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怒號,陰雲密布,滿山樹木搖曳,正是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前奏。山下沿河岸上,一騎健馬狂奔而來,馬上一個輕裝少年,腰係包裹,背插青鋒,眉頭深鎖,滿麵風塵之色.


    這少年正是徐春山,他新遭父喪,急於訪尋仇人來曆,離了神女峰以後,便買了一匹健馬,一路曉行夜宿,這日來到湖北北部一處荒山腳下,這山上住著一位奇俠,正是徐春山所要尋訪之人,此人姓周名英,外號人稱金臂羅漢,當年以四十九枚羅漢金錢鏢威震武林,如今在此隱居,門下徒侶甚眾,和巫山老俠徐全白乃是至交,故此徐春山不遠千裏來此尋訪,一者向他請教這鐵鷹爪主人是誰?皆因周英本人便是暗器名家,見多識廣,或者會知道,二來是求他拔刀相助之意.


    且說徐春山來到山下,正欲覓路進山,忽然-聲焦雷響處,暴雨傾盆而下,徐春山幸而帶有避雨油布,這時趕快打開油布蓋在馬背上,又取出鬥篷披上,才再翻身上馬,向著山裏走去。


    雨勢越來越大,山滑路濕,眼前白蒙蒙一片,徐春山被淋得眼睛都睜不開,無奈隻得圈轉馬頭,背風而立,待風勢逆轉時,再策著馬向前掙紮.


    天色慢慢黑盡,山路越發難走,坐下馬匹嘶叫著不肯前進。徐春山隻得下馬,強拉著籠頭前行,但馬兒卻仍然掙紮著朝後退。


    徐春山轉念一想,此時天黑路滑,萬一掉下山穀去,倒真不是玩的。於是將馬拉進林中,在一株樹上拴了,獨自一步步摸上山來。


    這山名叫荊門山,徐春山從未到過,效年前金臂羅漢周英曾經來神女峰絕頂拜訪徐全白,故此徐春山知道周英住此.


    徐春山走了一陣,約摸已經來到山腰,這時風雨稍煞,視線也較前清楚,忽然見山頂林中閃出兩團龐大怪物,蠕蠕而動,徐春山吃了一驚,急忙閃在樹後。運足目力看去,這才朦朧看出林後掩著一列草房,那兩團龐大黑影乃是兩人牽著兩匹馬,朝徐春山藏身處走來。


    兩人走到臨近,隻聽在後麵的那人說道:“四師哥,我說大師兄那種大驚小怪的脾氣真是害人,這樣大的風雨,哪有人會上山來呢?而且我也真不相信,會有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


    前麵的那人說道:“九師弟,江湖上的險惡風波,你哪裏知道,大師兄跟著師父久走江湖,他的辦法決不會錯。”


    兩人說著話,已來到山腰較平坦處,都翻身上馬,緩緩巡察過來。


    這時西麵也響起了得得蹄聲,兩匹馬放著小跑過來,雙方招呼了一聲,擦肩而過,漸漸轉過山腰去了.一會兒另外兩匹馬又從鬆林背後轉了過來。


    這樣兩人一組的巡邏,隻片刻功夫已經出現了五六起。


    徐春山心裏暗自奇怪。照這情勢看來,似乎此間發生了什麽大事,否則不致如此緊張。這時西麵忽又跑來一騎,馬上騎土高叫道:“大師兄叫各位師兄弟再巡一次,便都到這山腰聚齊,大師兄有話說。”一路傳呼而去。隻一會兒,蹄聲雜遝,各處山彎內都有人馬出現。右邊山窪內有三匹駿馬當先來到。當先一騎,馬上人生得猿臂狼腰,神態威猛,背後跟著兩騎,三人來到林邊,便勒住馬,按韁等候。


    少時其餘人馬也陸續來到,這窄窄的路邊竟擠了十多匹馬,有的又長嘶跳躍,馬上騎士忙吆喝製止,弄得烏煙瘴氣,又擠又亂,倒把林中宿鳥驚得拍翼低鳴,粉粉飛避。


    就在這時,徐春山覺得自己頭頂似有一物飛越而過,忙四下一望,並未見到什麽可疑之物,也就不再留意,隻專心注意林外動靜.


