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南仍舊未放鬆警惕。


    她沒法相信除去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可眼前這個叫李清明的人族蠢蛋,對她的好卻似乎是沒有一點虛假……


    但她卻找尋不到任何可能的理由。


    不知怎的就是聯想到這對她來說極為陌生的兩個字。


    同樣是種試探。


    裴知南清楚……自己並未有什麽所謂的父親。


    她隻是一個融合了那個女人血脈與諸多妖族精血的石胎,天地可能才算得上是她真正的父母。


    但何嚐又不是一種期許呢?


    自己若能有一位父親,生活或許會變得不同?


    ——這蠢笨的人族修士瞧著就像是一個好阿爹。


    裴知南極其古怪地冒出了這樣的一個念頭。


    下一秒卻見他搖了搖頭。


    “哦。”


    裴知南也沒表現出什麽失落的,轉身就走了出去。


    白雪飄落在她的發絲之間,又滑落到雙肩,堆起了淺淺一小簇的雪。


    而她赤著腳,又在雪地上留下得深深的腳印。


    那雙暖和至極的棉鞋,她每每一走出院子都要先脫了下來,或是放進屋內,或是放進木盒藏在牆邊,免得出門給弄髒了。


    若是被人搶走了,更是不好。


    出了門,裴知南踩下一個一個腳印,麵前很快就出現了幾個相疊的人影。


    “喂,東西呢?”


    她被推搡了一把,整個人踉踉蹌蹌,直接一屁股摔倒在地。


    頓時引來一頓嘲笑。


    “你這隻小麻雀就永遠隻能是麻雀,永遠也成了鳳凰。”


    “真是沒用的賠錢貨!”


    再之後,還有一些足夠讓耳朵聽了流膿的汙言穢語。


    裴知南都像是沒聽見似的,任由他們數落,她早已習慣這般的場麵。


    挨打與忍讓……能免去絕大部分的麻煩。


    下位者卑微的姿態,又能讓自己少挨一些打。


    這是她這幾年來學會的生存技巧,一切都是為了活著。


    在幾個乞兒鄙夷卻興奮的目光注視下,裴知南拿出一個一個的小物件,從碗筷到把玩的飾品,都有,都是李清明這些時日在城中買來的……


    樣樣精致,也還算值錢的,還外帶有些她買菜買酒餘下來的碎靈石。


    有的是李清明送她的,有的是她偷來的,此時都被她拿來充當例錢……平日出門遇見了,也還得先上交一些靈石才能去買那些吃食。


    城中所有的小乞兒,每隔一段時間都要上供這幾批年歲大些身強力壯的乞兒團夥。


    不給,那就搶。


    而若是到了動手搶的地步,那未來的晨陽你也不知道還能見到幾天。


    可誰又能知道,他們這些下手無情的乞兒當中,又有幾個是曾經也經曆過這些事的,也沒誰知道他們哪天會在陰暗的角落被牆邊蜷縮的身影暴起偷襲致死。


    這個城,最不值錢的就是他們的性命了。


    裴知南早已熟悉這樣的生活。


    也未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


    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可連她都未意識到自己本然大可以不理會這些乞兒,直接躲著不出門,又或者直接告訴李清明。


    她想的隻是也隻有一件事——別再給那個蠢貨添麻煩了。


    但人心,是永遠填不滿的。


    “就這些?”


    細細點過這些物件,為首的大個頭乞兒卻一臉不耐。


    他們一點不傻,而且十分精明,察言觀色的本領個個不差。


    知道裴知南身後的修士修為不淺,不是能夠輕易得罪的,所以不曾真就動手,頂多是比比架勢,用言語威嚇威嚇。


    能從這小麻雀身上討要一些好處,就足夠他們過上稍微安逸的日子了。


    可裴知南每每的聽話,卻讓他們想要的變得更多了。


    他們也想要個個穿上暖和的新衣裳,和雲朵一樣的棉鞋,去最貴的酒樓吃最貴的美食,嚐一嚐那些隻有大修士才能喝的酒。


    還想……去試試那些大屁股的是個什麽滋味。


    但這些錢,遠遠不夠。


    “就這點東西,你他娘糊弄誰呢!”


    為首的大個子,忽然握拳狠狠砸向裴知南的鼻梁,卻在即將觸碰鼻尖的時候忽然收住。


    接著,


    嘭的一聲響,直接在邊上牆麵砸出了一個淺坑。


    “廢物!”


    “下次給我偷點值錢的東西出來!”


