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物典型


    自福斯特始,創造極具個性、富於魅力的性格,成為小說人物塑造的首要訴求。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典型,他們絕不是這種性格當中的“頭一個”,卻必然應和著某種時代文化心理,且從某種層麵上反應出“時代性格”。


    作為本世紀異軍突起的一大新興文學派別,南派小說中的典型(或即將成為典型的)人物自也必然成為新一代青年人性格、心理與文化訴求的映射。在此,本文予以《盜墓筆記》中典型人物為例,對此作出初步闡述。


    1、不變的追尋者——吳邪


    吳邪是《盜墓筆記》係列的主人公,連接《藏海花》、《沙海》、《十年》、《極海聽雷》等故事的線索人物,盜墓世家老九門中三門吳家第三代獨子,在父輩無形關照下與地下生意完全間隔,大學畢業後繼承家中在杭州西泠印社旁的古董鋪吳山居。這種清閑平淡的小市民日子在2003年的冬末被打破,金萬堂帶來一份戰國帛書拓本,吳邪在三叔吳三省樓下與張起靈擦身而過,從此一步步被迫踏入這個圈子的中心。


    他所體現出的典型性格,首先是“變化”。


    作為一個被驀然卷入事件中心的平凡人,他單純、他軟弱、他猶豫、他惜命、他敏感、他善良、他有好奇心,這些最為尋常的特質使得他與盤根錯雜的地下圈子格格不入,顯得怪異可笑。隨著故事的發展,三叔失蹤,潘子身死,解雨臣被牽製,張起靈離開,他被徹徹底底地剝去所有保護,赤裸地暴露在覆滅九門兩代的勢力麵前。十年時間,他在掙紮中一步步成為他最不希望成為的那類人,他嘴賤、他陰鬱、他不畏死、他冷淡、他狠硬、他神經質,在他生命裏停留過又離開的所有人,全部幽靈般附著在他的性格之上,這個曾經溫潤如水的少年,以最決絕的態度開始了嚴密到可怕的反擊——這便是他的“變化”。


    這是一種出於環境壓製而做出的“被迫改變”,所映射的是新世紀青年人普遍存在的生存狀況。他們的上一代或兩代大多帶有苦痛與創傷的記憶,因而在成長中他們被刻意與“苦難”隔絕,接受完整的教育,習慣眾星捧月。然而當上一代的保護者離開,孑然一人突入社會,才能發現所謂人生的麵目與十餘年來所被教授的截然不同,它醜惡、它可怖、它驚險卻也精彩。在這種急劇變化的環境中,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開始改變,他們自吳邪身上看出的,是一種“無可奈何”,吳邪的性格在表層趨向於兩個極端,借由第一人稱的代入,他們自身的辛酸苦楚被重新咀嚼並放大。


    然而這種“不得已”的變化,是青年人產生共情的緣由,卻並非他們喜愛這個人物的緣由。在吳邪身上,真的難得可貴的絕非“變化”,而是“不變”的部分。前者使他作為一個平凡人被接受,後者使他成為特征化的“這一個”而被記得。


    他變得現實了、成熟了,但“在所有可以成為他人生拐點的地方,他都保持了自己的良知,即使他最後帶著一張窮凶極惡的麵具,他的內心還是吳邪。他可以有很多的小奸小惡,可以有很多的小道德問題,但在他麵臨最大的抉擇的時候,他永遠還是那個希望所有人都好的吳邪。[20]”


    將自我代入人物的新一代青年人由此尋找到了慰藉。他們並不畏懼外界的打磨,他們需要的,是有人來告訴他們,你的本心沒有改變,在你前進時,變化的不是自己,而是旁人的眼光。


    “吳邪,是一個很難形容的人。如果一定要說,我想說:他其實,就是一個普通人。但這並不代表他不偉大,正因為是普通人,所經曆的這一切,才讓人那麽佩服。[21]”吳邪這個人物之所以深入人心,是因為他映射出新世紀青年人最普遍的性格,且如他們所希冀的憑借自身對本心的堅守,在理性中留存了絕對的善念。


    新世紀青年人的靈肉裏流淌著水一樣的時代性格,溫潤如玉、幹淨無邪,但在嚴酷的寒冬裏,最沒有形態的水,也會變成堅固的冰。[22]