    這時林外眾人也漸漸靜止下來,那猿臂狼腰的漢子對眾人發話道:“眾位師弟連日勞苦,愚兄心裏甚是不安,但師父待咱們恩重如山,今有師父當年一個極厲害的對頭揚言日內即將上門尋仇,據說此人心毒手黑,而且一向不顧江湖道義,隻怕暗中著了他道兒,故此寧可咱們多辛苦點,保得師父平安無事,也算咱們報師恩於萬一。”他說完話,另一個漢子便接口道:“大師哥不必擔心,咱們兄弟跟著師父這多年,雖不敢說學了什麽驚人技藝,但咱們人多勢眾,怕他何來?”


    又有人接口道,“不錯,不錯,別的不說,單是這手羅漢錢鏢,咱們每人都會一兩下子,對頭不來便罷,如若來時,咱們給他一個滿天花雨,任他多厲害,也會吃不了兜著走。”


    眾人在七口八舌的議論,猛聽樹頂上有人罵道:“放你們的狗屁!”眾人一聽,敵人竟在樹頂,登時一陣慌亂,叫道:“來啦,來啦!”那猿臂狼腰的壯土雙手一探一揚,兩把錢鏢朝樹頂撒去。其餘眾人也紛紛掏出錢鏢發射,一時滿地上叮叮當當,直如下了一場錢雨一般。


    慌亂中有幾個漢子忽然翻身落馬,似是中了敵人暗器,別的人慌忙勒開坐馬,有的下騎救人,有的又拿出錢鏢向樹上亂打,隻聽呼喝怒罵之聲吵成一片,馬兒也紛紛豎起前蹄跳躍,“嘶溜溜”的扯著嗓子和人比賽.這小小的草坪上亂得如同漲了大水一般。


    徐春山發現了樹頂有人,便凝神向上仰望,但見黑越越一片樹葉,無法知道上麵是否藏有人,心裏暗笑這位大師兄也真是個飯桶,這山腰的草坪如此狹窄,豈可集合十多匹人馬,一遭敵人襲擊,轉動艱難,便是一流好手也毫無辦法.


    且說眾人正在紛紛發鏢拒敵之時,樹上的人卻縱聲狂笑道:“金臂羅漢浪得虛名,門下徒弟原來這麽膿包,你們的羅漢金錢鏢可傷得了我麽?”跟著發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哈哈哈哈……”聲音清脆己極,搖曳在夜空裏,直往山頂撲去。


    徐春山心裏暗忖道:“來人好象是一個女子,但從她笑聲聽來,內功顯然已經十分精湛,聽父親一向談起金臂羅漢周英乃是一位正人君子,怎會有女子上門尋仇,這倒有些奇怪,當下一提氣,展開家傳輕功。順著樹林朝山頂撲去。


    那串笑聲一直未歇,直到山頂茅屋門前才劃然而止,這時一間茅屋窗上忽然露出燈光。徐春山不禁大惑不解起來,按理說敵人既已來到,正該熄滅燈火才是,怎的屋中人反而點上燈?


    這間屋雖已點燃燈火,雙方反而沒有動靜,這時除了山腰草坪上遠處傳來馬嘶聲而外,這兒隻有些細雨斜風,和一點淡淡燈光,徐春山悄悄掩在一塊大石後,屏息等待情勢發展.


    良久,才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屋內笑道:“老漢早就知道好朋友今夜會光臨寒舍,不料來的還是一位女英雄,既然來了,怎的又不進屋來敘話呢?”


    接著有一個女子口音接口罵道:“老賊,是好漢出來見個高低,我倒要看看你獨霸一方的金臂羅漢,究竟有多大能為?”


    接著撲的一響,屋內燈火已被打滅。接著嗖的一聲.屋裏竄出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頭子來,這人脅下斜掛一個鏢囊,懷抱金背大砍刀,渾身白衣,站在地上如同一座雪山似也.


    徐春山一見大喜,這人正是他千裏來訪的金臂羅漢周英,周英這時隻全神注意敵人,倒沒留心近處藏著別人偷瞧,一到場中,金背刀胸前一立,對樹上朗聲道:“姑娘請下來吧。”原來那女子仍然藏在樹頂。這時刷的一響,宛如一隻大雁淩空撲下。在空中打了一個筋鬥,輕輕落在一丈以外。俏生生的站在地上。


    周英一看,不禁一怔,這女子看來最大不會超過十九歲,玄衣玄裳,黃綢包頭,手裏提一口爛銀似的長劍,麵如滿月,眼似秋水,麵上卻怒氣勃勃,一副尋事打架的樣子,不禁大疑.抱拳道:“我隻道是岷山六狸中的兩位姑娘到此,不料卻是一位小姑娘,不知姑娘是奉何人所差?尊師何人?到此何事?一一講明,老漢如果有什麽不是處,也好登門請罪。”


    那少女下頷一揚,鼻子裏冷笑一聲道:“你敢是那名叫周英的老賊麽?”