    裴知南往後縮了縮,默默點頭。


    這般姿態,又是引得幾人哈哈直笑,這隻小麻雀,一如既往地好欺負。


    “知道就好,不然我可就要耍些手段哄些酒鬼來,到時候你家那主人是生是死我可就不知道了。”


    正所謂小鬼難纏,作為城中地位最為卑微的乞兒,可他們同樣是不好得罪的。


    在這荒城中,有太多太多癡迷烈酒的修士,隻要稍作手腳,便能引得兩方因為一些雞毛蒜皮,而一決生死。


    想要引來幾個鬧事往這邊,更不是什麽麻煩的事。


    他們以為自己威脅定能讓這好欺負的小家夥乖乖聽話,卻是見到她忽然昂起腦袋,一張臉漠然不似人類。


    語氣也冷漠的宛如嚴冬:


    “你能,”


    “再說一遍嗎……”


    ——


    再說一遍?


    為首的大個頭乞兒愣了少許,轉而勃然大怒,他雖要在外人麵前卑躬屈膝,可在乞兒之間卻是威風不已。


    幾年前,他活生生將那個欺辱自己已久的乞兒頭頭打死後,就再也沒有乞兒敢一直瞧他。


    更別談以著這樣近乎羞辱人的淡然姿態質問自己。


    怒氣蹭的一下燃起,好似都將周圍的嚴寒驅散。


    他一把抓住裴知南的衣領,低頭俯視著這張精致漠然的麵龐,“你耳朵不好,那我就與你再說一遍!”


    語氣愈發暴戾。


    “你若是再不多偷點東西出來,我便去城中找些缺錢的惡客來,將這豬腦袋大肥羊殺了,再將這個庭院燒個幹……”


    可就是這樣一句話,他還沒說完,就再也說不出聲音來了。


    怎麽回事?


    眼前視野忽然旋轉,他竟然看見了自己那副引以為傲的軀體直立立站在原地,雙手抬起欲要止住脖頸噴湧的鮮血,卻無法做到。


    頭顱在地上滾了幾滾,意識到此中斷。


    同行的幾個乞兒見到這一幕,也是紛紛後退,滿目駭然。


    既是因為地麵那顆頭顱臉上的驚恐表情,也是因為眼前這個被他們欺負慣了的小乞兒,竟然是隻妖!


    下一秒,他們就見到那張動人麵龐緩緩轉了過來,微微歪著。


    “你們剛剛,是不是也這樣想的?”


    一股寒氣陡然從尾椎骨爬升到他們後腦勺,求生的本能驅使他們轉身就跑,哪顧得上回答不回答問題的。


    他們又如何逃脫地了?


    猶如刀劍的利爪閃爍寒光,手腳斷落,他們連慘叫都未發出。


    做完這些事,裴知南依舊是沒什麽表情。


    罵她辱她揍她,都無所謂。


    反正也都是習慣了的,除了疼痛,也不會帶來什麽。


    可為什麽要把主意打到那個蠢豬身上呢?


    裴知南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在生氣,她連自己為何要動手的理由都不清楚?或許是覺得能這樣辱罵那個人族修士的,隻能是她自己?


    但當見到這個蠢蛋一臉懵然地出現在自己麵前,然後瞬間恢複冷靜,牽著自己的手擦掉沾染血跡的時候,裴知南忽然得到了答案。


    噢,我是想他繼續這樣對我好。


    可她卻還是狠狠甩開那隻溫暖的大手,嗬斥著他。


    裴知南想不通,這個男人明明知道了自己是隻妖,為什麽眼中一點嫌惡也沒出現,反而是某種早已習慣的無奈與縱容。


    難道,他不怕死嗎?


    不知道等斬妖司之人到場,他也沒有半分活路嗎?


    被他背到背上,裴知南更是發現自己看不懂這個男人。


    明明知道她這些時日都在偷竊他的東西,為什麽當做沒看見?


    甚至連她動手殺人的原因也都懶得問。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族呢?


    真是蠢笨如豬……


    裴知南心中默默想著,望著漫天的黑衣斬妖司之人,心中竟然出現了陣陣驚恐。


    “私通妖族,百死不足!”


    這放在以往,是根本不可能出現的。


    她卻清楚這份驚恐,不是因為自己,而是源自對這個人族修士的擔憂。


    但李清明竟然依舊未有任何想要拋棄她的舉動,反而是將她抱在懷中,這般說道:


    “你記住。”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


    “在我這,你是妖也好,人也罷,都隻是裴知南。”


    裴知南張了張嘴唇,想要說些什麽,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人與妖怎麽能一樣呢?


