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不作,是思想認識,是學習態度,也是創意方法


    原文


    《述而篇第七》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華杉詳解


    孔子說,我隻是傳述前人的思想,相信古人,喜好古籍,可以把我比作商朝的老彭吧!


    張居正注解說,老彭,是商朝的賢大夫。孔子刪詩書,定禮樂,讚周易,修春秋,修先王之道,以教萬世。但他不敢以作者之聖自居,說我隻是記述前人的思想罷了,沒有一件是我的。


    大凡天下之事,都是前人已經做過,後麵的人傳述。或考之方冊,或重加發明。


    古人說的發明,這個詞本意,不是今天說的發明創造新東西,而是重新發現,重新把它弄明白、講明白。因為時間長了,那真經就失傳了,就被曲解了,每隔幾代人,就需要重新發明一次。


    孔子記述發明誰的思想呢,前麵說過:“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文武呢,包含了周公,因為好多具體工作,形成中華文明和禮儀的工作是周公做的。所以孔子夢周公,他經常夢見周公啊。


    接著講“信而好古”。你要學什麽,你首先要信。信,你才去學。若帶著“批判的眼光”,把批判頂在頭上,那還哪裏學得到呢?我們要讀要學的東西,浩如煙海。莊子說,學海無涯,人生有涯,以有涯的人生,去追求無涯的學問,“殆已”,非掛了不可。所以所有的時間要用來去學那些我相信的東西。不信的,就不要花時間去“批判”了。


    “述而不作”,是認識,是態度,也是創意方法論。


    今天我們學習,有個最大的毛病,就是追新逐異,老想要學“新東西”,或者要有“自己的東西”。追求“作而不述”,人家前麵已經講得很清楚了,他非要換一個說法,說別人不對,自己瞎說一通,顯出自己本事。這個毛病叫有勝心,想勝過前人,勝過別人,所以非要改一改。


    做創意工作,該自己創造了吧?要有創意呀!


    非也,畢加索說:“優秀的藝術家模仿,偉大的藝術家剽竊。”


    奧格威說:“search the world and steal the best.”“到全世界去搜尋,把最好的偷來。”


    述而不作,重新發明,就是創意方法論。


    學習的三大標準: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


    原文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華杉詳解


    孔子提出了學習的三大標準:


    1. 默而識之


    “識”,有兩解,一般解作念zhi,記的意思。我們說博聞強識,這裏識就念zhi,就是博聞強記。還有我們說標識,這個標識的識,可不是識別的識,也是念zhi,也是記的意思,做一個logo,讓你記住。


    默而識之,學習不是為了嘴上念念,而是要默默記在心裏,在自己心上去體會,真正把它理解了,能運用。隻有用上了,才忘不了。


    另一解,念shi,就是曉得。


    我傾向於念shi。有學生問過王陽明:老師,我讀書總是記不住,怎麽辦?


    王陽明說:誰讓你記得?你若記得,便不曉得。你若曉得,不必記得。


    不管他念zhi還是念shi,沒有標準答案,你能默而識之,心裏曉得就行了。


    2. 學而不厭


    人要學習,開始時都是奮發圖強的,弄著弄著就厭倦了,懈怠了,如果功夫間斷,則難有所成。所以曾國藩反複強調“日日不斷之功”,這就是學而不厭。


    學而不厭很難啊!你看我們很多人,很喜歡讀書,到處找書看,到處問人要書單,但很少有一本書是讀完的,都是翻一翻就放下了。這就是沒做到學而不厭。


    曾國藩也講了讀書的標準,首先就是一本未讀完,不動下一本。你不是愛讀書嗎,手上這本書沒讀完,不許讀下一本。你可以試試這個辦法,能不能做到學而不厭。


    3. 誨人不倦


    誨人不倦,這是對老師的要求了。有教無類,因材施教,誨人不倦,是孔子做老師的標準。要盡心地開導學生,他再笨,你也不放棄,不倦怠,一心一意幫他弄懂。


    我們要不要誨人不倦呢,我們不是老師,但你在公司裏,不用說做個小領導,就是稍微資深一點,也有帶新同事的責任。你對幫助新同事熟悉公司,和熟悉業務,能不能誨人不倦呢?


    儒家講學習,最重要兩點,讀書和交友。你不能在家死讀書,一定要交到誌同道合的朋友,一切討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就要相互誨人不倦了。


    最近我去了一趟以色列,一位猶太教拉比,跟我們講以色列教學法,就是學生兩人一組,一起學習,這是傳了三千年的規矩,也很有深意。


    誨人不倦很難啊!別說對學生,對同事,就是家長對孩子,多說兩句也煩了。所以很多事,你不默而識之,用心去想,你點頭稱是就輕輕放過了。認真去想,認真去做,每一個字都深不可測。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深不可測,問題又來了,“何有於我哉?”什麽意思?


    第一個答案,朱熹解的:“三者已非聖人之極至,而猶不敢當,則謙而又謙之辭也。”朱熹的意思,孔子是說,這三條我都沒做到啊!這是孔子自謙之詞。張居正也做此解。


    不過劉寶楠《論語正義》考證了,在《孟子》公孫醜篇有一段:


    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夫?”


    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


    子貢曰:“學不厭,知也。教不倦,仁也。仁且知,夫子既聖矣。”


    子貢問孔子:老師您覺得自己是聖人嗎?


    孔子說:聖人我做不到,我就能做到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吧!


    子貢說:學而不厭,是知,誨人不倦,是仁,老師既知又仁,那當然就是聖人哪!


    這樣看,意思很清楚了,“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意思就是:


    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我也就能做到這三條吧!除了這三條,何有於我哉?我還有其他什麽呢?


    為善去惡的關鍵,在於不反複、不再犯


    原文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華杉詳解


    這是《大學》裏講明德和日新的功課,每件事進步一點點,每天進步一點點,事事注意,日日不斷,積累下來,就大有可觀了。


    德必修而後成,學必講而後明,聞義而徙。“徙”,是遷,跟過去,聽到好的就跟上照做,這樣善才可以積累。發現自己不好的地方,能馬上改正,惡行才能去除。這就是劉備說的:“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也是王陽明說的:“為善去惡是格物。”這四條,就是修身進步的切實功夫,想進步,就在這四條上用力:


    對德,要省察克治,每天每時每刻每件事注意修治自己,則明明德,日日新,每天刷新自己的品德。


    對學,要反複講習討論,要像上一句孔子說的“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如《中庸》裏說的,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所以,不能自己埋頭研究,一定要找到良師益友,找到學習的伴兒,才能共同進步,講習透徹。


    對義,義有當為的,聽到了馬上就照辦。


    不善當改的,必須堅決地去除以革其舊。


    這兩條,為善去惡的關鍵,在於不反複、不再犯。比如戒煙,說“戒煙很容易,我每年都戒三次”。這就是“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了”。


    所以這些話,說起來都很簡單,做起來艱難。這些沒做到,就不必去追求什麽高深的學問,最高的功夫,就在這日用常行裏!


    日新是至德,每天在日用常行裏修治自己,做到像顏回那樣,不貳過,犯過的錯,知道了就不會犯第二遍,那積累不了幾個月,想犯錯都找不出錯來犯了。


    其實善和惡的品種科目都很少很少,就那幾條,就是做起來難!


    把自己收拾整齊,是為了照顧別人


    原文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華杉詳解


    “燕居”,閑暇無事之時。“退朝而處曰燕居”,不上班的時候,待在家裏,就是燕居。


    “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裏,楊氏注解說:“申申,其容舒也。夭夭,其色愉也。”程頤注解說:“此弟子善形容聖人處也。為申申字說不盡,故更著夭夭字。”弟子們形容老師休息日在家的時候,申申——麵容舒展,夭夭——神色愉快。


    這樣說,好像沒有什麽“學習體會”啊?在家休息,舒展愉快,說明什麽呢?程頤說,今人在家之時,要麽懈怠放肆,要麽太嚴厲。申申、夭夭,就是既不懈怠放肆,又不嚴厲古板,是聖人中和之氣。錢穆說,所謂和順積中,英華發外,這是聖人氣象。


    這裏的關鍵,是要把申申、夭夭的精確意思搞清楚。


    “夭夭”無疑義,《詩經》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用桃花的茂盛、活力、悅目,來形容新嫁娘的美麗。後來調皮的同學們把桃之夭夭寫成逃之夭夭,還成了一個新詞語,這是將錯就錯。


    “申申”的出處在哪裏呢?曆代都解著“舒展”,似乎是“申”同“伸”來解。那申申和夭夭是差不多意思了,遞進關係,如程頤所說,用申申來形容還不夠,再加上夭夭。


    劉寶楠《論語正義》考據,找到《史記?萬石君傳》一句話:“子孫勝冠者在側,雖燕必冠,申申如也。”他的子孫們穿戴整齊,站在兩側。雖然燕居在家,他也一定戴著發冠,“申申如也”。所以這“申申”,是整齊莊重的樣子。不因為在家沒客人,就披頭散發沒個正形,照樣收拾整齊。也有點慎獨的意思。


    程頤說的也有道理,不懈怠放肆,還是把自己收拾整齊,也不嚴厲死板,神色輕鬆愉快。申申是敬,夭夭是和。先說申申,再說夭夭。


    這就有“學習體會”了,也能切己體察了。我們有的朋友平時有模有樣,你偶爾周末見他一回,簡直大吃一驚,穿得完全不成人樣。那上海街頭,穿睡衣上街的,就更不用說了。還有一些朋友,別說燕居在家,就是出席盛大會議,他上台發言,他也不願意正裝出席,由著自己鬆弛懈怠,還自以為有矽穀之風。


    紮克伯格上華爾街,他也妥協了,穿西服戴領帶。


    各人有各自的性格。但若是照顧別人,還是整齊些好!