    周英道:“老漢正是周英。生平可不曾作過賊,姑娘小小年紀,對於老年人卻不可胡叫亂罵。”那少女大怒道:“你敢教訓我麽?”周英道,“不敢,不過我得先知道尊師是哪一位,咱們方好講話。”那少女道:“我奉師命下山行道,專除你這類的江湖惡霸,我行至此處,訪尋得你這老賊劣跡招著,所以來此為民除害。”


    周英見這少女一手叉腰,侃侃而談,稚氣未除,心裏不由好笑,但她口口聲聲,罵自己是老賊,也有些動氣,聽到此處,便笑道:“哦!原來姑娘還是一位女俠客,失敬,失敬。”那少女也聽出周英語帶譏諷,立時桃腮帶赤,含怒道:“你說我年輕不配行俠麽?”周英笑道:“老漢豈敢輕視姑娘?不過如今人心不古,年輕人缺少閱曆,容易受人播弄挑撥。姑娘不妨回去多訪問打聽,看我周英是不是壞人?”


    少女見周英擺出了老前輩身份,越發大怒起來,斥道:“你這廝滿口胡說,單看你那些徒弟們滿山巡邏,便是做賊心虛的樣子。我也不耐煩和你多嚕蘇,咱們先見過勝負再說。”


    說著揮劍向空一砍,劍身一陣顫動,嗡嗡之聲響個不絕。


    周英見她使出了這一招“純陽試劍”,便猜到她大約是華山青靈觀,西園八美裏的人物,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心想自己活這一把年紀,還沒有見過這樣莽撞的女孩子。當下笑道:“姑娘既然認定我是壞人,那也無法。就請劃下道兒來吧。”少女詫異道:“劃什麽道兒?”


    躲在一旁偷瞧的徐春山卻幾乎笑出聲來,心想這少女連這麽簡單的江湖術語都不懂,也要出來行俠仗義,豈不可笑!”


    這時周英門下眾弟子已趕到,各人手執兵刃,聲勢洶洶的將少女圍在當中.


    周英卻厲聲製止眾人道:“都不許上手.讓我單獨鬥鬥這位姑娘。免得日後江湖上朋友笑我以老壓小,以眾淩寡.”


    那少女卻橫劍冷笑,似乎全沒把這幹人放在眼裏。周英見她這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兒,心裏也動了氣,想道:“縱使你華山派劍法高強,憑你這點年紀也未必有什麽了不起!”當下金背刀懷中一抱。笑道:“我來領教一下姑娘的劍法吧。”


    少女冷笑一聲道:“好!你先賜招。”說著退後三步,身軀微蹲,長劍直豎在胸前,目泛劍尖,微微呼吸,這一個招式名叫“神龜鎮洞”,乃是華山派劍法裏的起手式。如遇本門中人,隻要擺出這個式子,一望便可知道功力深淺。


    周英雖然經驗富豐,對於這種上乘劍法,卻素未研習。但他見這少女氣定神閑,勁力含蓄,似乎是個中高手,倒也不敢輕敵。便使出一招“白猿獻桃”,刷的一刀紮去。少女橫劍一擋,周英刀已收回,剛才這招乃是虛著,他見少女步法已被引動,倏的橫開左步,金背刀趁勢橫掃,一招“金風掃地”,刀鋒朝少女腳陘卷去。


    這周英乃是成名人物,招數雖不新奇,但身手卻捷逾旋風,徐春山不禁替那少女捏一把汗。


    不料那少女卻不慌不忙,待刀鋒臨近時,才突然使出一招“跌坐青蓮”,沉劍一挑,當的一響,隔開金背刀,劍鋒反而朝周英下三路卷去。周英喝一聲:“好毒的劍法!”趕緊撤回左腳,翻身一刀劈下,這一招“怪蟒翻身”,在間不容發裏隔開少女寶劍,如稍遲一點,周英這一條左足幾乎被斬成兩段.