    我哪值得你對我這般好?


    你快快把我放下,哪有你這樣蠢笨的人族修士?


    她開始掙紮,想要自己脫離這個溫暖的懷抱。


    自己才不要跟這個人族修士死在一起!


    可他始終未鬆開過自己的手,不管是從斬妖司眾人手中逃脫,還是穿梭在足夠遮蔽雙目的風雪之中,乃至藏身在雪地之下。


    再到他身受重傷,瀕臨之際。


    這個男人,都沒有任何想要棄她而逃的念頭。


    可裴知南卻越來越害怕。


    害怕這個男人離她而去,害怕自己孤身一人死在這風雪之中,她本以為自己早就摒棄了這種無用的情緒,直到此時情緒上湧。


    她才發現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她遠不是那般無懼生死,也如同那些孩提一般貪戀溫暖。


    可此時此刻,這個男人馬上就要死去了。


    “你果真不怕死不成?”她問。


    “以前怎麽不知道你話這麽多?”


    裴知南沉默,原來話多也會被人嫌棄嗎?


    她聽著他的話,去找到了幹淨的積雪,融化成水,捧在掌心喂著他喝下。


    卻在裏麵下了毒……


    一種能讓人沒有任何痛苦死去的毒。


    “我剛剛在雪裏下了毒,你且死了算了,這偌大雪原,沒了你,我四處可去。”


    女孩仍舊不想流露出任何的軟弱,又大抵是想要讓這個男人後悔——她這樣的一隻妖,並不值得他這般付出。


    可直至徹底死亡前,他都沒有任何所謂的後悔與惱恨。


    望著空蕩的洞穴,裴知南忽然感受到了那種剔骨剜心的痛苦,麵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掛著微微溫熱的淚水。


    裴知南忽然有了些明悟,自己這些年來所遭受的痛苦可能也不是什麽壞事,沒有曾經,她或許也得不到這些時日的溫柔。


    她也不再是一無所有的小乞兒。


    她也被人在意了,擁有了一段短暫卻已經徹底失去的感情。


    她說不上來這份感情到底能算的了什麽,但卻足夠讓她此時落淚。


    她抱著雙腿,看著這個男人緩緩消失,淚水終於是壓抑不住,以著更為猛烈的姿態奔湧而出。


    在這個瞬間,女孩似乎才是記起某些她忘記的東西。


    世間……


    絕無任何人,任何事,能夠在她手中奪走李清明!


    絕對,絕對!不可能!


    抹掉臉上所有的淚水,她對著空氣開口:“出來。”


    下一秒,帶著幾分欣喜與揶揄的聲音響起。


    “怎麽?想通了?”


    “去給我屠了整座城!殺了這些斬妖司之人!”


    “你未答應我,我為何要幫你去做這些事?”


    裴知南依舊是麵無表情,聲音冷的讓人無法聽出裏麵的威脅之意,“你若是不應,那我便自絕於此。”


    清清淡淡地一句話,瞬間讓氣氛變的沉默。


    “你敢威脅為娘?”


    半晌,這道聲音再次響起,卻再無半點欣喜,盡是羞惱之意。


    裴知南卻未作任何回答,手指扣在自己稚嫩的脖頸上,鮮血流淌,以行動回應。


    “這不是威脅,而是告知。”


    話音落下,溶洞外的風雪似乎瞬間大了許多。


    裴知南再開口:“你若是答應,我自也答應你冰封萬載,等你歸來,此份誓約,天地可鑒,日月皆知。”


    這還是她從李清明身上學的,要想要他人答應一件容易被拒絕的請求,大可以先提出一個更加困難更加容易被拒絕的請求。


    她自己,就已經吃過了不少虧。


    也是提前一步立下誓約,但答應的,僅僅是等非衣歸來。


    “年紀尚小,心思卻是不少,反正終歸你這副身體,本就歸我所有。”


    猶豫之後,非衣也是答應了下來,也沒再糾結什麽裴知南在言語上刻意留下的紕漏,任何計謀,在絕對的實力之前,都是笑話。


    何況隻是一位稚童之言?


    但此時的她卻不知道,卻在萬載後的此刻,成了裴知南逆天爭命的契機。


    神魂空間內,


    裴知南緩緩睜眼,身後狐尾遮天蔽日!


    “李清明,你這個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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