    精而熟之,鬼將告之


    原文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


    華杉詳解


    孔子夢周公。


    周公是孔子的偶像,周公成文王、武王之德,致治太平,製禮作業,可以說是周朝開國的實際控製人,中華文明的奠基人,國民性的締造者。魯國是周公的封國,周禮在魯。孔子一生的夢想,就是恢複周公之道,日思夜想,夢寐以求,所以他經常夢見周公。


    《呂氏春秋》記載說:“孔子、墨翟晝日諷頌習業,夜親見文王、周公旦而問焉。用誌如此其精也,何事而不達?何為而不成?故曰精而熟之,鬼將告之。非鬼告之也,精而熟之也。”


    孔子白天講述演習周公之道,晚上做夢就見到文王、周公,和他們討論。這就是所謂“精而熟之,鬼將告之”。你若對一件事情用心深了,練得精熟,鬼神都會告訴你該怎麽做!那還有什麽做不成的!


    孔子的學問算是做成了。但平治天下的事業沒有做成。到他老了,夢想破滅了,誌氣也衰了。有一天,他突然發現自己好久沒有夢見周公了,證明心氣兒也不在了,悲悵啊!他感歎道:“我真的是老了!衰了!我已經好久沒有夢見周公了!”


    孔子理想中的人才需具備的四條素質


    原文


    子曰:“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


    華杉詳解


    這是孔子對弟子們的要求。我們現在要求人,理想中的人,叫德才兼備,兩條。孔子講的呢,是道、德、仁、才兼備,四條。


    “誌於道”,是有誌於大道。儒家講學習進步也好,做人做事也好,首先是立誌,誌有定向。沒有誌,就不能開始。


    《大學》裏講“止定靜安慮得”,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最後才是慮而後能得,才有收獲。前麵知止,就是知道自己是幹啥的,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人,知道自己要去哪,這個明確了,才能定,就是誌有定向,方向明確,才能開始起步,否則就是盲目、倉皇。


    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要有使命感。小人為利益牽引,君子為使命驅使,有誌向,有使命,就能專心做自己的事。沒誌向,沒使命,就成天都在找“下一個風口”。


    這是誌於道,先問問我的誌向是什麽,我要為社會實現什麽、留下什麽。各種焦慮不安的根源都是沒誌向。有誌向,就止定靜安慮得了。


    “據於德。”“據”,依據,憑據,根據。根據德的標準來行事。


    鄭玄注解為三德:至德、敏德、孝德。至德,是中和之德,致中和,包容萬物,厚德載物,這是最大的至德。敏德,敏於行的敏,仁義順時,有仁有意,順勢而為,與時俱進,不死板。孝德,尊祖愛親,首先是對自己家裏人好,由內而外,由近及遠。


    這個“據於德”,今天社會普遍的,是對別人據於德,把那道德標準無限拔高,去要求別人,打擊別人。對自己呢,不太注意,天生認為“缺德”那都是說別人,不知道自己缺德。


    德,咱們人人都缺。不要去要求別人,也不必把自己拔得太高,成了道學先生。


    在德的標準上,我們一定要先主觀,再客觀。凡要求別人的,客觀的,先要求自己,主觀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認真想想自己能做到的標準和範圍,把這個要求自己的標準確定下來,按這個範圍去據於德,就比較據得住,這就是你的“道德根據地”。


    “依於仁。”“依”,依從,依靠,始終一顆仁心,不離開仁。“仁”,愛人憫物,對他人有關愛之心,時時事事替他人著想;對其他生命、物件,也有一顆仁心,離開辦公室隨手關燈,男生上廁所小便上前一步,不傷害小動物,這都是仁。城市規劃設計能給小動物留出棲息地和生態走廊,遵從“物種間禮儀”,這也是仁。


    “遊於藝。”“藝”,原意是六藝,禮、樂、射、禦、書、數,這是儒家要求必備的技藝。今天的職業社會,就各有各的技藝。這裏的遊,一般解著遊憩,閑暇無事之時,以六藝為樂,陶冶情操的意思。


    能有誌於道,有使命感;對自己有道德標準要求;有仁心,能愛人憫物;有一技之長,能貢獻於社會,自立自強;這四條,就是做人做事的標準了。


    學習需付出代價


    真心想學會,先給老師交學費。不願花錢不是真感情,不願交學費不是真想學。


    原文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嚐無誨焉。”


    華杉詳解


    “脩”(xiu),就是縮的意思,幹燥而縮,又叫脯,在北京火車站買那個果脯的脯。不過這裏是肉脯,不是果脯,是熏幹的幹肉、臘肉什麽的。


    “束”,是十條。來拜師,先給老師送上十條肉幹的拜師禮。


    孔子說:凡是自己拎著十條肉脯來拜師的,我沒有不認真教誨的。


    孔子說這個幹嗎呢?


    朱熹說:“聖人之於人,無不欲其入於善,但不知來學,則無往教之禮。”聖人呢,有教無類,人人他都想教,教他進步。但若對方並不想來學,沒有自己主動找上門去教的。


    朱熹、張居正都解說“束脩其至薄者”,十條幹肉,是微薄得不能再微博的一點禮物。孔子的意思,就是隻要學生意思一下,他都認真去教。


    不過後來有人質疑,這十條肉,可不老少!絕對不能說是至薄。甚至可以說是一筆厚禮。


    《孟子》裏,孟子對梁惠王說:使百姓有“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那時候社會生產力水平低呀!五十歲才能穿絲綢,七十歲能吃上肉,就不錯了!一般人,豐年能吃飽,荒年別餓死,就是理想社會了。別說春秋時期,就是20世紀70年代,咱們小時候,一個星期也隻能吃上一頓肉。孔子那麽多學生,一個學生就要交十塊肉,那不能說至薄。


    所以有人要質疑了,孔子不是說有教無類嗎?居然要十條肉!那顏回,一簞食,一壺飲,窮居陋巷。估計肉長什麽樣子他都不太記得了。這首席弟子,交得起學費不?


    孔子說這個,什麽意思呢?重點還在朱熹解那句話:“聖人之於人,無不欲其入於善,但不知來學,則無往教之禮。”人家不想學,你別非要去教。人家自己玩得挺好,你非得教他玩,而且還要手把手地教他玩,弄得他玩兒得沒意思了,他很煩你呢!


    如果他自己來求教,卻沒帶禮物,沒交學費,問老師——老師教教我呀——他不是真服你,不是真要學你的東西,他就是來會一會你,像集郵票一樣,天下大師都會一會,也會一會你這位大師,聽大師講講,大師講完了,他一聽,要麽滿肚子狐疑,這人說得對嗎?要麽幹脆覺得,不過如此,還不如我呢——這答案他早有了,就是來驗證一下,然後滿足得意而去。


    那不是真心想學,隻是來會會大師的,他自然想不到,也不願意交學費、付代價。


    那真心要來的,一心想跟老師學習,唯恐老師不收留的,他一定帶著禮物來!


    所以孔子不是要求每個人都交上十條肉,學生來了,問一問,看看學問天資、品性誌向,能不能收,不論貧富,也不論交不交得起學費。


    但是有一些人,也沒人介紹引薦,不知道他哪來的,也不了解他怎麽樣,但隻要他誠心誠意交上學費了。這人,都可以教!


    肯付代價的,必是真心的。


    我們常說,別談錢,談錢傷感情。錯!那是感情不夠真,不夠深,遠遠沒到願意花錢的地步,還不是真感情。那真心的,聽說花錢就可以,那還不喜出望外!那感情再深了,好到恨不得穿一條褲子,有通財之義,那是最深的感情。咱們不能跟誰都有那麽深感情。但凡對對方有所欲求,先掏出錢來,願意先付出代價,就是誠意。


    真心想學會,先給老師交學費。不願花錢不是真感情,不願交學費不是真想學。


    孔子的啟發式教學法


    原文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


    華杉詳解


    孔子教學法。這是接著上文,凡是拿了十條肉脯來拜師的,我沒有不盡心盡力教的。那怎麽教呢?


    不憤不啟。


    “憤”,是心求通而未得的意思。他學習欲望很強,反複思考,但就差那麽一點沒搞通,“憤”了。這時候,就是可通之機,到了這個節骨眼,你一啟發他,他馬上就豁然開朗了。


    “不憤不啟”,就是不到這時候,不要去教他。他自己都沒有求通之心,也沒走到那一步,老師從哪兒去啟發他呢?