    這一來周英再也不敢輕敵,展開三十餘年研習的少林嫡傳刀法,進攻退守,中規中矩,門戶封得極為緊嚴.那少女的一口寶劍卻疾如靈蛇,以飄忽輕巧見長,兩人走馬燈似的折了四十餘招,徐春山在暗處看得眼花撩亂。他見這少女小小年紀,劍法卻如此了得,看來似在自己之上。


    再打下去,周英已漸漸摸熟了少女劍法的門路,刀法也就漸漸從防守變為進攻。須知周英縱橫江湖數十年,這口金背刀上不知敗過多少好漢。經驗和機智自然不是一般初出道的後輩所能比的。這少女劍法雖然淩厲,但功力火候卻還未到時候。加以從來受師姐們憐愛,喂招時都是點到即止,極少與人性命相搏,經驗自更說不上,這幾方麵較之身經百戰的周英當然差了一著,兩人再拆十來招,少女漸漸氣力不加,額上已自見汗。


    周英一見暗喜,使出丹田之力一聲大喝,猶如平地響個焦雷.少女一駭,周英趁勢崩上砍下,朝天撩,攔腰斬,接連一派進手招式,少女登時手忙腳亂,連連後退。


    這時周英門下眾子弟見師父快要得勝,都呐喊助威,叫道:“快扔下寶劍,饒你不死。”叫喊聲中,周英一刀擊在少女劍身上,這一刀周英乃是用足了內功的,少女把握不住,拍達一響,寶劍被擊落地下。少女驚叫一聲,趕忙一個箭步跳開。


    周英倒提金背刀一手撫著胸前白髯,嗬嗬大笑,回頭對眾徒弟道:“如何?師父還不算太老吧?”


    猛然間咚的一響,周英胸前結結實實的挨了一下,跟著右手一緊,手腕竟被對方擒住,不禁大吃一驚。


    原來周英適才見這少女天真爛漫,世事全不知曉,心裏十分愛憐,聽她言語之間也似受人播弄,本想憑一身技藝把她鎮住,再慢慢和她說理,故此一交手時便處處留情,待少女寶劍被打脫手以後,周英隻當大事已定,不料這少女十分狡黠,趁周英掉頭說話時,冷不防衝上來當胸一拳,同時左手施展獨門擒拿手“靈蛇纏腕”,一下將周英手腕脈門扣住。


    周英究竟是成名人物,雖危不亂,右肩一沉,左掌斜劈,一招“春風撲懷”,向少女右肩劈下。他因自己先前心存厚道,反中對方詭計,心中氣憤,這一掌用足了十成力量,如被打中,不死也得落個殘廢。


    那少女卻溜滑之極,一見周英使出了煞手,不敢硬接,急忙放開周英右手,一翻身就如一條草蛇似的竄到剛才寶劍落地之處.腳才沾地,寶劍已拾在手中。周英開步如風,搶到少女身後,大喝一聲,金背刀帶著一溜白光,劈頭便砍,那少女剛一拾起寶劍,敵人已到背後,不及閃避,使出師門絕招“惡蛇反齧”寶劍朝後向上一撩:這一下雙方動作都極快。周英金背刀已朝對方後腦直落,而少女的劍鋒也到了周英脅下。徐春山看出了危險,心中大急,一時忘形,不禁失聲叫出:“哎呀!”眾弟子一聽石後還藏有人,都大聲斥喝,各擺兵刃,朝徐春山撲上來。


    幸而周英久經大敵,一見形勢危急,不顧傷敵,先圖自救,身軀半轉,左掌上揚,右手金背刀順著自己左脅朝後一收。將一招已經發出的“刀劈三關”硬改成“金鎖把門”,當的一響,刀劍相擊,火星四濺。少女覺得周英勁力十足,自己一條右臂被震得發麻,情知再鬥下去準要吃大虧,慌忙向斜刺裏一竄,再回身一看,隻見那邊十多個人已打成一團。


    原來徐春山一見周英門下眾弟子紛紛圍上來,明知這時無法申辨,急從背上拔下寶劍,一麵拒敵,嘴裏大喊眾人住手。但這時眾人那裏肯聽,刀劍齊揮,將徐春山圍在中間。


    那少女隻道徐春山出手相助,一聲嬌叱,縱身過來,長劍攔腰橫掃,蕩起丈許方圓的銀色光圈,眾弟子紛紛躍開,周英大怒,縱到徐春山麵前,“夜叉探海”一刀劈下,徐春山橫劍一擋,大叫道:“周叔忘了麽,我是徐春山呀!”


