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值廬。


    刑部大牢中的那名禦史正在跟徐階、張永明兩人奏稟邱順突然殺到獄中打斷審訊羅龍文的事情。


    “手令呢?”


    徐階眉頭緊蹙,第一反應就是追問手令何在。


    那禦史當即便從懷中將手令掏了出來。


    “奉還閣老。”


    在看到手令的那一刹,徐階明顯鬆了口氣。


    這手令若是落到嚴世蕃手裏不大不小也是件麻煩,有損羽翼。


    接過手令,用燭火引燃,黑煙升騰而起,手令化作飛灰,徐階的腦海中也隻剩下了一個名字。


    ——何泌昌。


    跟邱順一樣,徐階也覺得是嚴世蕃在拿主意。


    但嚴世蕃人在獄中,肯定不能自由走動,自然就是何泌昌在外麵替嚴世蕃溝通內外。


    站在徐階側旁的張永明俯身輕聲問道:“恩師,咱們下一步怎麽走?”


    “派人盯住何泌昌。”


    “此人膽小如鼠,製服此人猶斷嚴氏雙足。”


    聽到這個名字,張永明很快便想起那晚在街頭看到的那個人。


    但是……看那情況,怎麽看都不像是何泌昌在拿主意,何泌昌反倒是對身邊的李昰言聽計從的。


    張永明想勸徐階在李昰身上下點功夫,不要在何泌昌身上浪費時間。


    不料徐階見狀,頓時擺手道:“奉命行事便是,老夫累了。”


    原本一片大好的局麵,被張永明攪成了這樣。


    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徐階已經沒精力給這個寶貝學生講課了。


    他知道個錘子,老實辦差就是了。


    見到徐階這個模樣,自知闖下大禍的張永明也不敢多嘴,生怕得罪了授業恩師。


    再說了,萬一恩師有高招呢?


    問多了反倒顯得他愚鈍。


    張永明老實唱喏躬身作揖過後便離開了內閣值廬。


    ……


    天街。


    李昰兩人與邱順告辭,半點沒有察覺到邱順眼中的異樣。


    現在李昰的頭仍舊很大,他沒想到的何泌昌這個人雖然膽子小,但卻十分欽佩楊繼盛。


    “明理,借楊公的案子救小閣老,會不會有些不妥?”


    “有什麽不妥?”


    “那可是椒山先生啊。”


    李昰露出疑惑的神情,道:“然後呢?”


    “明理,你不知道椒山先生在民間有多高的威望嗎?咱們拿椒山先生做文章,將來是要被天下人唾罵的啊。”


    “小閣老跟你我都在世或許沒人說什麽,但人總有百年的那一天,你就不怕被後人……”


    何泌昌倒是不怕徐階了,又開始怕後世不要命的讀書人了。


    看到何泌昌前怕狼後怕虎的樣子,李昰真的懷疑,這是那個親身出海,橫行大洋的何泌昌嗎?


    就這慫樣怎麽帶著大明征服大洋!


    “你知道楊繼盛的《請誅賊臣疏》是彈劾庚戌年嚴閣老的守城方略,而嚴閣老是照抄了當年於少保的守城方略嗎?”


    “這我哪知道,我就知道椒山先生在獄中……”


    “那你知道楊繼盛的《請罷馬市疏》裏說與草原互市跟和親一樣屈辱,會讓大明的銀帛流失殆盡嗎?”


    “這我哪知道,我就知道椒山先生在獄中……”


    “那你知道楊繼盛最後被斬首,是因為聲援徐階的門生李天寵與嚴閣老的門生胡宗憲搶兩浙大捷的戰功嗎?”


    “這我哪知道,我就知道椒山先生在獄中……”


    “那你知道楊繼盛的發妻張氏,是孝康敬皇後的族人嗎?”


    “這我哪……啊?!”何泌昌猛地轉過頭來,滿臉驚愕的看向李昰。


    孝康敬皇後也就是孝廟之正宮,武廟之嫡母,河北張氏、憲廟遼東巡撫張岐之侄女,在本朝險些垂簾聽政的昭聖皇太後。


    當今天子死仇,全都與這位孝康敬皇後有關。


    嚴世蕃的前任,內閣首輔楊廷和的兒子楊慎,就是因為在大禮議中支持孝康敬皇後,被發配雲南。


    時光荏苒三十載,聽到楊慎在雲南逍遙快活,嘉靖還是會氣的吃不下飯。


    直到楊慎死前,每逢年節嘉靖都不忘派人去衛所看看楊慎是否在乖乖戍邊。


    對楊慎尚且如此,更遑論是張太後的族人了。


    何泌昌很快便想起,在楊繼盛被梟首前,其發妻張氏曾自請替夫受刑,以換楊繼盛戍邊發配。


    李昰繼續追問道:“你難道沒想過,楊繼盛在獄中時,是誰勸張氏上疏的嗎?”


    “那個勸張氏上疏的人,才是最想讓楊繼盛死的人啊。”


    嘉靖三十四年,一個婦道人家突然出現在午門之外,伏闕上疏。


    這一幕嘉靖很熟悉,十五年前,鬥法失敗的孝康敬皇後,就是故意穿著這樣一身粗布麻衣,以近乎逼宮的方式跪在乾清宮為那兩個為害京師半輩子的娘家弟弟求情。


    上一次嘉靖沒有手軟,讓張太後在乾清宮外跪到大病不起崩於寢宮,這一次嘉靖也沒有手軟,當天便勾絕了楊繼盛的名字。


    放眼朝堂之上,隻有嚴嵩跟徐階兩人如此了解嘉靖的性格。


    “徐階贏不了,你我便不會被天下人唾罵。”


    李昰看向何泌昌的眼神中充滿關愛。


    庚戌之變,萬方嘩然,穿越之前,他在短視頻裏沒少刷到過,楊繼盛就是徐階試圖借庚戌之變扳倒嚴嵩的一枚棋子。


    焚香三日,伏闕死諫,本是奔著搶倒嚴頭功去的。


    隻不過後來事態發展超出了徐階的預料,被楊繼盛彈劾的嚴嵩當堂將當年於謙的守城方略翻了出來,二人應對措施分毫不差,嚴嵩不少手令幹脆就是隻改了幾個字,罵嚴嵩就等於罵於謙,反倒逼得徐階進退維穀。


    楊繼盛也就此成為徐階的棄子,而張氏伏闕是徐階精心包裝出來榨幹楊繼盛最後價值的一場大戲,提前為下一次倒嚴做正當性做背書。


    還有不少博主因此調侃,如果徐階生在後世,必然是泰鬥級演藝經紀人,如果最後是徐階贏了,楊繼盛十有八九會原地成聖。


    何泌昌的眼神從最初的震驚逐漸暗淡下來。


    楊椒山這等人都能稀裏糊塗的死在朝中。


    他這樣的,豈不是被人烤在爐子上的時候還在幫人家撒鹽。


    “明理,要不我辭官算了。”


    李昰臉色瞬間垮了下來,不覺生出幾分大耳刮子抽之而後快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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