    儒家講啟發學生的方法,叫“引而不發,開而弗達”。引而不發,是“引起緒也”,給你開個頭緒,讓你自己去探索,不告訴你答案。開而弗達,也是一個意思,開而弗達則思,讓你自己思考,隻給你開個門,開個大意,不給你直接到達答案,還是讓你自己去想。


    不悱不發。


    “引而不發,開而弗達”,什麽時候“發”,什麽時候“達”呢?等他“悱”的時候,就發,就幫他達。


    “悱”,想說,但不能準確地說出來。那意思好像就在嘴邊上,但就是不知道怎麽說。前麵“憤”,是可通之機,機不可失;這裏“悱”,是可達之勢,勢如破竹。那老師就幫他達其詞,幫他說出來,他一下子就洞然明白了。


    “不悱不發”,他如果功夫沒到,沒有自己走過那思考過程,就不要跟他說。因為你說了,他也沒體會,輕飄飄過去了,還覺得老師說的沒什麽東西。


    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


    “隅”,是屋角。“舉一隅而以三隅反”,就是舉一反三。


    他“憤”了,我啟發他。他“悱”,我馬上說給他聽。接下來,就看他自己能不能舉一反三。能舉一反三,證明他機智靈活,那就“複”,再詳細給他講,這樣我舉一他反三,我舉三他不就反九了嗎,進步就快,快馬加鞭推著他走。


    他若不能舉一反三,說明這人比較呆滯,不能觸類旁通,那我再怎麽跟他講,他也是茫然無緒,不可強求,就不要再給他講多了,反而給他添亂。


    惻隱之心,是仁的發端


    原文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嚐飽也。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華杉詳解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嚐飽也。


    孔子如果在有喪事的人家旁邊吃飯,從來沒有吃飽過。孔子如果當天為吊喪哭過,這一天就不唱歌了。


    “不飽食於喪者之側”,這是惻隱之心,對別人的遭遇表示同情。《孟子?公孫醜上》:“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惻隱之心,是仁的發端,人人都有的。王陽明說,如果看見一個小孩在井邊要掉進去,誰都會拉他一把,沒有說誰是壞人,就想看著他掉下去聽個響的,這就是惻隱之心,就是良知。


    旁邊有人家辦喪事,雖然跟自己沒關係,但是也感同身受,心懷同情,吃不下飯,潦草吃一點就算了。


    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如果當天去吊喪哭過了,這一天就不再唱歌,這是不忍之心,感情上覺得過不去。這也是一種慎獨,剛剛在人家喪禮上哭過呢,回來又自己樂嗬歌唱,就感覺在人家喪禮上歌唱一樣,不忍為之。


    古代帝王遇到天災地震或饑荒,一定要減膳、撤樂,急急救援撫恤,就是這個道理。如果別人在受苦,你卻置酒高會,那就要被罵為禽獸了。


    鄭玄注解說,“君子哀樂不同日”。如果一日之間,既以哀事哭,又以樂而歌,那便是哀樂之心無常,達不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的致中和的中庸標準。


    還補充一點,吊過喪,就停止歌唱一天,這樣說來,孔子每天都唱歌了。


    正是如此,劉寶楠《論語正義》考證,《魯詩傳》:“士大夫日琴瑟。”《曲禮》:“士無故不撤琴瑟。”


    彈琴唱歌,這是君子士大夫每日陶冶情操的修養功課和娛樂活動。


    學會放棄


    命與道。君子專注於道——提高自己。對命——機會——則安然待之。若天降命於我,我必行道於世。如果沒有那命,我把一身本事帶進棺材,也不遺憾。


    原文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華杉詳解


    孔子對顏回說,有用我的,則將此道行於世。沒人用我,便將此道藏之於身。也隻有你我二人,能做到這一點了!


    我們常說,懷才不遇,那鬱悶啦!孔子不鬱悶,把一身抱負和本事安然藏之,這是他的價值觀,也是修養。


    前麵《裏仁篇》,子遊說過:“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對老板,對朋友,他不聽你的,就算了,你如果囉囉嗦嗦、瑣瑣碎碎、嘮嘮叨叨,非要他聽你的,一定自取其辱,反被疏遠。


    要學會放棄。跟做生意一樣,人人都想推銷,但上趕的不是買賣。也有的人不推銷,你給我機會,我謝謝你,為你效勞;不給機會,我不糾纏你,馬上放棄。有了這種態度,反而能專注於自己的價值,提高自己,等待下一次機會。因為我們的問題都不在於沒機會,而在於自己不夠優秀。所以要把時間首先投資於自修,而不是推銷。


    孔子對機會也是很積極的,也能放棄一些不太緊要的原則——比如去衛國見南子。但是,當他發現在衛國並不能實行他的道的時候,他馬上就放棄,走了,六萬鬥的俸祿也不要了。


    這是命與道的關係,君子專注於道——提高自己。對命——機會——則安然待之。若天降命於我,我必行道於世。如果沒有那命,我把一身本事帶進棺材,也不遺憾。


    我們容易接受“誌在必得”的思想,鼓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精神,主要是自己心裏太想得到,實在不願意罷休。但現實不是這樣。就看今天中國,幾代領導人,差不多都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機會都是命運降臨的,不是自己爭來的。相反,誌在必得的,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往往適得其反。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孔子對顏回說,能有這個心態的,也隻有你我二人吧!


    子路在旁邊聽著急了。老師把顏回抬得那麽高。顏回成獨一無二的了。那我呢?我在老師心目中的位置呢?


    他就找了一個問題:“子行三軍,則誰與?”老師,如果您要帶兵出征,您帶上誰?


    子路問了一個他認為答案已經設計好的問題,就是他嘛!因為子路豪勇,有武功,本身又兼著老師的保鏢。到了打仗的事,自然就是帶我子路了。在這一方麵,我子路就是獨一無二的啦!


    這點小心思,哪逃得過孔子的眼睛。


    孔子說:“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暴虎”,是徒手搏虎。“馮河”,是沒船沒工具,木頭也不抱一根,徒身過河。都是粗勇無謀之事。孔子說,不怕死的人我不帶。我帶那臨事而懼,知道害怕,能小心謀劃的人!


    孔子是敲打子路,因為子路就是不怕死。最後也因為不怕死,不必要地送了死,把孔子傷心死了。


    老師什麽都能教會你,就是教不轉你的性格啊!


    努力學習,勤奮工作,天道酬勤,這是可求


    原文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華杉詳解


    孔子說:富貴如果可以求得來,就是給人拎鞭子在馬車前麵喝道開路的低賤工作,我也願意幹;如果求不來,那我還是順從自己的喜好吧!


    前麵說了“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這裏又說富貴不可強求,都是說命與道的關係。有沒有,是命,追求什麽,是道。隻問耕耘,不問收獲。如果強求,不是自取其辱,就是自取其禍。


    《孫子兵法》說了一樣的思想:“勝可知而不可為。”勝利是可以知道的,有沒有勝算,但不可強求。沒有勝算,硬要衝上去打,那就有身死國滅的危險。


    勝利怎麽可以知道呢?那是計算敵我雙方的實力對比。有實力,才能打。


    我們每天在媒體上都能看到一夜暴富、一夜成名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不完整的,都是冰山一角。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你看人家參加選秀節目,一夜成名,你也去嗎?你有那個天分才藝嗎?你看某人開發了一個應用,10億美元賣給了大公司,你也去,卻不知道那位兄弟從小就是學霸,從清華念到哈佛,在開發這個成功的應用前,他已經開發過30個失敗的。還有若幹和他同樣背景、同樣努力的同學,還在辦公室打地鋪做開發呢,他是成功的那位幸運兒而已。


    希望複製別人的成功,就跟希望複製別人中彩票一樣可笑。


    富貴是可求,還是不可求呢?努力學習,勤奮工作,天道酬勤,這是可求。看見股市火了,把房子也抵押了投入股市,希望人無橫財不富,就很可能收獲“人無橫禍不死”,不可求。


    這段話,大概是有弟子跟孔子討論“財富夢想”,孔子回答,我也想發財,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別成天惦記著發財,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孔子是不是真的願意為富貴做執鞭之士呢?當然不是。在衛國,拿著六萬鬥的俸祿,但當他發現衛靈公隻是把他當門麵人物供著,並不真正給他做事的權力,不施行他的治國之道,他就走了。而刺激他做出離開的決定的,正是一次跟衛靈公出行,孔子並不是前麵開道的執鞭之士,而是“第二號人物”,衛靈公和夫人南子的車在第一輛,他的車是第二輛,招搖過市,孔子“醜之”,覺得自己像個供表演展覽的小醜,很羞恥,就掛印而去了。


    “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孔子離開了衛國,不帶走一片雲彩。


    孔子所謹慎的三件事:齋戒、打仗和生病


    原文


    子之所慎:齊、戰、疾。


    華杉詳解


    “齊”,同齋,齋戒。齊,就是祭祀前把思慮不齊的地方弄整齊,交給神明。


    孔子無事不慎,而他慎之又慎,最慎重的,有三件事:齋戒、打仗,和生病。


    孔子曾說:“我不與祭,如不祭。”如果我自己沒有親自參加祭祀,就等於沒祭。我不能說叫別人替我磕兩個頭,一定要自己親自出席。同樣,如果自己參加了,但是齋戒不嚴肅、不整齊,沒有按規矩來,心不在焉,也跟沒祭一樣,神明祖先,都不會接受。


    第二個謹慎的,是打仗。《孫子兵法》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打仗是關係人民生死和國家存亡的大事,也關係到自己的生死,所以一定要謹慎。


    上文子路問孔子,如果打仗帶上誰。他認為他最勇猛,老師一定說帶上他。孔子諷他說,我不帶不怕死的去,我帶那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曾國藩後來帶兵平定洪楊之亂,就是儒生帶兵的典型了。


    第三個謹慎的,是自己生病。孔子平時就注意保養身體,平和性情,不飽食醉酒,不宴遊無度,起居飲食都有規律。若不幸生病,時間是最好的醫生,休息是最好的藥。一定停下來,加意調養,審擇醫藥,不敢有絲毫大意。


    拚什麽別拿身體去拚。我們常常不太注意自己身體,孔子呢?他是太注意自己身體了!這個要學習!