    吳邪的另一個關鍵詞是“追尋”。


    《盜墓筆記》係列是一個以吳邪為中心的關於“追尋”的故事,《謎海歸巢》以前,所追尋者為吳三省,《陰山古樓》直至最後,其所尋者為張起靈。與這一代的大多數年輕人一樣,他們的成長都是由對上一代的追尋與探究開始的。隨著這種探究的深入,他們逐漸發覺父輩並非無所不能,他們有自身的“情非得已”與“力不從心”,甚至是陰暗與缺陷,於是,在終於達成諒解之後,他們的目光大多落在同輩的佼佼者身上。


    雖然吳邪所謂“追尋”,更多落於字麵的意義,即更加趨近於尋找,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十年之後的他,身上的確帶有三叔與張起靈的影子,這種“追尋”便也確實涵括了抽象的意義。


    吳邪的成長,是從“追尋”到“淡化追尋”再到成為他人追尋者的過程。從二十餘歲的“小三爺”,到四十不惑的“吳老板”,這個角色同時承載著青年人自身與他們父輩的被追隨者的特質,也因此成為新一代所推崇的人物典型。


    2、永恒的守護者——張起靈


    如果說吳邪成為典型人物是因為“真實”: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與他的契合點,那麽張起靈便是因其“理想”:你絕不是這樣的人,窮盡一生你也找不到這樣的人。


    他是帕克洛特羅斯,是死而不僵的張家分崩離析後被強行推上神壇承擔一切的犧牲品,他甘願承擔一切卻遙遙不見後繼之人;他是薛西弗斯,他經曆了漫長的歲月,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承擔他“守護終極”的責任,這個責任與山腳的巨石同樣荒誕而可笑,他一次次失敗,一次次重新來過,直至遍體鱗傷,“他生命中有過很多重要的人,但沒一個能重要過他的宿命[23]”;他是天授唱詩人,因張家遺傳的“失魂症”而時常失去記憶,然而作為族長的責任、需要承擔的宿命,卻恍若魔咒,無法忘卻,起靈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一個職位:撤出靈位,扶棺入葬,他沒有屬於自己的過去與未來。


    張起靈這個人物,更加趨近於一種神話原型,他擁有超人的體能、超人的壽命、超人的意誌,在《盜墓筆記》係列的最後獨自背負一切進入雪山腹地,與古希臘傳統悲劇英雄如出一轍。故而我見,張起靈這個人物之所以在這一代人中享有如此聲名,首先便是因為青年人對“崇高”與“英雄人物”與生俱來的趨向性。


    但文學作品中從來不乏英雄。英雄可以引發同情與崇敬,卻不足以成為典型。使張起靈成為張起靈,而並非《盜墓筆記》中的“薛西弗斯”的,是他的神性對人性的回歸。


    從張起靈的角度來說,《盜墓筆記》亦是一個“追尋”的故事。從追尋記憶與宿命,到追尋存在的意義,他從一個自我犧牲的神佛,向人間回落,開始思忖個人的價值;與此同時,也從“他人即地獄[24]”的桎梏中解脫出來,開始生澀地建立與他人的聯係,至此,他所守護的不再是一個虛妄的“終極”,而是自我,是身側活生生的“他們”。


    站在故事最後的他,仍舊淡然、靜默,但他已並非不會欣喜、不會悲痛,在這個理想型的人物身上,青年們尋找到了情感上的切合點,於是憐惜與敬佩匯融為熱愛,使“張起靈”由一個職位變為一個特指,終於具有了他自身的意義。


    南派小說重視對人物的全方位塑造,南派作家不是作品世界的“創造者”而是“複述者”,“隻要先建立一個場景,比如說大雨,把這些人物放到這個情景中去,他們會走到各自的位子上,做他們應該做的事情[25]”。畢竟,促使南派三叔提筆寫下第一個字的,就是大仲馬那場獻於一個火槍手的慟哭啊。


    一個時代,固然需要以思想“道夫先路”、在形式上除舊布新的文學,但為人物而笑、為人物而哭、為人物而進行的創作,又如何不是一種赤誠的“文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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