    周英一怔道;“是麽?”正想細問。背後已響起那少女罵聲:“老賊看劍!”周英慌忙移步回身,這時青光閃閃,一劍直指麵前,兩人又拆了數招,那少女連攻三劍,將周英迫退兩步,自己卻倏然收劍躍開,罵道:“且饒你多活兩日,早晚我得取了你項上首級。”又對徐春山道:“還不快走?”說罷掉頭朝山下連竄帶跳的跑去。


    說也奇怪,徐春山經那少女一喊,登時便似乎有點神魂失據,腳下也不由自主的跟著跑。周英在背後大喊道:“是徐老賢侄麽?你跟著那丫頭跑些什麽?”徐春山分明聽得明白,但仍然一個勁的跟著那少女飛跑,反而把個周英弄得莫名其妙。


    那少女和徐春山兩人一前一後朝山下疾馳。徐春山乃是在神女峰上長大的,險峻山道對於他簡直是家常便飯,雖不能說是捷逾猿猴,但就一般武林中人而論,徐春山的輕功也得算是第一流的,可是那少女的輕功似乎更高出一籌,跑了半天,那少女始終領前一箭之遙,一直跑到山下河岸邊,少女才收住腳步,回過身來,插劍入鞘,用一對剪水雙瞳,朝徐春山打量一下,嬌笑道:“這老賊果然名不虛傳,我還打不過他哩,壯土貴姓?你到這山上去幹什麽?”


    她說話時,一手掠發,麵帶笑容,大約是方才激鬥和奔跑之故,臉泛紅霞,微微喘息,一種少女豐韻,徐春山不禁看得呆住了,良久才想起回答道:“在下徐春山,不敢動問姑娘尊姓,出自何人門下.”少女道:“你問這麽詳細幹嗎?”


    徐春山臉上一紅,陪笑道;“適才在下看見姑娘劍法高明已極,想必出自高人所授,故而有此一問。”說著打了一躬。


    少女笑著擺手道:“你別太客氣啦,我的劍法還差得遠哩,你可聽見過青靈大師的名字麽?”


    徐春山搖頭道:“不大知道。”


    少女呆了一呆,意似不悅,接著又嬌笑道:“我是華山西峰青靈大師門下六弟子董飄香。”徐春山忙拱手道:“久仰,久仰!”


    董飄香噗哧一笑道:“你連我師父的名頭都不知,久仰什麽呀?你還是說說你來這裏做什麽?剛才我見你在樹林裏鬼鬼祟祟的,便猜到你也是來尋周英老賊的晦氣。但我瞧你的功夫大概也不是那老賦的對手呢?”


    徐春山遲疑了半晌,才陪笑道:“在下本領低微,功夫二字完全談不上,不過我大膽動問一句,姑娘和這位周老前輩究竟有什麽過不去?在下倒根想替你們排解一番。”董飄香詫異道:“你認得周英嗎?你說什麽排解?”


    徐春山道:“周老英雄和先父乃是世交,所以我深知周老英雄為人,我想姑娘必定有了誤會……”話還沒說完,咚的一聲,徐春山胸膛上已中了一拳,董飄香怒道:“我隻道你是位俠士,原來和你周英是一黨。”徐春山分辯道:“董姑娘,你好不講禮。”一語未了,董飄香忽然衝了過來,徐春山知道她又要揮拳,急忙以掌護身,不想董飄香歪斜著朝他身上一掌,徐春山隻覺身上一緊,接著腳下一浮,咕咚一聲竟被跌了一交。


    這一招名叫“青蛇纏柱”,乃是華山派擒拿手裏“身纏”之法,這-交直跌得他頭悶眼花,不覺大怒,一個“鯉魚打挺”縱起身來,劈麵-抓。


    董飄香為人雖然莽撞,但武藝上卻頗有機智,見他五指彎屈如鉤,力貫指尖,便知是內家鷹爪功能手,當下使開師門絕藝:“靈蛇九式”,隻見她身法嬌夭,勁含不吐,宛如一條水蛇也似,徐春山的“鷹爪功”和三十六路擒拿法乃是得自巫山俠隱徐全白所傳,攻守之間也動若驚鴻,定如磐石,兩人拆了二十餘招,徐春山感覺越打越吃力。因為董飄香所用的招式卻非常奇特,如一條水蛇般的滿場遊走,正所謂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身法步法飄忽已極,有時突然攻擊時,手法更敏捷如電,就像一條毒蛇突然向人襲擊一樣,徐春山一身功夫竟無法施展,堪堪能夠自保而已,心裏不禁暗暗叫苦。想道:我連這麽一個女孩子也戰不下,還報什麽父仇,一氣之下,突采攻擊,董飄香看出破綻,乘虛而入,接連搶攻,數招以後,徐春山竟是險象環生。