    孔子三月不知肉味


    原文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華杉詳解


    孔子在齊國聽到韶樂,為之沉醉,三個月都不知道肉味。感慨說:“想不到韶樂之美,達到如此境地!”


    先說這韶樂,“韶”,是舜帝的禮樂。舜的時代是極治之世,社會最和諧的時候,其音樂也美盛到了極致。孔子曾經說,舜的音樂,盡善盡美。而周武王的音樂,盡美,但沒達到盡善。因為周武王的天下是征伐得來,有威武正義,也有殺氣騰騰。而舜的天下是禪讓而來,莊重平和,灑向人間都是愛,隻有愛。


    舜的後代封在陳國。後來陳國公子陳完,因為陳國內亂,逃到齊國,改姓田,叫田完。他的子孫後來奪取了齊國政權,取代薑太公的後代,成為齊國國君,史稱“田代齊薑”,所以韶樂,就成了齊國的國樂。


    孔子是什麽時候去齊國,聽到韶樂呢?《史記?孔子世家》記載說,是在他三十五歲的時候,魯國內亂,孔子也到齊國避亂,給齊景公的丞相高昭子做家臣,也希望通過這個渠道能引起齊景公的注意,能在齊國施展抱負。後來也終於有機會和齊景公問對,景公幾次問政於孔子,也敬重他,但齊國大臣,包括名臣晏嬰等,都排擠他,景公也就放棄了。孔子不能得到重用,又回到魯國。


    就在這個時期,孔子認識了齊國太廟的樂師,《史記?孔子世家》記載:“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比《論語》裏多了兩個字:“學之。”


    所以這個三月不知肉味,不是聽了一回,就三個月都不知肉味,是聽到之後就想學,學了三個月,每天沉醉在那音樂裏,不知肉味!


    孔子論正義與哈佛大學的正義公開課比對


    原文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


    華杉詳解


    “為”,幫助、支持的意思。


    冉有問子貢:“老師支持衛君嗎?”子貢說:“好,我去問問他。”進去,問:“老師認為伯夷、叔齊是怎樣的人呢?”孔子說:“是古代的賢人啊!”子貢又問:“那他們有怨言嗎?”孔子說:“他們追求仁德,也實現了仁德,何怨之有?”子貢出來,告訴冉有說:“老師不支持衛君。”


    這一段啊,像打啞謎,確實也是在打啞謎,我們細細來解讀:


    衛君,是衛出公輒(zhé)。為什麽要問孔子支不支持他呢,這是因為他的繼位問題,覺得他得位不正,他的政權合法性受質疑。


    輒的父親蒯聵(kuǎi kui)是衛靈公的太子。因為他得罪於權勢熏天的衛靈公夫人南子,逃亡國外,衛靈公也驅逐了他的門人。


    蒯聵怎麽得罪南子的呢?前麵說過,南子有淫行,和在衛國做大夫的宋國公子宋朝私通。衛靈公呢,不僅不生氣,還縱容。蒯聵去宋國,宋國鄉下農民小孩唱歌哄笑他:“你們的母豬滿足了,把我們的公豬還給我們吧!”蒯聵受辱,受不了,回來就陰謀要刺殺南子,被南子察覺暴露,衛靈公大怒,所以他跑掉了。


    衛靈公死後,國人立了蒯聵的兒子輒為國君。


    但蒯聵是太子啊,他得到晉國支持,晉國趙鞅也想摻和一把,帶兵護送他回國繼位。但輒不讓他爹回來,雙方打了一仗,衛國勝了。蒯聵沒能回來。


    那麽,輒的做法,是否正義呢?他是應該自己繼位,還是應該讓父親回國繼位呢?


    當時衛國人,支持輒的意見還是很多的,有一個說法,叫“不以父命辭王命,不以家事辭王事”。蒯聵是父親,輒發兵和親生父親作戰,不讓父親回國繼位,這是違背了父命,是家事。但是,輒繼位,是王父,也就是他的爺爺衛靈公傳位給他,這是王命,是王事,是國事。國事大於家事,所以輒是正義的。


    這就像哈佛大學的正義公開課。這也是一個案例,輒,正義還是不正義?


    冉有不知道老師的態度,就問子貢。子貢說,他去問老師。


    他進去,卻不直接問衛國之事,而是問伯夷叔齊。這是子貢智慧情商之高明。他不直接問,就避免老師直接回答表態。當時師徒一門都在衛國,孔子言辭影響很大,要避免表態站隊之嫌,為老師招禍。


    子貢就問,老師認為伯夷叔齊是怎樣人哪?


    孔子說,古之賢人呐!


    伯夷叔齊兄弟的故事,前麵講過,是一個讓國的故事。二人是孤竹國王子,伯夷是太子,是老大。但他父親喜歡老三叔齊,臨終時遺命立叔齊為君。叔齊說,君位是大哥的,我怎麽能接受!怕國人擁立他,於哥哥不義,跑了。國人要立伯夷,伯夷說,父親已經把君位傳給三弟,我怎麽能違背父命!他也跑了。兄弟二人跑到一處,結伴流浪。孤竹國人沒辦法,立了老二做國君。


    到底怎麽樣是正義的,兩兄弟也捋不清,總之自己不能不義!都逃了。


    二人聽說周國很好,國君很有道,很正義,就結伴投奔周國。到了周國,正趕上周武王出師伐紂。哥倆一看,這還得了!以臣伐君,不義!攔在馬前不讓走,苦苦諫勸。


    上來這麽兩個神經病,武王的衛士不耐煩,要殺他們。薑太公說:“這是義士,不要傷害他們。”把他們拖開了。


    武王滅紂,建立周朝,二人發誓不食周粟,在首陽山采薇而食,最後餓死在首陽山。


    伯夷叔齊做得對嗎?這是人類永恒的問題!就像哈佛大學正義公開課上講的,道德正義的兩個原則,結果主義和絕對主義。結果主義認為道德的正確與否取決於該行為所產生的結果對外界的影響。絕對主義的道德原則則認為,道德有其絕對的原則,有明確的責任和權利,無論所造成的結果如何。結果主義中最有名的學說是由18世紀英國哲學家邊沁提出的功利主義,絕對主義的代表人物則是18世紀的德國哲學家康德。


    伯夷叔齊就是康德了。


    孔子是邊沁還是康德呢?


    這個問題我也不敢回答。至少孟子不是康德,孟子是支持伐紂的。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


    他說紂不仁不義,是國賊,不是國君,誅殺他,就是殺一匹夫,不是弑君。


    過了一千六百年,朱元璋讀到孟子這句話,勃然大怒,把孟子的牌位從孔廟裏扔出去了。


    子貢問孔子,伯夷叔齊有沒有怨言,孔子說,求仁得仁,何怨之有!


    這句話,是典型的絕對主義道德原則了。道德有其絕對的原則,有明確的責任和權利,無論所造成的結果如何。結果是自己餓死,也無怨無悔,求仁得仁。


    “明白了,老師!”子貢拜退,出門告訴冉有說,“老師不支持衛君。”


    孔子支持讓國,自然就不支持爭國了。


    張居正講解說:“蓋惟孔子為能諒伯夷叔齊之心,惟子貢為能諒孔子之心。一問答之間,而父子兄弟之倫,昭然於天下矣。”


    讀書如此,就是神交古人了!


    補充一下,衛國繼位之爭,還有更多故事。


    衛靈公死的時候,並未傳位給輒。靈公死,南子傳靈公遺命,立少子郢(ying)為君。郢推辭不受,他說:“沒有!父親沒有傳位給我!父親臨死的時候,我就陪伴在旁,他若傳位給我,我一定知道。我都不知道,您怎麽說他傳位給我呢?我哥雖然流亡了,但是他兒子輒還在,應該立輒。”


    所以輒的繼位,其實是他幺叔郢的讓國。


    得道之人


    原文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華杉詳解


    “疏食”,“疏”,就是粗,粗糧,高粱,和小米、大米相比,就是粗糧,吃得不好。


    “肱”(gong),初中學生理衛生,肱二頭肌的肱,胳膊由肘到肩的部分。


    孔子說,吃粗食,喝涼水,枕著自己的胳膊睡,我也樂在其中。幹不正當的事而得來的富貴,在我看來,就像那天邊的浮雲。


    《呂氏春秋?慎人篇》說:“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達亦樂。所樂非窮達也。道得於此,則窮達一也,為寒暑風雨之序矣。”得道之人,窮他也樂,富他也樂,因為他所樂的,不是窮,也不是富。得了道,窮富都一樣,就像四季運行,天氣變化,任他來去。


    這還是在講命與道。我追求的是道,貧富是命。道,我孜孜以求,樂在其中。命,我安然接受。


    我們常說改變命運。你想改變命運,心理就難免失衡,也可能不擇手段。孔子接受命運,但接受命運並非不努力,而是努力追求道,隻問耕耘,不問收獲。


    這得道之人,到底是得了什麽道,和咱們這麽不一樣呢?


