雨過天明,清藍浮雲。


    禦書房的門開著,光灑進來。


    靳玄禮還未到,許宴知靜坐等候。


    她屈膝身子微微前傾,手支在膝上去觸陽光,光將手心紗布映的刺眼,她長眸一眯,轉轉手腕瞧地上落影。


    “說好前日帶朕出宮,你倒同旁人撐傘走了。”


    靳玄禮從外邁進,話帶埋怨卻不顯責怪,他抬眼便見她手上紗布,眉頭蹙了一瞬,腳下提速,讓李公公將門關上。


    “怎麽傷的?”


    光被關在門外,落影淡了,許宴知緩緩收回手,直起身子靠在椅背,她微歪了歪腦袋,“前日下朝你留了小侯爺,怕你議事自是不好打擾。”


    靳玄禮冷哼,“你是會怕打擾到朕的人?”


    她靜一瞬,“前日下雨,如何出遊?”


    原沒有追根究底的心思,但見她手心有傷便不得不深究。


    “那昨日呢?”


    “昨日我有差事。”


    靳玄禮氣笑,冷嗤道:“劉承的事你就沒什麽要同朕說的?”


    她垂首輕掃手心,後抬眸淡淡反問:“劉承不過受驚告假,聖上需要我作何解釋?”


    “許宴知。”


    “我在。”


    “……”靳玄禮實在無奈,“劉承被歹人夜襲,歹人還特留血傘一柄,眼下你又正好有傷,你叫旁人如何看你?”


    “官員受襲,交由大理寺去查便是。”她垂首將手掩於衣袖,又道:“至於旁人如何看我,我在乎嗎?”


    “你——”


    “既應下帶你出宮,”她道:“我便不會食言,”她淡淡一笑,“聖上還不換衣麽?”


    靳玄禮蹙眉,隻覺胸腔波瀾翻湧心中有氣卻不能直述,奈何她總言顧其他,不論他如何逼問也不肯透露半分。


    他泄氣般直言:“你不是這樣衝動的性子。”


    許宴知隻淡淡:“下次不會了。”


    她起身又道,“你到底出不出宮?”


    “等著,朕去換身衣裳。”


    許宴知往外走,“我出去等你。”


    “茶都上了,你出去作甚?”


    “曬曬太陽。”


    ……


    晨間日頭不濃,僅暖暖明光。


    許宴知原立庭院卻忽嗅得清淡花香,她聞味尋路,順著紅牆停於桂花樹下。


    鼻有清香,勾思緒翻湧。


    滁州回信,遲遲未上報滁州之情是因原滁州監察史方騏身死,新任監察史容赫因病久未辦公。


    致滁州兩月未報監察之情。


    滁州地遠,京中管控會晚,但也不至官員替換都不得消息。


    都察院沒消息,吏部呢?


    劉承眼下受襲稱病,大理寺不會置之不理,至少明麵上不會。


    聽寧肆那夜回稟,劉承因頸架刀刃方寸大亂,痛哭流涕交出錢財求寧肆饒他一命,寧肆本就不會傷他,正好收了他的錢財留下木盒便遁入夜中。


    木盒中便是劉承白日所送油紙傘,隻是被鮮血模糊了傘麵上的學步小兒,傘麵血字甚為明顯,紅黑相混的筆墨在夜中尤顯詭異。


    劉承未必不知是許宴知手筆,便是堂而皇之相告,她能輕易取劉承性命,眼下不動手不過是還顧及官身,但人總有限,逼急了誰能言準後果?


    許宴知終是輕歎,瞧手心落花,道自己此舉確實衝動,倒是拖累了大理寺要為自己遮掩。


    想至大理寺,難免想到謝辭。


    謝辭太聰明且心思細膩敏銳,他是除虛清之外唯一參破之人。許宴知沒料到謝辭會察覺,殺天璣真人時連她自己都未意識陷入極端。


    她又輕嘲一笑,哪裏是自己未意識到,分明是她有意忽略,放任陰戾攀染罷了。


    許宴知眼下後悔,不為對劉承出手恐嚇,而是後悔太過衝動,她該好好盤算一番的,至少不該讓人察覺還需替她遮掩。


    如今手傷明顯,倒是麻煩。


    許宴知能應付謝辭和靳玄禮,可如何應對許昌茗?她已然躲了兩日,再這樣下去許昌茗也會起疑。


    “許大人,你怎麽走到這兒來了?”李公公笑迎過來,“聖上衣裳換好了。”