    正在這時,周英率領五六個徒弟已經趕到,老遠便大喊起來:“老賢侄,將這個丫頭扣下,”徐春山遙遙答應,忽然抽的一響,左頰挨了一耳光,痛得發昏,跟著肩上又被擂了一拳。徐春山大急,反手一抓,竟扯住對方腰間絲絛,董飄香也嚇了一跳,奮力掙脫,她見敵人後援趕到,自己勢孤,怕吃眼前虧,趕忙腳底使勁,“靈蛇三躍”,三伏三起,已到十餘丈外,臨走還留下一句話:“一月以內定來拆了你們的賊窩。”徐春山忽然覺得手中捏著一物,低頭一看,原來是塊碧玉佩,想是那少女絲絛上係著的,回頭見周英等人已走過來,便順手揣在懷裏。


    這裏徐春山和眾人從新見禮,周英歎道:“這真是從何說起,被這丫頭跑來沒頭沒腦的吵上一陣。真是叫人啼笑皆非。這裏不是敘話的地方,到寒舍再說吧。”


    上山之時,徐春山順便到林中牽出坐騎,來到山上,自有人牽去添草喂料。徐春山見這鬆林後麵一溜二十餘間寬大草房,雖無樓台亭閣之勝,倒也另有一番氣象。周英又喚眾徒來和徐春山相見,大弟子名叫常堅鐵,二徒弟名叫趙寬,三徒弟名叫陳立,其餘還有十餘人,徐春山一時也記不了許多.


    這時已過五鼓,周英命眾人都去歇息,隻留下二徒弟趙寬侍候,周英剛問得一句:“我那全白老哥身體還好麽?”徐春山已拜倒在地,哭著說:“他老人家被人害死啦!”周英大吃一驚,眼中流淚,“咳”了一聲道:“老哥,老哥,想你一生行俠仗義,光明磊落,到頭來還不得善終,老天老天,難道果真沒有報應嗎?”他感泣一陣,才扶起徐春山來,勸慰道:“賢侄且休哭壞了身體,報仇之事愚叔自然義不容辭,你隻管放心。”


    徐春山泣道:“總望你老人家作主才好,此仇不報,小侄死不瞑目。”


    周英道:“那是自然,你先說仇家是什麽人?”


    徐春山道“說來慚愧,小侄回山時,先父己被害多時了,仇家是誰,小侄完全不知。”說著將那晚情形詳述了一遍,又將隨身收藏的鐵鷹爪取出遞了過去。


    周英接過手來,反複看了半響,皺眉道,“這事真個有些蹊蹺,據我所知,在中原武林各派的人,從沒有人使用這種暗器的,難道這人從塞外邊疆來的不成?”


    徐春山道:“家父怎會和關外豪傑結仇呢?”


    周英搖頭道:“不會呀,令尊似乎一生都未到塞外去過。


    兩人推測了半晌,仍舊找不出半點眉目,趙寬在旁插嘴道:“莫不是徐老前輩若幹年前與人結下深仇,這仇家後來去到塞外學藝,藝成之後再回來報仇,或者也是有之.師父以為如何?”


    周英點頭沉吟道:“你這想法似乎也頗近情理。”又對徐春山道:“我和令尊訂交之時,令尊已是四十以上的人了,他早年是否另有仇家?我可不大清楚。但尊大人自來為人坦白,任何事向不隱藏,我並沒聽他談起過從前有什麽深仇大怨.