    這要回到《大學》裏講的“止定靜安慮得”——“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知止,是知道自己要什麽,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知道自己的邊界,哪些事可以幹,哪些事不可以幹。這有方向感,又有邊界感,人就踏實了,這叫誌有定向。有誌向,就內心安靜,內心強大,不為外物所移。


    所以得道,主要就是立誌。內心強大,是因為誌向堅定。


    你問問自己,你的誌向是什麽?


    我們常常問小孩子,長大了你想幹什麽呀?


    把這問題問問自己,你已經長大了,你想幹什麽呀?


    得道很簡單,能回答這一個問題,你就得道了。


    程頤注解說,孔子樂的不是疏食涼水,而是疏食涼水,也不能改變他的樂。又說:“須知所樂者何事。”你得知道到底什麽事能讓自己快樂。否則窮也不快樂,富了更不快樂。因為窮的時候,至少還有一個富的追求。富了之後,更沒追求了,抑鬱症了。


    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這是《論語》的名句了。孟子說:“行一不義,殺一無辜,而得天下,孔子不為。”這就是我們今天講的“程序正義”。正義是一個過程,不是結果。


    所以這“得道”的追求,追求的都是過程,而不是結果。首先是立誌,誌有定向,有方向,有邊界,然後前進,努力!在過程上努力,在每一時每一事堅持原則,之後能接受任何結果。


    過程和結果,這是好大的人生觀、價值觀,和政治觀、社會製度命題,讀者可以自己深入思考,反複琢磨,用儒生的話說:“當熟玩之!”


    不義之富貴,過程不好,結果也不一定好,像天邊的浮雲一樣,靠不住。


    易經64卦,就是人的生活境遇中64種可能遇到的情況


    原文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華杉詳解


    “加”,通“假”,假如多給我幾年,五十歲就開始學《周易》,就能沒有大的過失了。


    這一段,《史記?孔子世家》有記載:“孔子晚而喜《易》,序《彖》(tuàn)、《係》《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


    孔子晚年喜歡鑽研《周易》,詳細注解了《彖》《係》《象》《說卦》《文言》。他讀《周易》,韋編三絕。韋編,是把竹簡穿起來的熟牛皮條,他把書簡都翻爛了,牛皮條斷了多次。他說,老了,如果多給我幾年,我對《易經》的文辭和義理,就更能充分理解掌握了。“彬彬”,前麵我們解讀過,是摻雜均勻的樣子,文質彬彬,文辭和義理都通了。


    孔子說這話時,已到晚年,差不多七十歲。他說我學《周易》晚了,如果五十歲就開始學,多學幾年,我就弄得更通了。


    五十是知天命之年,周易是至命之書。劉寶楠《論語正義》說,學易經,是學習做聖人,不是為了趨吉避凶。有天地,就有易,就有變化。《易經》,就是概括總結了天地和事物變化之道,從一件事的開始到結束,你需要注意什麽。學通了《易經》,則天地之道著,天下之理得,就可以成為聖人了。


    《易經》不是一部占卜的書,而是一部包羅萬象的哲學著作,儒家將之列為五經之首。儒家和官方不斷拔高它的哲學理論高度。民間則不斷發揮它的占卜神秘功能,《易經》也就變得越來越神秘。


    《易經》是周文王在被紂王關押的七年間,在獄中所作。相傳是伏羲氏最先畫了八個單卦,並重疊組合成六十四卦,周文王在此基礎上寫了卦辭爻辭。了解周文王,便知道他不是日日以占卜為事,而是中國文化之王,研究的都是仁德與義理。他在暴君紂王的監獄裏,生命懸於一線。他要推演各種情況變化的可能性,以及每一種情況該如何應對。七年無事,他幹脆把天地人事變化的各種可能性都總結出來,所謂“君子居則觀其象,動則觀其變”,把事物的表現與本質,以及變化規律,都總結提煉出來,成64卦,384爻。


    比如《易經》的爻所處位置代表事物不同階段:


    初爻:代表事物開始;


    二爻:代表事物嶄露頭角;


    三爻:代表事物大成;


    四爻:代表事物進入更高層次;


    五爻:代表事物成功;


    上爻:代表事物終極。


    比如乾卦:


    乾卦初九:潛龍勿用(龍在深淵裏藏著,事物剛開始,不要急於作為,輕舉妄動);


    九二:見龍在田,利在大人(龍出現在田野,事物開始嶄露頭角,才華為人所知,遇貴人,得栽培相助);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事物小成,不要驕傲,要勤奮、小心、謹慎、謙虛);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可能躍升,也可能不動,人生拐點);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如日中天,大功告成);


    上九:亢龍有悔(龍飛過高,事物終極,物極必反,慎之!慎之!)。


    這樣看,不就是我們的人生境遇和義理的方法論嗎?


    《易經》64卦,就是人的生活境遇中64種可能遇到的情況,每一卦有六爻,而384條爻,則表現了不同的狀態。在這些狀態中,你可以在你所處的境遇裏,找到你正處在的那個狀態。在這個境遇,目前這狀態下,你該怎麽辦,《易經》就提供了一個思考路徑,和行動指南。所以孔子說學通《易經》,可以無大過,少犯錯。


    在這個境遇,這個狀態下,下一個狀態是什麽,《易經》也提供了變化的規律,你在64卦、384爻中對號入座了,找到自己現在的境遇和狀態了,下一個狀態會是什麽,《易經》裏已經寫明了。那麽它不就有預測的功能了嗎?


    怎麽找到你現在所處的是哪一卦、哪一爻呢?你當算命的書,就拿幾個鋼鏰去扔。你當哲學書,就自己去查找,去琢磨。


    讀書、寫作、朗誦,是學習的三大功夫


    原文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華杉詳解


    雅言,現在叫普通話,清朝叫官話,春秋時就叫雅言,官方口音,又叫正,正音。《詩》,是《詩經》;《書》,是《尚書》。


    雅言的說法從哪兒來呢?從周公來,周公是中國文化禮儀製度的締造者、集大成者。在他的偉大貢獻中,包括一本中國最早的詞典,叫《爾雅》,“爾”,或作“邇”,接近的意思。“雅”,一個牙,一個佳,牙是用來幹什麽的?用來咬文嚼字的。佳,指犬齒,古人視為發音的基準牙。爾雅,就是用詞要接近準確,發音要接近標準。


    各地有各地的方言,以什麽地方的發音為雅言呢?當然是以首都的發音為雅言。比如現在的普通話,是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北方方言為基礎方言。在周朝,就是以國都鎬(hào)京的語音,也就是西安話為雅言了。


    推廣普通話,是曆代王朝的重大政治工作,《周禮》——又是周公製定的——規定,每隔七年,各國諸侯的“象胥”,也就是外交人員、翻譯官,要到鎬京來統一培訓一次。一是正音,二是君命文辭的統一翻譯。每隔九年,瞽史,指樂官和史官,要來京培訓一次,也是集中進行文字和讀音,包括樂音的規範訓練。給人正音,還要給樂器調音。“正於王朝,達於諸侯。”所以中國能維持統一國家到今天三千年之久,跟推廣普通話也有很大關係。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孔子是山東人,平時講山東話,他什麽時候講普通話呢?讀《詩經》《尚書》的時候,他用普通話讀。行禮儀,有正式禮儀活動的時候,他講普通話。


    讀詩書為什麽要雅言呢?首先,讀詩書,一定是朗讀,不是默讀。古人要求,讀聖賢經典,一定要朗讀出來,比如我們現在學《四書》,一定要反複朗讀。小時候我讀書,媽媽常在旁邊提醒我:“讀出聲音來!”如果默讀,隻是眼睛在看。朗讀,則嘴巴在發音,耳朵在聽,有音韻,有抑揚頓挫。不僅腦子在記,麵部肌肉還有“肌肉記憶”。比如你要背誦一篇文章,默讀是很難背下來的,一定要朗讀,這樣比較,就更知道朗讀和默讀的區別了。


    如果你自己寫文章,更要反複朗讀,讀出聲音來。你一朗讀,就知道什麽地方要改。如果你是編劇,給演員寫台詞,或寫廣告文案,你會發現,演員拿到台詞就會念出聲音來,一讀他就想改你的台詞。為什麽,因為他讀著不順溜、不舒服。因為你自己沒有事先反複朗讀過。


    讀書、寫作、朗誦,是學習的三大功夫。如果隻是拿本書在看,功效很低,因為你沒寫筆記,沒朗誦,根本沒什麽收獲,損失了80%,自己還不知道。


    一定要多寫,寫作推動思考,也提高思考標準,你沒理解那麽深,一寫,就越寫越深。你沒理解那麽全,一寫,就越寫越全。


    朗誦學問也很大,朗誦別人寫的東西,是將自己投入進去,理解、體驗和記憶。朗誦自己寫的東西,就是檢查和修改,不朗誦,改不好!


