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幾間屋子都倒了,連半麵土牆都沒留下,塌的那叫一個整整齊齊。


    院子中央的木板子上堆著家中僅剩的家當,旁邊還突兀地放著一張沾著血的木板上,上麵躺著用褥子裹的嚴嚴實實的趙二癩。


    娃兒是趙老漢和二癩爹一起抬回來的,趙老漢實在於心不忍,看二癩娘那模樣,二癩要是沒了,估計轉頭就能跳河。他一巴掌把二癩爹抽醒,然後哄著二癩娘把娃抬到他家來,死馬當活馬醫吧,他尋思讓孩子沾沾小寶的光,看看能不能拖一下,拖到能去鎮上尋大夫。


    天蒙蒙亮,趙大山和二癩爹,還有村裏好幾個年輕漢子急匆匆就往鎮上去。此去,一是尋大夫,二是看看外頭是個啥情況,是隻有他們晚霞村遭難了,還是整個人潼江鎮、乃至廣平縣都遭了難。


    大雪紛飛,一行人艱難地行走在三尺厚的積雪裏,朝著那路途遙遠的鎮上而去。


    這一日,本該是闔家歡樂的日子,隻要平安度過今日,翻過夜便是新的一年。


    可就在這年尾年頭交迭的日子,整個慶州府地龍翻身,波及之廣,廣平縣隻能算是龍尾巴翻騰時的餘威二三,真正的受災地帶在新平縣,那裏據說周邊山石滾落,連官道都裂開了幾條大縫,萬千房屋頃刻間倒塌,生靈十不存一。


    而和新平縣交接的安定縣和曲陽縣亦是哀嚎遍野,連通往外界的官道都被山石堵住了。


    整個慶州府,一夕之間,陷入難以想象的艱難境地。


    無數信件通往京城,一匹匹駿馬在濕滑的官道上奔跑,各方人馬聞風而動。


    此次地動聲勢之浩大,已然不是某個人能隻手遮蓋的程度,如今慶州上下所有官員完全不敢心存僥幸,隻能一邊派人去受災最嚴重的幾個縣城救援,一邊寄希望於上頭那位別遷怒到他們頭上。


    當然,也有數不清的鬼魅伎倆掩蓋在地動之下,在各處攪動風雨。更有無數宵小渾水摸魚,趁此狠狠發上一筆橫財,從此人生翻天覆地。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趙大山等人全然不知,他們一路不得歇息,在巳時到了鎮上。


    一路上,他們遇到了不少人,都是去鎮上尋大夫或打聽消息,大家各自說了自個村子的情況,得知各個村子都差不多,半夜裏地龍翻身,好些人反應不及被砸個正著當場就死了,更多的是後來被挖出來的。


    隻有晚霞村因趙家人反應及時,事發後趙老漢立馬帶著兩個兒子去村裏人安排救人,救援及時,愣是挖出來不少還吊著一口氣的村民。其他村子就沒這個好運了,災難發生後隻顧著自家人,等回過神來去救人已經為時已晚。


    大災大難下,人心顯露無疑,家家戶戶情況不同,有些人隻顧著兒子,不管被壓在牆下房梁下的閨女;有些人隻管兒孫,不管上頭的爹娘;有些爹娘隻顧著老大幺兒,中不溜的沒放在心上,這些爛賬一句話實在說不清……


    大難臨頭時,平日裏的種種私心再也藏不住。


    趙大山等人一進鎮子,就見四周房屋倒塌,路上還擺放著好些從廢墟裏挖出來的屍體,眾人臉上全是麻木,胳膊軟塌塌吊著,滿臉血滿頭包,灰塵滿滿一身哪裏還有往日鎮上人的光鮮?


    房屋的堅固程度,鎮上的指定比他們村裏的房子結實,可就是那般堅固的房屋都塌了一片,連那家唯一的客棧,此時都已經看不出往日的繁華,此時已是一片廢墟。


    若說之前,趙大山還對這次地動沒啥太大的認知,不曉得是厲害到啥程度,此刻看著潼江鎮的模樣,他一顆心直直往下墜落。


    若潼江鎮不是地動的中心,那那處中心……


    不敢想,根本不敢想,頭皮發麻的很。


    一行人往醫館方向走,隔著老遠的距離就看見幾個活計正在和一群百姓幹仗,場景混亂不堪。


    “還有沒有王法了,居然敢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搶劫!”一個醫館夥計氣得麵色通紅,指著那幾個男子,“放下,你趕緊放下那些藥材,不然我要報官了!”


    “啥搶劫,那是我在地上撿的!”被他指著的男子眼珠子滴溜溜轉,滿眼奸猾,完全不在意他的威脅,“就是報官也沒用,誰撿到就是誰的!”


    “這是我們醫館的藥材,是我們的東西,你,你趕緊放下!”醫館夥計都快哭了,看著周圍路過的百姓,希望有人能出手幫幫他們,他說報官隻是嚇唬一下這幾人,如今官爺們都領著差事去了新平縣,他們廣平縣隻能自救,今兒他就是褲衩都被扒了都沒官爺能來幫他。


    其中一個男子眼尖地看見其中一個夥計懷裏抱著個藥匣子,他以前來醫館抓藥的時候見過這個藥匣子,裏麵裝的是人參,這玩意兒老值錢了,幾根粗須都能賣上二兩銀子。


    他趁人不備,衝過去一把搶過那個夥計懷裏的藥匣子,轉身就跑。


    “搶東西了,搶東西了,快抓住他!”被搶的夥計真急哭了,他拔腿就去追,結果被那人的同夥攔住。


    趙大山幾人都看傻了,沒想到還有這種事發生,咋還當街搶東西呢?搶的還是醫館的藥材,這群人還真不怕被官爺抓到大牢裏關著啊?!