    許宴知回神,手腕一轉放任手心落花墜地,她瞥一眼不遠處廊道,收回視線朝李公公笑一笑,“好。”


    待那抹赤紅走遠,花樹拐角廊道才現人影。


    小姑娘是宮女打扮,麵上還隱有餘腫。


    她蹲於赤紅原立之處,撿起地上落花,正是方才許宴知置於手心之花。


    燦陽明媚,落人影於紅牆。


    方才那一道清秀人影還在心頭揮之不去,小姑娘在廊道後遠遠瞧見許宴知赤紅官袍,她當即止步,不敢驚擾。


    小姑娘蹲身躲著卻忍不住探頭,許宴知就立身樹下,側顏溫潤清俊,眉如遠山眸如清泉,英秀鼻梁如山脊聳立,薄唇輕抿,似有心事。


    許宴知抬手接落花,露出手上包裹紗布,見花落白紗許宴知神色又淡幾分,眉梢添了煩意,許是心中之事太擾人心。


    耳邊有音,音自心口。


    小姑娘捂著心口不敢再看,可左右思緒掙紮一番還是想要探頭,隻是不敢再如方才那般大膽,僅僅探出一點去看。


    探的不多,看的便少。


    小姑娘看不全恰隻能瞧見紅牆人影,卻不料僅是人影也能掀起心中波瀾。


    心思被牽動,歡喜卻也不好受。


    一番糾結掙紮終是被李公公打斷,她不敢再探頭,隻等許宴知走後,不再得見那一抹明豔赤紅她才鬆了口氣。


    小姑娘瞧著手裏的花,不禁想到當時大雨,許宴知在旁人傘下就這麽清寒一句,“劉公公,未免太擾人了些。”


    她甚至未能得許宴知半分視線,就這樣被許宴知所救。


    小姑娘又泄了氣,料想許宴知大抵不會將此等小事放在心上。


    花在手中泛香,她舍不得扔。


    ……


    “朕……額,我想去泛舟垂釣。”


    許宴知瞥一眼,“你不是說幹什麽都行嗎?先用午膳。”


    “朕……我不餓。”


    “我餓了。”


    “……許宴知,我是皇家的公子。”


    許宴知領他入樓,“管你是哪家的公子,出了宮,你就不姓皇。”


    “我本就不姓皇。”


    許宴知一本正經,“我說我餓了,你若不餓就自己玩兒去吧,你一個人去泛舟垂釣。”


    “你威脅我?”


    “不行嗎?”許宴知抬眉反問。


    她繼續道:“你是我帶出來的,就得聽我安排。”


    “你怎的如此霸道?”


    “幼時便是如此,你還不習慣嗎?”


    靳玄禮啞然,落座冷瞥一眼,“吃吃吃,就知道吃。”


    “你不吃你出去。”


    “放肆!”


    “你非要這樣說,我也沒辦法。”


    房門敲響,是小二上菜。


    菜品不算新奇,卻是幼時許宴知常帶他吃的。


    靳玄禮靜了一瞬,拿了筷子。


    許宴知故意攔他,“你不是不餓麽?”


    “現在餓了。”


    ……


    白日捶丸、泛舟,雖也垂釣但一無所獲,二人衣袍反倒濕了大半,回城換了衣袍又去夜市閑逛,許宴知領他登了觀景樓。


    月光柔散,滿城星星點點,街道燭火通明,入了夜的京城別有一番柔色,卻也盡顯熱鬧繁榮。


    “受傷了還飲酒?”


    她抬眉,“你不喝?”


    靳玄禮接過她手中酒壺,“如此美景,若無酒相伴豈不無趣?”