    朗誦呢,就一定要用正音,用普通話。音正才能意正,所以孔子朗讀詩書,用雅言,普通話。


    執禮,是正式禮儀活動,那更要講普通話,這是政治原則。就像香港一回歸,香港官員宣誓就職,也必須用普通話,1997年的時候,他們講不好,用廣東話笑稱普通話是“刨冬瓜”,但也要認真刨。刨了十幾年,現在都刨得不錯了。祖國統一,文字要統一,發音也要統一。


    葉公好龍的龍,就是孔子吧!


    原文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


    華杉詳解


    這個葉公,名諸梁,字子高,楚國大夫,封地在葉,所以稱葉公。葉公也是有能耐、有政績、有名氣的。


    葉公問子路:你覺得你們老師是什麽樣人呀?子路沒有回答,回去匯報給孔子。孔子說:“你怎麽不回答呢?你回答他,就說我是一個一發憤學習起來,吃飯都忘了,學有所得,就高興得忘了憂愁,連自己快要老了都不知道的人!”


    葉公問子路,子路為什麽不答呢?因為他不該問,子路也沒法答。


    孔子到了葉,葉公多次跟他討論政事。《史記》記載,葉公問政,孔子回答說“政在來遠附邇”,就是“近者悅,遠者來”。治下的人民很開心依附,外麵的人想移民過來。


    葉公又跟孔子討論為人正直的標準,他說我們這兒有一個正直的人,父親偷羊,兒子舉報了他。孔子對此大不以為然,說,父親保護兒子,兒子包庇父親,那才是人倫正直,所謂“大義滅親”,不是義,也不是正直。


    所以他兩人呢,不太能說到一塊兒。但孔子名氣那麽大,葉公把他請來了,也請教了,用不用他呢?葉公拿不準,他就去問子路:“你覺得你們老師這個人怎麽樣?”


    如果他沒有見過孔子,他這樣問是合理的。他跟孔子交流過幾回了,去問徒弟怎麽看師父,這顯然是他自己沒判斷,不靠譜了,也不太禮貌。所以子路不回答。


    孔子一聽,也明白了,說,你怎麽不回答呢,你回答嘛,你也不用跟他說師父多大本事,師父就是愛學習!著名學者,就是著名學習者;學問大,就是勤學好問的癮很大!


    道不同不相與謀,孔子帶著弟子們離開了葉。


    後來,出了一個葉公好龍的成語故事,那葉公,就是這個葉公。有人就說,這故事,是孔子的徒弟們編的,那孔子就是那龍了。葉公好龍,龍請來了,他左看右看,左試右探,這龍,行嗎?


    天才論:天才是否需要學習?


    原文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華杉詳解


    孔子說,我不是生下來就知道一切道理的,我是喜歡曆史,喜歡古人的智慧,喜歡研究古人的典籍,非常勤敏地用功,努力學來的。


    這話,必是有人恭維老師是天才,是“天縱之聖”,老師的自謙之詞。


    看上去也簡單,不過《論語》每一句話,都“當熟玩之”,特別是你要知道,兩千五百年來最有學問的人,都“熟玩”過,並且有無數討論和智慧的機鋒,要聯係起來熟玩。


    先說這“生而知之”。


    前麵也說過幾次,儒家把人的悟性學識分成“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困知勉行”三個層次。


    生知安行,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仁義的道理,生下來就知道,按那個去做,心裏就安心。自己沒守規矩,自己就不安心,不得勁,渾身難受,馬上要調整過來。


    學知利行,是學習到了,懂了,知道遵守道德禮義是對自己有利的,所謂“小勝靠智,大勝靠德”,要大勝,得靠德。對義利之辨,懂得義就是最大的利,於是他也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這是學而知之,利而行之。


    困知勉行,是被困了,被懲罰了,知道不守道德禮義要吃虧,最終害了自己,那他也勉強自己去遵守。


    朱熹注解說,生而知之,是氣質清明,義理昭著,不用通過學習才知道。


    尹氏注解說,孔子是生知之聖,他總是講好學,並不是自謙或勉勵他人。因為義理道德,是可以生而知之,但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你必須要去學習,才能知道,才能驗證你生而知之的那些道理呀!用今天的話講,道德文章不靠學,科學技術得靠學。


    後來,陸九淵、王陽明的心學,提出每個人都是生而知之,不學而能,這就是王陽明說的“良知良能”,所有的東西,你本來就會!為什麽不會?因為學多了,學歪了!


    這個,特別深刻,特別普遍!


    上文提到,孔子感歎說:“這大路上怎麽沒人走啊?難道人們出門不是從大門出來的嗎?門前就是大路啊!路上怎麽沒人啊?”


    就是說聖人之道,簡易平常,即便是個傻子,他出門也自然在這路上走,怎麽路上沒人呢?


    因為人們都學習翻窗戶、翻牆去了,都學找小路去了。大路擺在那裏太尋常,不夠高科技,要去學點厲害的!


    人們為什麽“學壞”了呢?因為貪巧求速,不願意按部就班,不願意日積月累,老想跨越式發展,彎道超車。都去找彎道了,結果彎道超不了車,因為彎道大塞車。直路呢?直路上沒車。用王陽明的話說,都走到“斷蹊僻徑”上去了。


    陸九淵就說,每個人都是天才,你本來就會,你不要去學那麽多,你學不完。那不學,怎麽會呢?陸九淵說:“我在無事時,隻是一個無知無能的人。一旦有事時,我便是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人!”


    陸九淵沒趕上什麽大事,沒能證明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王陽明趕上了,證明了,他剿土匪,平叛亂,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這便是心學的力量了。他說的不學,不是不學習,他比誰都勤奮,他是不要朱熹那個格物致知的學法,他和王陽明,都強調學習是為了不斷擦亮自己的良知良能。我總結兩個永不離開:


    一是永不離開常識,不斷回歸常識,常識即良知。


    二是永不離開最終目的,始終為最終目的服務,而不是陷在“問題”裏,這就是良能。


    王陽明說,不斷地致良知,就能遇之左右而逢其緣,怎麽幹都得勁。


    陸九淵和朱熹,是學術對頭,陸九淵批朱熹的學習法是支離破碎,朱熹則批陸九淵隻是禪!根本不是儒。不立文字,又講頓悟,那不是禪麽?都去頓悟,學校也不用辦了。


    在我看來,朱熹的學習法,是普通人的學習法。陸九淵的學習法,是天才的學習法。心學的良知良能,本來就是指天才,而且認為人人都是天才,是後天學習蒙蔽了自己,要學會重新發現和擦亮自己的天才。


    陸九淵更認為自己是了不得的天才了,他專門寫了一首詩自詡:


    仰首攀南鬥,翻身倚北辰。


    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


    好大氣魄!可惜朱熹不知道,這首詩有原作,是另一個天才寫的,而且真的是禪,唐代的智通禪師,原詩是:


    舉手攀南鬥,回身倚北辰。


    出頭天外看,誰是個中人。


    陸九淵有沒有讀過智通這首詩,我不曉得。


    回過頭說孔子,孔子是不是天才呢?當然是天才了。他又天才,又勤奮,所以他成了至聖先師。


    中國人不信神,這是從黃帝的孫子顓頊傳下的政治遺產——絕天地通


    原文


    子不語:怪、力、亂、神。


    華杉詳解


    孔子誨人不倦,但有四件事是從來不跟學生講,也不跟別人討論的:怪、力、亂、神。


    “怪”,是怪異之事。什麽木怪石怪,山精水怪,比如現在誰要說尼斯湖水怪,孔子是不會參加討論的。或者20世紀80年代很火過一陣子特異功能,孔子也是不會提的。這叫“語常不語怪”。隻講日用常行,不講怪異神跡。


    “力”,是勇力。那時候人們常談的是一個大力士,叫奡(ào),說他能陸地推舟,衝鋒陷陣。這樣的事,孔子避而不談。曆代大力士不少,也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和奡經常相提並論的,還有後來秦國一大力士叫烏獲,能扛千斤之鼎。他和奡連在一起,就是“蕩舟扛鼎”的典故。還有比如我們讀《水滸》,魯智深力氣大,嫌樹上鴉雀叫聲煩人,他徒手把樹給拔了。這事你要去問孔子:“老師,人真能有那麽大力氣麽?”他不跟你討論。這叫“語德不語力”,立身處世靠德,不靠力氣大。


    “亂”,是悖亂、叛亂,或者亂倫之事。這叫“語治不語亂”,隻講正麵教材,不講反麵教材,怕學生跟著學壞。


    前麵怪、力、亂,三條,“怪”是荒誕不經,駭人聽聞,惑人心誌;“力”是倚強淩弱,以眾暴寡,血氣之勇,不顧義理;“亂”是以下叛上,人倫大變;都是不合理,不合義之事,所以孔子不談。


    最後一條,是“語人不語神”,隻講人事,不講神話。


    儒家並不否定神,但也不肯定神,因為誰也沒見過神。前麵我說過,儒家不是有神論,也不是無神論,相當於是“如有神論”。祭神,如神在。頭頂三尺有神明,假如他有,假如他在,按有神監督來要求自己,但是不談論神,因為搞不清楚。


    宰我曾經問孔子:“黃帝活了三百歲,黃帝是人還是神呢?他怎麽能活三百歲?”


