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輔和學生精心寫了十三大頁的科舉改革,就這樣被帝師一句話斃掉。


    這位新上任的帝師並沒有大公無私的凜然正氣,相反他是九品官人製的絕對擁護者,選拔官員隻問門第閥閱,骨子裏是不懂人間疾苦的冷漠貴族。


    豪強肆意吞並土地,豢養爪牙,他卻奉行清靜無為的國策,優容豪門。被彈劾的琅琊王氏,非但沒有受到責罰,反而穩穩上升為頭號士族。


    從前琅琊王氏庇護琅琊王,如今琅琊王庇護琅琊王氏。他們親密無間的合作關係,互為庇護傘,已分不清彼此。


    早朝之上,悲憤的禦史大夫陳輔當場割袍,斷絕與琅琊王舊日的情誼。


    “郎靈寂!”


    如今主弱臣強的局勢下,本以為擁有皇室血統的琅琊王會匡扶社稷,抑製豪強,“你如此與豪門沆瀣一氣,老臣當真瞎眼看錯了人!”


    “琅琊王氏,篡逆弑君,其二子王戢去年在宮變中以矛槍捅穿了先帝心髒,乃滿朝文武親眼所見。”


    “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琅琊王氏,該當滿門抄斬!”


    話音一落,百官心裏皆顫了顫。先帝之死是禁忌,任何時候都不能提的。


    陳輔大抵沒打著活著的心思,所以話裏分外不留餘地,對郎靈寂戟指大罵。


    文武百官中的王氏子弟聞陳輔辱其家族已齊齊跨前一步,義憤填膺,蓄勢待發。


    司馬淮於龍椅之上捂著腦袋,對於這場別開生麵的權臣廝殺,心有餘而力不足。


    “陳大人,”郎靈寂平靜道,“先帝何故悖逆,您作為先帝的帝師最清楚吧?”


    朝堂上劍拔弩張,若隱若現的衛兵已在階前守候,下一刻便血濺當場。帝師這話儼然反咬一口,將先帝慘死的罪責推至陳輔頭上。


    陳輔自知得罪了王氏再無活路,憤慨悲涼之下,砰地一聲撞了柱。


    臨死前瞪著眼睛對司馬淮,“老臣今日便死諫於此,望陛下體察老臣知心!”


    變故突然,滿朝唏噓,嚇得司馬淮悚然變色,醫官迅速上來抬走了陳輔。


    郎靈寂冷淡掃過,血淋淋的屍體被抬出去,無甚反應。


    ……


    夜,皇帝戴著帷帽,警惕著身後沒人盯梢兒,悄悄陳府探望。


    禦醫忙碌了幾個時辰,陳輔的一條命總算撿回來了,但以後都得癱臥在床了。


    陳夫人掩袖而泣,司馬淮瞧著忠臣滿身是血,被殘害至此,亦是眼底濕潤。


    君臣對泣,空自黯然神傷,卻對權勢滔天的琅琊王氏無計可施。


    “早知琅琊王非我族類,老師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讓他進中樞,即便是王太尉力薦……”


    司馬淮嗓音悲切,“朝廷四品以上的高官一半都出自琅琊王氏,如今又多了個郎靈寂,該如何是好?真乃天要亡朕。”


    陳輔奄奄一息,“都是微臣的錯,我與他本是貧賤交和忘年交,誰料……”


    世道黑暗,朝廷被琅琊王氏把控,忠臣無用武之地,皇帝也被權臣把控。


    司馬淮淚下沾襟,“皇兄生前本欲實行科舉製的改革,因觸怒了門閥的利益,被逆臣活活殺了,死不瞑目。”


    “如今,怕也要輪到朕了吧……”


    “還請老師幫朕指一條明路,朕快要撐不下去了!”


    司馬淮微微躬身,情真意切,貴為皇帝卻一直裝瘋賣傻,這樣昏天黑地的日子實在忍受不了了。


    陳輔大為慚愧,本想和陛下一同奮鬥到底,可惜身子骨已壞了。


    “人才是基本盤,陛下若想親政,必須有一批心腹官員為您做事。如今,銓選人才的權力卻在門閥士族手中。”


    陳輔強撐著身子,叫司馬淮附耳過來。


    “微臣的學生,也就是寫下這篇科舉製改革的人,長期在天嶷山歸隱,人稱梅骨先生,是個平民。近來他會辦一場清談會,陛下若有心,可去聯絡他。”


    “他為人正氣凜然,扳倒琅琊王氏的最後一線希望,皆係於他。”


    司馬淮聞言久久怔忡,鄭重點頭。


    ……


    朝政上的血雨腥風,王章多有耳聞,但近日頻頻咳嗽嘔血,虛弱難支,無法上朝跟陛下當麵申辯。幸而有帝師從中斡旋,為琅琊王氏洗脫汙名。


    王章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必須定下一任家主,使帝師可以及早輔佐於他,家族可以從容立於洶湧的朝政之爭上。


    他摩挲著指尖戒指,考量著人選。


    兩日後,春分,王氏開祠祭祖。


    祠堂不允女子進入,但王姮姬站在王章身邊,沒有任何人敢提出異議。


    王家子弟十分清楚,九妹是家族最特殊的存在,九妹身影窈窕,卻掌握著全族的生殺予奪大權。


    向祖宗的第一炷香,由王姮姬插的。


    緊接著,她帶領眾人朗讀家訓。


    第一,揚名顯親,兄弟怡怡,孝之至也。第二,王氏子弟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世不得登基稱帝。


    王章躺在輪椅上欣慰,姮姮長大了,亭亭玉立,能代行家族職務了。


    禮畢,王姮姬驀然見安靜的角落處站著郎靈寂,臉色一白,隨即漠然退出,昔日情人見了麵連招呼都不打。


    她走得太快,以至於郎靈寂抬眼時,隻掃見她發尾一片棗花色的發帶飄過。


    王章單獨叫了郎靈寂,歎息道,“殿下到底與姮姮怎麽了?”