    徐春山一聽,不禁滿懷失望,神色十分沮喪,周英安慰道:“賢侄不必氣短,這事眼前雖然沒有眉目,但終必有水落石出之日,既然仇家留下了鐵鷹瓜,那麽不論他從塞外來的也罷,邊疆來的也罷,本人必然還在近處,遲早可以查出下落,而且仇家居然留下鐵鷹爪,這便表示他尚不肯幹休,咱們不去尋他,或者他還會找到我們頭上來哩。常言說得好,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倒也不必急在一時。”


    徐春山心想也隻好如此了。當下話題又扯到今日來的那少女身上,周英道:“我和她一交手便看出她是西園八美裏的人物,但我和她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風馬牛不相及,不知怎的會找上門來尋晦氣。”徐春山道:“她自稱是青靈大師門下六弟子董飄香,不知是幹什麽的。”周英道:“老賢侄不知道西園八美麽?”徐春山道:“沒聽說過。”周英笑道:“青靈大師威名很盛,武林中人幾乎無人不知,尤其近年來門下能人輩出,一提起華山西園的名頭,端的人人稱讚,你怎的會不知道呢?”


    徐春山笑道:“小侄聽先父談起過,華山派的掌教真人乃是赤靈羽士李玄清,倒沒聽說什麽青靈大師。”周英歎道:“我那全白老哥真是個閉門隱居,不問世事,怪不得這幾年江湖上的變化都不知道,前幾年我到你們神峰小築來,也談起過這類事,誰知他卻毫無興趣的樣子,倒拿出些韋蘇州李義山的詩文來,稱揚不絕,聽得我興致索然,所以次日一早我就動身走了。”


    徐春山陪笑道:“先父性情素來孤僻,江湖上的朋友向少往來。不過他老人家倒常常稱讚你老人家,說周叔的武功人品都是一等的。”


    周英大笑道:“老賢侄,這可是你給我炭簍子戴了,令尊的脾氣我還有不知道的嗎?隻怕你知道的還沒有我多哩。你說他晚年好靜,不理世事,你哪裏知道令尊壯年時那種豪邁慷慨也是少有的,膽氣武功更不用說啦。猶記七八年以前,那時賢侄你還隻有十一二歲哩,有一次我們兩人惹上了氓山六狸的盛威公,約下了一年以後到岷山了斷,賢侄你大約不知道岷山謝超凡的名頭吧?”


    趙寬在旁接口道:“我倒知道這個人,聽說內外功都十分了得。”


    周英道:“你還不是聽我說的,這謝超凡的功夫豈隻了得而已?不是我長他人誌氣,當今之世,隻怕還沒人及得上他.老實說,那一次如果不是尊大人和我,換了別的任何人也沒有這份膽量上岷山。”


    徐春山本來很少聽見父親談起過這類事,這時不禁聽得津津有味,忙追問道:“後來呢?”


    周英道:“幸而那謝超凡倒也還不是太不明理之人,大家說半了天的理,那老怪知道其屈在彼,也就放我兩人下山,誰知半路上又被他門下的兩個徒弟朱靈師和龍渾擋住,這兩人還算武藝較低的,但令尊和我已經有些吃不住啦,好在那謝超凡及時趕到,將他這兩個徒弟大罵一頓,我和令尊才得脫身,想起來也真險。”


    徐春山聽周英這一說,不免想像著父親壯年時的英風俠氣,心中悵然若失。周英又道,“不知怎的,令尊從那次以後不久,便封刀退出江湖。到了晚年更寄情於山水詩文,老賢侄,你休怪我談論令尊,大凡一個性情習慣突然起了大轉變,這便叫做反常,這往往是一種不祥的預兆。或來橫禍,或遭大凶,皆從這反常二字而起,你們年輕人自然不相信這些話,但天下本有許多事是不可理解的.”


    這一席話卻聽得徐春山滿不是味兒,心想這周英究竟上了年紀,說話顛倒,怎麽又扯到反常不反常上頭去了?便用話岔開道:“周叔剛才談青靈大師又是怎麽回事?”


    周英道:“這青靈大師本是赤靈羽士李玄清的師妹,不知為了什麽事和李玄清鬧翻了,便遷到華山西峰自立門戶,最初門下收了四個女徒,武林中人稱之為青靈四女,近年來又陸續收了四個小徒弟,一般江湖上好事之輩又替她們起了個名號,叫做什麽西園八美。”


    徐春山一聽,心中突然有感,便從身上摸出一個玉佩來遞給周英道:“周叔叔,你老人家認識這個麽?”周英接過手來一看,隻見這玉佩顏色翠綠,上麵刻一條小青蛇,十分精致可愛,奇道:“你從那裏得來的?”徐春山臉上一紅,陪笑道:“方才在江岸上拾得的,大約是那少女身上所佩之物。”


    周英笑道:“可知這女娃娃是青靈門下,這塊玉佩便是她們的信物,大約每人身上都有一塊。”


    徐春山道:“周叔所見不差,那女子自稱是華山青靈大師門下六弟子董飄香。”


    周英搖頭道:“青靈大師門下較著名的幾個門人是沈翠屏,賈墨羽,張淩雲,另外還有一個叫卞什麽青,這幾人功夫都很高,至於這個董飄香,倒是沒聽說過。”


    說著又將這玉佩反複察看,徐春山指著問道:“這上麵刻一條蛇是什麽意思?天下可以用作記號的物件多得很,諸如各種花草之類,或什麽有意義的圖書,豈不都比這惡物好看得多?”