    這個問題涉及黃帝,孔子不好正麵回答,他說:“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


    前麵孔子不是說嗎:“我不是生而知之的人,隻是喜歡曆史,喜歡古人的智慧和典籍,勤奮學習而得罷了。”他不會像摩西那樣,說十誡是神在西奈山上親自傳給他的。孔子不講神。


    孔子對自己的思想來源,說得很清楚,不是神授的,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夢見周公。孔子的思想體係,就是從堯帝、舜帝、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再到孔子,一脈相承,這就是中國儒家道統的源頭。


    不信神,甚至是不許信神的思想,實際上早於堯舜,而是要追溯到黃帝時代,黃帝的孫子顓頊(zhuān xu)建立的一個政治傳統,打了一場政治戰役,叫“絕天地通”。


    “絕天地通”,顧名思義,就是斷絕天和地之間的溝通。誰在溝通天和地呢?是巫師們,他們自稱自己能溝通天地,代天傳話,發號施令。


    絕天地通,是在顓頊打敗南方九黎部落之後。北方的文化比較先進,而南方部落愚昧迷信落後,各種怪力亂神很多,巫師一煽動,就以為得了神力神助,就敢舉旗造反。所以顓頊取得軍事勝利後,專門派兩位最得力的大臣,去發動一場“絕天地通”的政治運動,清除神教,禁止任何人代表神靈說話。


    曆朝政府對絕天地通都高度敏感和重視,因為無數叛亂都是怪力亂神鼓動,比如五鬥米教黃巾軍,比如洪楊之亂,洪秀全代天父天兄傳言。所以清朝對白蓮教等民間神教高壓打擊,都是絕天地通的思想根源和政治傳統。


    拜師,不是他比我強,而是每個人身上都有我可以學習的地方


    原文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華杉詳解


    “三人行,必有我師。”這是《論語》裏人人都會背的名句了。但真要懂得這意義,能按這樣去做,並且做到,形成習慣意識,那就沒幾個人了。


    朱熹注解說,三人同行,其中一個人是我,另兩個人呢,一善一惡。對那個善的,我跟他學,對那個惡的,我對照自己,看看他身上那惡,我身上有沒有,如果有,趕緊改掉。所以他們兩位,都是我的老師。


    這樣看就明白了,三人行,必有我師。你一定得看下一句:“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如果不看下一句,就會有誤解,以為是三個人必有一個能做我老師,實際上是人人都可以做我的老師,從正反兩個方麵。並不是指他比我強,才能成為我的老師。


    尹氏注解說:“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則善惡皆我之師,進善其有窮乎?”


    老子也有一句話:“善人,不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不好的人和行為,也是我們學習自省的案例資源,反麵教材也是教材。


    我們天生是善於發現反麵教材的,誰在人後不說人?我們總是在說別人壞話。如果養成一個習慣,把說別人的不是,都記下來,一條條對照自己,這毛病我有沒有?這樣不好的事我幹過沒有?然後一條條注意改正。那保證進步飛快!如尹氏言:“進善其有窮乎?”


    子貢說:“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老師不是不跟人學習,他是沒有固定的老師罷了。


    哪國都能任用孔子,唯有宋國,絕對不能


    原文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華杉詳解


    孔子說:上天把德賦予了我,桓魋能把我怎麽樣呢?


    桓魋(tui),是宋國司馬,掌宋國兵權,又是宋景公的男寵,在宋國權勢很大。桓魋的弟弟司馬牛,是孔子的弟子。孔子離開衛國後,周遊各國,尋找機會。因為司馬牛的關係,到了宋國。桓魋因為擔心孔子威脅到自己的權位,想要殺死孔子。


    《史記》記載,孔子從衛國到了曹國,又從曹國到了宋國。在宋國,和弟子們在一棵大樹下講課習禮。桓魋派人去殺他,沒找到,把那棵樹伐了。


    弟子們非常擔心害怕,孔子就安慰他們,人的死生禍福皆係於天,若天無意於我,必不會給我如此之德。既生我德,便是天命,桓魋能奈我何!


    說歸說,孔子還是和弟子們喬裝打扮,連夜離開了宋國。


    張居正講解說,天命不可以不安,人事也不可以不盡。知禍而避,是明哲保身。以義安命,是樂天之仁。這就是盡人事,聽天命。


    桓魋為什麽要殺孔子呢,他在宋國驕奢淫逸,無法無天,孔子來搞他那一套,首先就是君臣父子,就會限製他的權力。所以他和孔子勢不兩立,一定要把孔子攆走。


    攆走就攆走,何至於要殺掉那麽狠呢?還有一個背景,孔子在宋國,可以說是敏感詞。孔子的六世祖孔父嘉,是宋國司馬,執政掌權的。在宋國另一個大夫華督——華姓始祖,就是我的先祖了——發動的政變中,和宋殤公一起先後被殺。孔家就跑掉了一個,孔防叔,逃到魯國,是孔子的曾祖父。所以孔子家世,本是宋國貴族,和宋景公、桓魋等,實際上是同族。他的先祖孔父嘉的被殺,有不得人心的原因。因為他和宋殤公一起,連連征戰,十年打了十一仗,百姓苦不堪言,華督就是以此為號召發動兵變的,甚至殺了國君,迎立公子馮。


    但是,華督殺孔父嘉的初心,實際上是為了得到他美貌的妻子,這也是人盡皆知的,孔父嘉也有冤情。如果孔子在宋國執政,他不僅是職業經理人,也有重返董事會的資格,所以哪都能任用他,唯有宋國,絕對不能。


    聖人之道,都是最基本的原則,和最簡單的道理


    原文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華杉詳解


    孔子說,諸位以為我有什麽學問本事隱藏起來沒教給你們的嗎?我沒有什麽對你們隱藏的。我哪一個行為不是和你們在一起呀?我一切都是公開無保留的,這就是我孔丘的為人!這話有意思,也有很普遍、很強的現實意義。


    弟子們覺得,老師之道,深不可測,一定是隱藏了什麽,沒有教給大家,否則我們怎麽學不會、趕不上呢?說不定,還有密室弟子,悄悄傳給了他!我們其他人不知道啊!就把這疑問給老師提出來了。


    孔子又可氣,又可笑,還有點委屈,把“我老丘的為人”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


    儒家和佛家、道家或武林門派都不一樣,沒有衣缽傳人,不會半夜三點鍾把某個弟子叫到師父房間去,傳給他衣缽或絕招。所以孔子去世前,也沒有指定哪個弟子繼承他的衣缽,做儒林領袖。聖人恨不得把他的思想方法教給全天下的人,更不會對弟子們有差別。


    為什麽呢?因為聖人之道,簡易平常,都是最基本的原則,和最簡單的道理,每天都在說給人聽,做給人看,但人們察覺不到,總以為還有什麽高深的秘笈!就像你出門,不假思索,出門就是大道。你一思考,就嫌這道不夠巧,不夠妙,不夠快,要另辟蹊徑,就走到偏僻小路斷頭路上去了。所以孔子感歎說:“這大道上怎麽沒人啊?難道人們不是從大門出來的嗎?出門就是大道啊!”


    人們確實不走大門,他不相信事情這麽簡單,他一定翻窗戶,翻牆出去。孔子的弟子們也是這心態,他們不相信就這麽簡單,師父肯定還有翻窗戶、翻牆的招,沒教給我們啊!


