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使人感到驚異的是,公元前五百多年孔子講的話,即當時的口頭語言經文字記載後,今天大都能讀懂,困難不多。這也可說是世界文化的一大奇跡。今天絕大多數人就無法讀懂十一世紀的英文。這成為我一直堅決反對漢字拚音化、拉丁化的重要原因。漢字在培養中國人的智力(記憶力、理解力和思維能力)上,在統一方言,形成強大持久的經濟政治局麵上,在同化外來種族特別是形成華夏的文化心理結構上,起了無可估量的巨大作用。傳說“倉頡造字”使“天雨粟,鬼夜哭”,民間也常有“敬惜字紙”的標語張貼,都展示出漢字的既神秘又神聖的地位。可惜至今對這一點仍然研究不多。看來,漢字的根源在於“記事”,而並非口頭語言的記錄,問題是這兩者如何融合起來的。這點已越出《今讀》範圍,留待以後再說。


    既然《論語》已如此好懂,又何必去譯呢?而且,早已有了好些譯本,為什麽要重譯呢?理由是:雖然好懂,但畢竟是幾千年前的語言文字了,好些地方對生活正急劇變化的今天和明天的年輕讀者,已不是那麽容易理解。而且古代文字簡練而含糊,需要用今天的語言明確或確定一下才好把握。當然,這樣一來,也就損失了不少。因為原文的字、句,正因為含混,便經常包含著更多的意思。一翻譯成現代語言,雖然更明確,但也可能更狹隘更固定了。幸虧《論語》還不是詩篇,有時畢竟還可趨向或做到“達詁”(準確解釋)。《論語》的確已有許多譯本,《今讀》之所以重譯,是因為不同譯者對本文以及全書各有不同理解,從而翻譯也就不大一樣。我細讀了我所知道的最晚出的兩個譯本:楊伯峻的《論語譯注》(北京)和錢穆的《論語新解》(台北),都不滿意。所以我才作這個新譯,並加上自己的各種評論。


    雖說好懂,但真正翻譯起來,卻問題很多,困難很大。其中突出的是,那些最常見也最重要的詞匯、概念、範疇,偏偏最不好譯,甚至不可能譯。例如,“君子”、“小人”、“仁”、“義”、“道”、“敬”、“莊”……等等等等,幾乎沒有一個現代詞匯能夠代替它們。原因之一,是因為它們在原文的不同字句裏具有相通卻並不相同的內容、含義、意義,不可能用同一個現代詞匯來通譯。


    如何辦?左思右想,很少辦法。隻好:第一,在這個前言裏先說明一下這個一般情況,讓讀者有思想準備。第二,再作以下一些具體說明:


    1.“君子”、“小人”一律不譯。理由:(1)這兩個名詞至今通用,大家熟悉,不必翻譯。(2)它們在不同章、句中,含義不一樣。“君子”、“小人”一般都作道德高下的標準,是一種價值區分,例如“小人”是貶義詞,至今如此。但在孔子時或孔子以前,卻不一定如此。《尚書·無逸》有“知稼穡艱難,則知小人之依”,這個“小人”就是種田的平民百姓,並不含道德不好的貶義。俞樾《群經平議》說:“古書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言,漢世師說如此;後儒專以人品言君子小人,非古義也。”可見,“君子”本指“有位之人”即“士”(知識分子)和“大夫”(做了官的知識分子),“小人”則指平民百姓,即一般人的意思。《論語》有“硜硜然,小人哉”作為“士”的道德標準的一章。從而這兩個詞匯在當時也可以是一種社會地位的中性事實描述。但《論語》一書常常對“士大夫”提出道德規範或要求,而以“君子”、“小人”相對稱,“君子”指有道德品格的人,“小人”指缺乏這些品德的人,於是這兩個詞匯也就具有價值含義。這種事實描述與價值判斷的雙重含義,在《論語》中經常合在一起,混而不分。總的看來,價值含義的比重大得多,卻又不盡然。這就隻能看當時講話具體情景和具體問題、具體對象了。所以這兩詞不作通譯。


    與此類似但不如此突出的,還有“士”等詞匯。它有時是作為事實講,有時作為價值(“士”的標準、規範)講。“士”一律譯作“知識分子”;“大夫”譯作“官員”、“官吏”,即“做了官的知識分子”。