    許宴知端酒杯倚坐圍欄,撐著腦袋去瞧樓下街道,她眯眼勾出懶怠,“這一晃,你我都大了,幼時場景也有些模糊了。”


    靳玄禮輕笑,“人總是要長大的,誰會一直是個孩童?”他一聳肩,“記得該記得的便是,何必要求事事記清。”


    她側頭勾唇,“什麽是該記得的?”


    他抬手輕彈許宴知額頭,“你貴人多忘事,必然記不住太多,我記得便好。”


    因他動作,將思緒拉回幼時。


    許宴知、靳玄禮和喬賦笙三人趴在牆頭,“誒,你猜他一會要去哪兒?”


    “去禦膳房。”


    “去禦書房。”


    “他哪也不去,他會在樹下發呆。”靳玄禮淡淡道。


    許宴知擰眉,伸手便彈他額頭,“我不信。”


    靳玄禮捂著額頭埋怨,“你不信便不信,動手作甚?”


    她一抬下巴,“你管我?”


    記不清那時的結果如何,隻記得她霸道彈了他二人額頭一人一下,混世魔王一般不容人反駁。


    眼下許宴知笑出聲,“你倒記仇。”


    他笑,“若真記仇,也不會慣得你如此放肆。”


    她不置可否,舉杯敬他,“謝聖上厚愛。”


    他失笑受她一敬,“你慣會哄人。”


    許宴知勾唇淡笑,仰首觀月,“我朝眼下尚強盛,但往後如何,就得看你了。”


    “父皇是明君,他治下繁盛,朕不會輸他。”


    靳玄禮輕踢許宴知小腿,“前幾日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心情不佳,朕看得出。”


    許宴知低低發笑,“心情不佳便是不佳,非得出什麽事麽?你當聖上以來就沒有煩心事麽?”


    靳玄禮冷嗤,“朕一問你,你就同朕繞圈子,嘴裏沒句實話。”


    她直起身來,“你該回去了。”


    靳玄禮輕置酒壺,“罷了,你不願說朕也不強求,回吧。”


    許宴知同他穿過繁華街市,朝宮門去。


    許宴知在街邊商販買了一張獠牙青麵,她遞給靳玄禮,“送你的。”


    靳玄禮接過麵具,“為何送這個?”


    “青麵獠牙有威勢,祝聖上終得威勢。”


    他爽朗一笑,“那朕借你吉言。”


    許宴知立於宮門望他背影,直至人影散盡她才將視線收回。


    “許大人。”


    聞聲頓步,許宴知抿唇笑了笑,“喬統領。”


    “我正好下值,不如同路一段?”


    許宴知頷首,“好。”


    “受傷了。”


    許宴知將手掩到背後,“無妨。”


    “近日可好?”


    許宴知笑回:“雖偶有煩心,但還算不錯。”


    “喬統領在宮中可還習慣?”


    他輕道:“時有憂心,但也還算不錯。”


    “憂心?”許宴知下意識擰眉,“可是宮中有何變故?”


    喬賦笙凝她一瞬,終是借口道:“宮中無事,是家中來信。”


    “少爺。”


    許宴知應聲,略有歉意,“喬統領,怕是不能與你同路了。”


    “無妨,許大人慢走。”


    許宴知朝他頷首作別,上了馬車。


    喬統領遠遠望著,良久終是長歎。


    喬賦笙總會有意打聽許宴知的情況,繞有擔心也隻能托旁人表達,聽靳玄禮說,許宴知近日心情不佳。


    喬賦笙想問,卻不知以何立場開口。


    千言萬語在心中翻湧,喬賦笙有很多話想問她,卻隻能將千思萬緒凝為四字。


    近日可好?


    他不能逾越,隻能如此。


    ……


    “奇了怪了。”


    聽阿桃低喃,許宴知捏捏她腰,“怎麽了?”


    “小廝說方才有人叩門,開了門隻見地上有個木盒。”


    “木盒貼有紙條,說贈許大人。”


    許宴知一愣,“木盒呢?”


    “放你桌上了。”


    木盒中皆是瓶瓶罐罐,是各種傷藥。


    她一眼認出,其中一瓶是金創藥。


    “發什麽呆?你知道是誰送來的嗎?”


    許宴知垂眼,“知道。”


    若不論官場客套,隻一人會喚她許大人。


    也隻能喚她許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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