    搶人參那人正好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跑來,他目光帶著一抹陰狠,明擺著就是威脅他們別他媽橫插一腳惹事兒。


    老實人趙大山表示忍不了一點,啥眼神啊,居然敢威脅老子?他衝過去抬起腳就踹在那人後背窩上,那人本就防著呢,耐不住趙大山一腳跟山嶽壓過來般迅猛,他躲避不及被踹個正著,身子往前踉蹌了幾下,直接原地摔了個大馬趴,藥匣子從懷裏滾了出來。


    “你他媽敢踹老子?!我捅死你!”


    “來啊,來捅死你爺爺!”趙大山彎腰撿起藥匣子,聲音比他還大。


    那人牙齒咬的嘎吱嘎吱響,目光閃過一抹狠色,從懷裏掏出一把泛著光的匕首就朝他刺來。


    趙大山沒想到他身上真揣著武器,一個靈活側身避開,隨後伸出大掌一把捏住他的手腕,也沒啥技巧,純力氣鎮壓,捏的那人嗷嗷大叫,感覺骨頭都要碎了。


    “好漢,好漢饒命!”那人連忙哀嚎求饒。


    “醫館的藥材都搶,不知那是能救人的東西?”趙大山一把奪過匕首,抬腳踹向他心窩,很是看不上這人,“滾!”


    那人馬不停蹄滾了,連同那幾個攔著醫館夥計的男子,早已悄悄鑽入人群消失不見。


    此處不能發財,換個地兒發財便是!


    幾個夥計跑過來,一個個眼巴巴望著趙大山手裏的藥匣子,生怕他也和那幾人一樣,直接占為己有。他們在醫館幹活,平日裏很是受人尊敬,可眼下遭了災,整個鎮子亂成一團,一大早就有好些百姓在遊蕩在鎮上,美其名譽幫忙救人,實則摸金順銀,好些富戶已經被洗劫了一遍。


    根本攔不住,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們醫館在潼江鎮隻是一家分店,主家在府城,醫館加上大夫統共也就七個人,兩個打手,四個夥計兼學徒,還有一個大夫。兩個打手死了一個,還有一個眼下半死不活躺在木板子上,他們四個夥計倒是沒啥大事兒,隻是唯一的大夫也死了,被房梁壓斷了脊梁骨,當場就沒了。


    趙大山把藥匣子遞還給他們,說明來意後,得知大夫已經沒了,幾人呆愣當場,完全沒想到這種結果。


    “你們也看見了,我們醫館塌了,大夫也沒了,看不了病了。”一個夥計苦笑道,他們眼下隻想保住藥材等主家的人來,隻要藥材沒事,他們就不會受到責罰,日後也有去處。


    二癩爹都要絕望了,雙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雙手抱著腦袋喃喃自語道:“二癩沒救了,我家二癩沒救了啊……”


    他憋了一路的眼淚霎時決堤,高大的漢子匍匐砸地,雙拳狠狠地錘打髒亂的地麵,嚎啕大哭不止。


    另外幾個漢子也忍不住流淚,他們也是家裏有人吊著一口氣,就等著大夫救命。


    結果呢,大夫死了?


    潼江鎮就一家醫館,正兒八經的老大夫就這一個,醫術很是卓絕,啥疑難雜症都能看,可咋就死了呢?咋能死了呢?


    二癩爹感覺天都塌了,嘴裏發出痛苦絕望的低吼,拳頭錘出的血水和地上髒汙的雪水混在一起,駁雜不堪。


    幾個夥計見他這副模樣,哪怕見慣了生死,心頭也不免產生一股悲涼,他們心裏何嚐不惦記家裏的親人,也不知他們如今是否安好,人還在不在……


    “你說那娃子被房梁砸中了腦袋,人還沒死,但昏迷不醒……”為首的夥計沉吟片刻,忍不住看了眼趴在地上痛哭的二癩爹,狠了狠心,對趙大山道:“我醜話先說在前頭,若是出了事別找我麻煩,我就是個夥計,雖然跟在林大夫身邊當學徒,但也算不得正兒八經的徒弟,隻是有多年抓藥的經驗……”


    趙大山心頭一動,連忙扯過二癩爹:“小哥,我們可以發誓,若是出了事兒絕不找你的麻煩,我們若是違背誓言,下雨天出門必被雷劈死!”


    夥計點點頭,這算是極重的誓了,他還是聽信這個的,於是躊躇道:“以前也有個被房梁砸到腦袋的漢子被家裏人帶來我們醫館看病,那日是我抓的藥……”


    見幾人麵露狂喜之色,他忙不迭補充:“先叫你們知道,病人的情況不同,藥的配伍自然不同,可能別人要多一分,你家的要少一分,這個我是沒能力分辨的,我也是看在你們幫我搶回藥匣子的份上才說這些話,敢不敢賭,看你們自個!”


    這話說的很明白了,一切全憑天意,他記得住那張單方上的藥材,但不一定適合他們要救的人,敢不敢賭看他們自己,但娃子最後是救活了,還是死了,都不幹他的事,不能找他麻煩。


    他這般做,自然也是冒著風險的,他完全可以不用多此一舉,可到底還是於心不忍。


    “求小哥抓藥,我趙勇拜謝!”二癩爹再次跪在地上,雙目淚水翻湧,已然看不清麵前人的五官。


    他也不是傻子,自然聽懂了夥計的言外之意,不管結局如何,他都不會找他麻煩。


    隻要有一絲機會,他都不會放過。


    他帶上了全家多年的積蓄,不管能不能治好二癩,他這個當爹的都要試一試。


    隻有試過了,才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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