    郎靈寂望著清澈眀淨似雪山的天空,久久才道,“太尉,在下不知。”


    “朝廷上的事多虧殿下了,實為我王氏庇護良多,解決了不少麻煩。”


    王章說完前半句,隱晦地提起退婚之事,“但你和姮姮若不適合分開也行,我們倆家的關係不必通過姻親維持。”


    郎靈寂微訝失笑,“何至於此?”


    “太尉還記得那紙契約嗎?”


    多年來他一直如約恪守,剛剛還為王氏在朝中擺平了一道麻煩。


    “上麵寫了在下與九小姐的婚事。”


    王章曉得其中利害,“我王氏族中好女兒無數,個個都知書達禮。殿下看看別人也好,不影響我們兩家的關係。”


    郎靈寂強調:“太尉,在下隻要九小姐。”


    王章一時語塞,眼前的年輕人情深似水,倒不是輕易能轉移的。


    “好吧,容老夫再考慮考慮吧。”


    郎靈寂客氣退出,身影隱沒在初春青縹色的霧氣中,不容置疑。


    王章深有苦衷,郎靈寂的忠誠他曉得,這人自會把最好的帶給琅琊王氏。


    和琅琊王合作也是一場雙贏,默默無聞的琅琊王通過王氏走上權利的舞台,王氏也依靠琅琊王永葆青春活力。


    可問題是,姮姮能幸福嗎?


    姮姮喜歡郎靈寂自然萬事大吉,可如果姮姮不喜歡了,他亦不願通過賣女兒的方式牟取家族利益。


    ……


    時光如白駒過隙,九小姐一直病著,補品流水似地送到她麵前。


    王姮姬叫馮嬤嬤分類,凡是郎靈寂送的湯藥,都掩人耳目地澆了花,對外宣稱她一直吃著藥。


    幾日下來,花葉漸漸枯萎。


    王姮姬見此結果,秀頰上如罩一層黑氣,心事重重。


    馮嬤嬤道:“小姐前幾日叫老奴暗中尋的蠱婆也到府中了,都是精通蠱術的。”


    蠱婆依次為王姮姬看診,閉目良久,竟無一人察覺她身體有異,更莫說中蠱毒了。


    “小姐所憂慮之事,八成隻是心結,”


    她們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其實小姐的身體隻是弱質些,並無本質問題。”


    王姮姬微微肅然,“你們真的精通蠱術嗎?”


    醫婆自信,“小人在苗疆浸淫數十年,旁人放蠱但凡手指微彈稍稍動作,小人都能察覺。”


    王姮姬命馮嬤嬤打賞送客。


    桃根、桃葉、桃幹、桃枝幾個大丫鬟伺候著小姐,紛紛有愁容。


    說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恐懼籠罩在頭頂,小姐真的中蠱毒了嗎,或隻是多心了?


    姑爺平常可是對小姐好得沒話說,光風霽月,儒雅豁達,怎麽看姑爺都不似行此卑鄙勾當的人。


    王姮姬深知自己的“未婚夫”很厲害,控製人有一套,整個王氏甚至自己的身邊人,都被他潛移默化得很深很深了,自己前世臨死都蒙在鼓裏。


    雖然她說不願意,爹爹絕對會取消這樁婚事,但她還是應該主動做點什麽。否則整日如金絲雀般待在深宅大院裏,如何尋得破解之法。


    “勞煩馮嬤嬤為我備好行頭,明日我出去一趟。”


    天嶷山有當代大儒講學,人才雲集,到那裏去一趟或許有些收獲。


    馮嬤嬤愕然:“小姐不帶隨從嗎?”小姐體弱,在外麵與那些卑族接觸有個三長兩短怎麽好。


    王姮姬搖頭,自己這副小姐身子就是過慣養尊處優的生活了,不懂人間疾苦,該單獨出去曆練曆練。


    “嬤嬤千萬莫要父兄知道。”


    她說去就去,簡單帶了馮嬤嬤準備的行頭,背了一把琴,翌日趕早出發。


    誰料剛到門口就和二哥王戢不期而遇,王戢警覺,“九妹,你要去哪裏,還作一身男兒裝?”


    王姮姬無言以對,僵滯了片刻。


    王戢責備道:“又去山上逛清談會吧?那裏都是卑賤寒門聚集,魚龍混雜,吾妹不該自降身份。”


    王姮姬道,“二哥,交朋友不分高低貴賤的。”


    王戢不悅,瞪了妹妹一眼,還是放手了。他給了她兩袋子散碎銀兩,方便打賞那些馬努和小商小販。


    “玩玩就好了,玩夠了早些回來,別節外生枝。”


    王姮姬淡淡一笑,揣著銀兩翻身上馬,“多謝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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