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注家據說有兩千多。《論語》二十篇,我分為五百章。據說幾乎每章都有不同解說。現代人程樹德(1878—1944)的《論語集釋》是最晚出、參考各種注家最多(約六百餘家)而選擇采錄的綜合成果。本書的“注”多取自此書,其中何晏《論語集解》據《十三經注疏》本核訂。朱熹《論語集注》、劉寶楠《論語正義》、康有為《論語注》,則摘自原書的坊間版本。楊伯峻《論語譯注》也摘了好些,因為畢竟是現代人寫的,文字好懂。在各注疏論議中,朱熹的《集注》仍然簡明精銳,極有深度,是本書摘錄的重點。有的“注”是因為《今讀》的“譯”與許多譯本有很大不同,為說明並非杜撰或獨創而采錄;少量則恰好相反,是表明除了本“譯”的理解還有別的解釋而采錄。但所有這些,都隻有認為必要時才選錄,而非每章每句均如此。在浩如煙海的後代注疏中,《今讀》不過抄錄千萬分之一而已。抄錄過多,徒亂人意,反而糊塗。總之,“注”所采錄的標準,在於有助於了解原文,或有利於自己的論記。對那些名物考證、史實講疏、注家爭辯等等,都一概不錄。


    各家注疏,大有異同,許多時候差異和對立很突出。《今讀》當然隻能斷以己意,加以取舍。任何翻譯、解釋、闡述,必有先見或成見,現代解釋學對此論之頗詳,《今讀》當然也不例外。但我自己也有一些可稱為“注”的東西,為不與人混淆,便都放在“記”裏。


    孔子言行、思想當然遠不限於《論語》一書。從《春秋》、《左傳》、《禮記》、《大戴禮記》到諸子到《韓詩外傳》、《說苑》、《新序》,以及好些所謂“偽書”(其實許多並不“偽”,現代考古資料將日益證實這一點)中還可找到許多記錄和記載,包括《孔子集語》甚至《孔子家語》中所輯錄,其中常談政製,少講心性,雖真偽參半或偽多真少,但去偽存真,仍有許多可以引錄作為《論語》一書的補充、見證和說明、闡釋。這個工作似乎比在曆代注疏中去尋找,更有價值和意義。但隻能留待以後去做了。


    這裏一個相關的問題,是《論語》到底在多大程度的忠實性和可靠性上記錄了、反映了孔子的言行,這也是極具爭論的問題。例如,主今文、重公羊的康有為就強調認為,由於《論語》一書多是曾子學派的弟子所輯錄,所以隻反映了孔子思想的一個並非主要的方麵,這個主要的方麵,毋寧其他學派特別是子張學派傳承得更忠實一些(見本讀8.3章注)。在《論語》中,曾參的地位的確比除顏回外的其他許多人當然也比子張高許多;如曾參有尊稱(“子”),子張沒有,兩人整個形象也有這樣的差異。宋明理學家當然以曾參為孔門的嫡傳。葉適稍有非議(見《習學記言》),偏離正統,便被“現代的宋明理學家”(現代新儒家)牟宗三大加斥責。其實,康有為從現代政治眼光出發,著重“外王”,於是重子張問政等等,認為這才是孔子思想的重心,未必錯誤。牟宗三從道德心性出發,重“內聖”,恪守理學傳統,尊曾子,卻未必正確。遺憾的是,不管《論語》主要作為曾參學派的傳承,是否忠實記錄了、反映了孔子,但它畢竟存在至今兩千年了。因此,如崔述等人對第十五篇以下(除第十九篇記弟子言行認為當不誤外),以及前麵好些章、段,頗表懷疑(參閱《崔東壁遺書》)等等,也隻能如此處理,即今日求考證出哪些篇章、言行確乎屬於孔子,哪些不是,已極為困難甚至不大可能(也許將來地下發現可有幫助),重要的是,自漢代《張侯論》以來,《論語》和孔子就以這樣的麵貌流傳至今。《論語》本就生存在解釋學之中,隻是人們未曾自覺罷了。所以,重要的已不在它與孔子的真實關係究竟如何,或孔子的“真實”麵目究竟怎樣,而在孔子就以這種麵目在中國流傳、影響著。所以,即使將來地下有新發現,證明今本《論語》及孔子形象不是本來麵目,但也仍然不能奪去今本《論語》及孔子在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中已延續兩千多年的重要的“原型”地位。今本《論語》中的孔子就是現實的孔子,即落實在人們心目中的孔子,這是無可奈何的曆史事實。也正因為此,在闡釋評解中,就得注意如何盡可能彌補這一缺陷,使孔子的形象、思想基於《論語》,又不止於《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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