    2.下麵再就其他一些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詞匯說明如下:


    a.最重要、最常見和最難譯的是“仁”、“仁者”。大多譯作“仁德”、“仁愛”、“仁心”、“有仁心(或仁德)的人”等。這是因為《今讀》一書強調心理情感本體,而“仁”在《論語》中也確有此層基本含義。朱熹便把“仁”釋為“愛之理,心之德也”。它本義與“愛”緊密相關,應無問題。


    b.“禮”一般譯作“禮製”,因它主要指那一整套非成文的製度規範。


    c.“義”一般譯作“正義”或“理義”、“合理”、“適當”、“義務”等。


    d.“道”字含義極廣泛而模糊,一般根據上下文意,分別譯作“規則”、“規矩”、“途徑”、“真理”、“方向”、“事業”等等。“有道”譯作“政治清明”。


    e.“天下”不譯,因為今天這詞仍活著,仍是現代漢語。


    f.“文”譯作“禮儀”、“儀文”或“文采”等。


    g.“敬”譯作“恭敬”、“敬畏”、“認真”等。


    h.“x君”、“x公”一律譯作“x國君”。“邦”一般譯作“國家”,實際指的是當時的氏族—部族聯合體,所以“邦”、“家”常連在一起。國君之下的大夫世族則有時譯作“家族”,有時譯作“部族”,並無確定界限,如(魯)“三家”譯作“(魯國的)三大家族(或部族)”。


    關於譯事,還有相關的幾點,也須說明一下:


    1.“子曰”都譯作“孔子說”。孔子學生都統一用一個名稱,如“子貢”、“子路”、“冉有”、“顏回”,避免一人多名如“賜”、“由”、“顏淵”等。“曾子”、“有子”則仍沿襲原文,保留“子”的尊稱,以見《論語》多出於曾、有門人之手。孔子不用孔丘本名,因已約定俗成數千年,不必改動。“問仁”一律譯作“問如何是仁”;“問政”一律譯作“如何搞(辦)政治”。


    2.盡量不在譯文增加原文沒有的字句。如不在譯文中加說明詞語,如“某國的”國君、大夫,“孔子的學生”等等。非常必要時,隻在“注”、“記”中指出。因為“譯”就是“譯”,不是“譯解”。盡管“譯”中有“解”,但盡量在譯文中不附加解說,以盡可能保存原文的本來麵目。又,《今讀》不重《論語》章句的特殊的曆史內容,雖然講話均有其具體的曆史背景、情境、條件、人事和對象,有些也許能考證明白,但大多數無法確定或講不清楚,過去大量的注疏、爭辯已說明這點。因此這些曆史性的解說和考證對本讀意義不大。本讀重視的恰好是超一時一地的長久價值,這才是真正我所要強調的曆史性(積澱性)。這是盡量不在譯中加解的原因,亦貫徹不增字解釋之古訓。


    3.盡可能直譯,包括原語法構造也如此。這也是為了盡可能保持原文的風格和麵貌。但有時也有意識地采用了近幾十年來流行的詞匯,如“政策”、“幹部”、“反映情況”等等,這是為了盡量接近現代語言。


    4.幾千年前的記錄,其中誤聽誤記,定有不少。加上斷簡殘編,因而文理不通、文意不明、文氣不貫等等,所在難免。本讀不揚高鑿深,以求甚解;不刻板闡釋,強作解人;仍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為原則。我想,某些困難的地方,如將來地下有新的發現,當可迎刃而解。


    《論語》篇章的各種對話並無一貫係統,甚至七零八碎,但讀畢全書,卻仍可有一相當完整的生動印象。在那裏,孔子是普通活人,有說有笑,有情有欲,也發脾氣,也幹蠢事,也有缺點錯誤,並不像後儒注疏中所塑造的那樣道貌岸然,一絲不苟,十全十美,毫無疵瑕。也並非《論語》或“子曰”每章每句都一定具有微言大義、深刻思想,如後人所解釋者。學生們也一樣是活人,各有不同氣質、個性、風貌、特長和缺點。這些在《論語》中相當具體而清晰,使人可以直接感受到。這個“聖哲”群體的形象特色似頗不同於包括《莊子》、《孟子》在內的經、子典籍,為以後典籍所少見。譯文想盡可能模擬,以重現這個形象世界,但大概是很難做到了,勉力為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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