    “不走尋常路!”為什麽這樣的廣告語能引起幾乎所有人的共鳴,因為這就是人性的弱點,都想追新逐異,不願意踏踏實實。孔子若聽到,又要搖頭了。因為聖人就是要你走尋常路,要在最尋常的路上,付出最不尋常的努力。但人們都不想下苦力,都想彎道超車。


    凡事徹底,知行合一,才是儒家自修的根本。儒家講的都是日用常行。凡事徹底,把日用常行,每一件最平凡的事做到極致,做到最徹底。做到了,才能悟道,這叫知行合一。如果沒做到,就隻是會說些道理,你自己並不明白那說起來簡單的道理,到底有多麽深刻恰當!老師講的,你都沒去做,自以為知道了,還問老師還有什麽沒教我,懷疑老師藏了上樹的招,老師氣死了。


    日用常行,勿忘勿助,凡事徹底,知行合一。就在日用常行之間,勿忘,每一件事,不要忘記遵循老師教的道理去做;勿助,不要急於求成,不要著急怎麽還沒效果啊,不要拔苗助長,隻問耕耘,不問收獲,日日不斷,事事努力,靜候佳音。


    這樣下來,結果是什麽呢?結果是至誠無息,無息,是日日不斷之功,一刻也不停息。無息則博厚,就是厚德載物;無息則悠遠,就是永續經營;無息則高明,活在他人想象之外。


    最大的競爭力,都是笨功夫,都是時間積累。來得快的東西,別人趕上也快。來得慢的東西,成就了,就沒人能攆上。


    道理都太簡單了,最難發現的,就是最顯而易見的;最難遵循的,就是成天掛在嘴邊的。我們不能偉大,因為我們不肯平凡;我們總是把事情搞得很複雜,因為我們輕視簡單;我們總是沒招,因為我們總想出絕招。


    什麽是忠呢?忠者,不自欺也


    原文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華杉詳解


    這是接上文,我沒什麽隱藏起來沒教給你們的。那孔子用什麽方法,教什麽東西給弟子們呢,就是“文行忠信”。


    “文”,是典籍文獻,是課文,是詩書六藝,是學知識,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則能見聞廣博、觸類旁通,有聰明之資。


    “行”,一是篤行之,是知行合一,學而時習之,在日用常行、遇事接物中磨練。二是老師的教學方法,文是言傳,行是身教。朱熹說:“聖人作、止、語、默無非教也。”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不舉不動,不言不行,都是教誨,學生要仔細觀察,自己體會,在老師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中問自己一個為什麽,才能體會吸收老師的思想。


    “忠”,什麽叫忠?忠於誰?忠,上麵一個中,下麵一個心,中誰的心?在注解《中庸》,談忠恕之道時,朱熹說:“盡己之心曰忠,推己及人曰恕。”這算是“標準答案”。恕,是如心,別人的心就如同我的心。所以中是中自己的心,如是如別人的心。我想要啥,別人也和我一樣想要啥,所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我不想要啥,別人也不想要啥,所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儒家講忠,源頭是忠恕之道,中自己的心,然後將心比心,如別人的心,不是說誰要死忠於誰。孟子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儒家才不講死忠呢。


    怎樣做到忠呢?忠者,不自欺也。“忠”是中自己的心,你隻要不自欺,就能做到忠了。所謂自欺欺人,人若欺人,必先自欺。因為人人都有良知,都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但都會給自己找理由,或者為了利欲,或者說他先對我怎樣怎樣,就心安理得、理直氣壯了。


    致良知,不自欺,就能做到忠。忠,不是忠於某個人,是忠於自己,忠於自己的良知。


    “信”,人無信不立。對人對事講誠信,沒有一絲欺詐。


    先有忠,後有信,信,是忠的結果表現,忠發於心,而信周於外。程頤說“發己自盡為忠,循物無違謂信”。首先盡心忠實,然後在每一件事上都沒有違背,則事事都篤實,沒有不恰當的,這就是做到忠信了。


    “文行忠信”,張居正說,如果做到這四條,則知行並盡,表裏如一,德無不成,為學之道,再也沒有比這四條更深刻的了。


    孔子界定“正麵人物”的四個標準等級:聖人、君子、善人、有恒者


    原文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


    華杉詳解


    孔子說,聖人,我是見不到的了,能見到君子,已經很不錯了!


    聖人和君子啥區別?聖人,才德全盡謂之聖人,《大戴禮?五義篇》:“所謂聖人者,知通乎大道,應變而不窮,能測萬物之情性者也。”聖人無所不通,能成己成物,其才其德,都到極致了。


    所以聖人是看不到了,自己也不敢自居。


    能成為君子嗎?


    君子,才德出眾之名。才和德沒有到極致,但也比較出眾了,這就是君子。《韓詩外傳》:“言行多當,未安愉也;知慮多當,未周密也。”言行思慮,大概都恰當,但還做不到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絲毫不差,不增不減,不偏不倚。這樣的人,孔子說,周圍還是能看見的。


    孔子又提出了善人與有恒者。“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善人,我是看不到了,能看見有恒者,就滿意了。


    “善人者,致於人而無惡”。有誌於仁,一件壞事都不幹。這個標準又高了,誰敢說一件壞事都沒幹過?所以善人是僅次於聖人,比君子要高。所謂一個人一天不幹壞事不難,難的是一輩子不幹壞事,那就是善人。


    “善人”,孔子說他也見不到。咱們也沒見過。


    能見到有恒者,就滿意了。


    “有恒者”,“恒”,長久之意,存心之有常者,有恒,就是有常,“雷風恒,君子以立不易方”。自己的立場、態度、看法、原則,始終有恒、有常、不變。比如孔子說,邦有道,就出來做事;邦無道,明哲保身,躲起來,不跟你死磕,但是不改吾誌。我原來什麽立場,還是什麽立場,原來什麽看法,現在還是什麽看法,我不隨波逐流。我守恒、守常、守住自己的人格。


    我的觀點不一定對,做法也不一定對,但我一以貫之,始終如一,不自欺欺人。立場、觀點、態度有恒,做事也有恒心,要成為君子、善人,有恒是個基礎。


    有恒的人,比善人容易,不過也不多見。多見的是什麽呢?


    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


    明明沒有的知識學問,他假裝他有。明明心中空虛,他假裝滿腹詩書經綸。明明沒幾個錢,他打腫臉充胖子;這樣的人,就沒法有恒。


    這就是我們每天看到最多的人了,一打開微博微信,討論各種話題,唯恐自己落了後,其實他參加討論那些話題,那些詞兒是什麽意思都沒弄清楚,就熱火朝天地高談闊論。


    中國人的仁義思想與環保傳統


    原文


    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


    華杉詳解


    這是講孔子釣魚和射獵。


    “釣而不綱。”“綱”,是一根大繩。漁網橫在上麵那根粗繩子也叫綱,所以有人以為這裏是指漁網,甚至懷疑是不是寫錯了,應該是“釣而不網”。其實沒錯,釣魚、綱魚、網魚,是三種捕魚方法。


    綱,和用攔河網網魚一樣,一根粗繩子橫貫河流,把河攔起來,在綱繩下麵掛的不是漁網,而是多個魚鉤。所以釣,是一根魚線一個魚鉤釣。綱,是一根綱繩橫貫河流,下麵掛一排多個魚鉤釣。孔子隻用釣,不用綱。


    “弋不射宿。”“弋”(yi),是射鳥的時候,在箭尾拴一根生絲,絲線的另一頭,再拴一塊石頭。因為你如果不拴個東西,鳥受了傷,飛落到別的地方,你找不到,白射了。係一根絲線呢,它一飛,石頭拽著它,一是它飛不動,二是它翅膀就纏在絲線上,掉下來了。所以有一箭雙雕、一石二鳥的事,不一定是一箭射穿了兩隻鳥,是兩鳥並飛,射隻射中了一個,但絲線帶上去,把另一隻鳥的翅膀也纏住了,掉下來了。一石二鳥,更不可能扔一塊石頭出去能砸死兩隻鳥,是指弋的時候,絲線後麵係的那塊石頭,連石頭帶線拽了兩隻鳥下來。這麽一看,一箭雙雕,一石二鳥,都是相對大概率的事件,就不那麽不可思議了。


    孔子弋不射宿,不射正在窩裏睡覺的鳥,這是有所不忍,也不出其不意。


    “釣而不綱”,是不竭澤而漁;弋不射宿,是不出其不意,這都是仁的本心。


    商朝創立者商湯,有一個網鳥的故事。他看見一個人四麵張網捕鳥,念念有詞地祈禱:“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四麵八方來的,全到我的網裏來!”他就讓那人撤去三麵,隻留一麵,把祈禱歌也給他改了:“要左的就往左,要右的就往右,要上就往上,要下就往下;上下左右自由飛。非要撞上我的網,那是你的命,莫怨也莫悔!”周圍的百姓聽到了,說商湯對禽獸都那麽仁義,何況對人!他行王道,得天下,就是這麽開始的。王道,不僅對人,也對動物!


    湯的王道,還有一個故事,是對死人。他蓋宮殿打地基,挖出一具無名屍骸,別人說處理掉,他不隨意“處理”,而是舉行很正式的葬禮,把那屍骸安葬了,給死者以尊嚴。周圍的百姓聽到了,說商湯對死人都那麽仁義,何況對活人!


    古人狩獵規矩很多,比較重點的是兩條,一是春天不狩獵,因為春天是動物的發情期,是孕育下一代的季節,春天狩獵不仁義,也不可持續。二是圍獵的時候所謂“天子三驅”,三麵包圍,留一麵,給生路,以示不一網打盡。


    儒家講仁義,叫愛人憫物,愛人好理解,憫物也很重要,節約用水,隨手關燈,都是憫物,是仁。保護環境,愛護動物,也是憫物,是仁。我們看城市規劃,搞綠化,搞景觀,搞園林,這是“以人為本”,隻想著人,心裏沒想著別的動物,這就是不仁。搞生態規劃,搞小動物棲息地,搞生態走廊,人有人行道,小鬆鼠有鼠行道,野兔能在哪兒安窩也考慮到,這就是憫物,就是仁。


    不僅能替他人著想,也能替其他動物著想,西方搞生態環保,有一個詞,叫“遵從物種間禮儀”,這就是儒家愛人憫物的仁義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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