    周英沉吟道:“這倒不知是什麽章思,本來有的派別也崇尚鳥獸之屬,比如天台祟尚猿鶴,昆侖崇尚天龍,但青靈卻選擇一種令人惡心的長蟲來作標記,未免和那些脂粉嬌娃太不相稱。”說罷哈哈大笑,順手將玉佩交還徐春山道:


    “此物要好好收藏,或者將來還有用處也未可知。”徐春山依言將玉佩揣在懷裏.趙寬道:“夜已深了,師父和徐兄還是安歇了罷。”


    周英道:“我隻顧說話,倒忘了賢侄遠來疲乏,今日且胡亂歇息一宿,來日卻再商議。


    徐春山施禮道:“為了先父之事,起動周叔叔,小侄真感不安.”


    周英皺眉道:“賢侄休說這等話,令尊和我交情不同別人,你就勸我別管也不行,隻是這兩天我這裏也恰巧碰見一樁麻煩事,待再過三五日,我準定陪賢侄下山去尋訪仇家下落便是.”


    這時趙寬己拿過一盞燈籠來,引徐謇山到一間草房內,又換過了幹淨被褥,徐春山因自己有求於人,故此事事留心,方才有些話還不曾問明白,這時便搭訕道:“趙兄不必費事,且請小坐片時,小弟也好親近親近.”趙寬笑道:“閑常聽家師談起徐兄,隻恨無緣得見,日後還要徐兄指點一下拳腳哩。”說著便在椅上坐下來。


    徐春山道:“趙兄休客氣,小弟聽周叔叔談起這幾日有人來找麻煩,這是何意?”


    趙寬歎口氣道:“徐兄聽見過紅心三霸的名頭麽?”徐春山搖頭道:“小弟足跡未出過巴東,江湖上的事竟是生疏得很。”


    趙寬道:“離此不遠,有一地名叫做紅心套,那裏有三個坐地分肥的強人,就是所謂紅心三霸,本來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不久之前,武昌會武鏢局從水路保一道鏢到四川,路上被三霸劫了,會武鏢局的幾位達官急得無法,不知怎的打聽到家師名頭,便呈了他們總鏢頭徐仕達的名帖來求家師出馬,家師當時隻答應替兩下排解,會見三霸以後,家師露了兩手工夫,三霸自知不敵,交代了一番場麵話,也就將鏢銀退回,這已是兩年前的事了,不料近幾日來,累次有人上山窺探,連今夜那女子在內一共已有三次之多,原來這些人都在紅心套落腳,這樣看來,此事分明是三霸主使無疑,但他們怎的會搬來這許多好手?卻也令人難解,偏生家師性情極傲,偏不肯約朋友幫忙,所以我們師兄弟也不敢相勸,隻好日夜用心防守,還望徐兄明日勸勸他老人家才好。”


    徐春山心裏暗想,這周英外表和易,但聽趙寬這樣說來,這老頭子性情之孤傲剛硬,倒也和自己父親不相上下,怪不得他們從前性情相投,當下又和趙寬扯了些閑話,趙寬道過了安置,帶上房門徑自去了。


    這裏徐春山展開被褥,脫去鞋襪,擁衾坐在床上,卻是毫無睡意,那董飄香的音容笑貌,曆曆如在眼前,坐了一陣,又從懷裏摸出那碧玉佩來賞玩一陣,不禁神思恍惚起來.


    猛然想起父仇尚無著落,自己怎的這樣無誌氣?想著趕緊收斂心神,藏好玉佩,吹燈睡下。但這時窗外細雨涔涔,徐春山心事如潮,哪裏睡得著,再一想到殺父仇人究竟張三李四還不知道,周英雖說願意幫助,但四海茫茫,到底從何尋訪起?這樣一想,更覺心事如焚,直折騰了一夜,才勉強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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