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問此行何處去?芳草山溪迷霧中。


    哦,溪流,那玉帶一般的溪流……


    霎時,我的心裏,波瀾頓起:諸葛丞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如此神機妙算之人,對於自己的長眠之處,有著某種想法和安排,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就算是平頭百姓,隻要稍稍具有條件,都想到要請一下風水先生啊!群山無言,流水無語,然而,置身於這青山綠水之間的人們,呼吸吐納,卻有著千言萬語。


    多年以來,在這征戰不息的邊關,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那刀光劍影、烽煙征塵的一幕幕。然而,在這風雲變幻的背後,何嚐就沒有對這片土地的深情、依戀、眷顧與不舍呢?


    這塵世間,有著太多的風雲變幻、改朝換代,隻是,天上的那一輪明月,亙古未變,多少個寂靜的夜晚,她依然如約而至,那滿地清輝,就是她無聲地打量著邊關和大地的冷冷的目光。她在問自己,更是在問世人,這征戰殺伐的背後,究竟有何意義呢?


    “嗯,玉帶一般的溪流,”我開言道,“尋找起來,應該不成問題吧?”


    對於這敏於行的魏基立,我還是蠻有信心的。


    “管它成不成問題,”魏基立回應道,“既然到了,先找一下再說吧。”這樣說著,就遊目四顧起來。


    這家夥,還真有著雷厲風行的一麵!


    受他眼神的感染,我下意識地邁出了一小步。


    於是,我和他,這樣的一對年輕人,就在這崇山峻嶺之中,搜尋起來了。


    額前,臉頰,手臂……汗珠不斷地滲了出來,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而其中的一些汗珠,則滴落在土地上、草叢中、山石上,就此融入了腳下的這片土地。


    玉帶溪,什麽時候才能映入眼簾的玉帶溪!


    皇天不負有心人,一個多時辰之後,原本早已經是疲憊不堪的的我們,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定睛看時,隻見眼前岡巒起伏,前有山梁,而那後山峰呢,恍如筆架。左右兩側,各有土嶺和山崗屹立,就像護衛一般。按捺住心頭的狂喜,我再次凝望那山梁之前時,隻見那溪流淙淙,就像那玉帶一般,蜿蜒而過。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然而,我並沒有因此而歡呼雀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仔細打量一番之後,就將目光轉向一旁的魏基立。


    魏驥立雙唇緊閉,神情冷靜,也隻是靜靜地盯著前方。


    那麽,為什麽會是這樣呢?


    我咬了咬嘴唇,暗自尋思起來:或許是這樣吧,我們此時所看到的,其實也隻是一個輪廓,真要找到那塊墓地,或許也還是需要半個時辰左右的時間吧?再說,辛辛苦苦找了這麽久,目標在望之際,先讓自己安靜一下,平複一下心情,慢慢回味一下這一路上的艱辛;然後,再從心裏騰出一點空間,以便盛放這即將到來的喜悅。


    這位魏大哥,此前,我也覺得他有點執拗。不過,到了這一刻,我還是那樣看嗎?此時此刻,“執拗”似乎已經成了“自信”,甚至是值得自豪、欣慰的了。是啊,如果沒有某種一往無前的狠勁,又何來眼前的這一幕呢?


    由此看來,這性格與脾氣什麽的,也不可一概而論吧?其中的關鍵就在於,你所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麽?或者說,你正處在什麽樣的局勢和位置。如果他不敢堅持,還會有這溪流如玉帶的一幕幕嗎?


    而且,他這個人呀,似乎出奇的沉穩,你看,即便那目的地就近在眼前了,他依然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這樣的人,確實不容小覷?


    “嗯,先休整一下——”他淡淡地說道。


    “是啊,嗓子都快要冒煙了……”這樣說著,拭了一把汗之後,我解下背在身上的那盛水的葫蘆。


    我們都很清醒,從腳下這一小塊地方到那山梁之前,也還是需要一點時間的。而此時此刻,先潤一下嗓子,填一下肚皮,才是當務之急。


    喝了點清水,吃了點幹糧,暗暗地吸了一口氣之後,我和魏基立,緩緩地走向那溪流。


    “魏大哥,你,你真沉得住氣……”我的語氣,變得有點嬌嗔起來。


    “趙姑娘,”他淡淡一笑,“你,你有所不知,有時候,得失成敗,往往就在一念之間。因此,近幾年,我一再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得意忘形……”


    “是啊,我也聽人說過,誰笑在最後,誰就笑得最甜。”


    “嗯,也就是說,不要高興得太早——”他沉吟著說道。


    那溪流,倒像是那守護著城門的護城河。


    於是,我們都湧上了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就在離那溪流隻有丈餘之處,突然,一個雷霆般的聲音,破空而來,雷霆般響起:“站住!不許動!”


    這聲音,確實就像那平地上的一聲驚雷,更像那驟然擂響的戰鼓,還真的讓我心頭一震。緊接著,就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身子。


    心頭一陣抖動之後,咬了咬嘴唇,我還是暗暗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再循聲望去。


    隻見近百名勁裝結束的士卒,在一名短須將領的帶領之下,各執兵刃,正昂首闊步走來。


    不難想象,他們就是這一帶的戍邊將士了。


    我和魏基立依言站在原處,一動不動。


    人說“做賊心虛”,我們既然不是賊人,也就沒必要“心虛”,我們站在原處,也隻是“以靜製動”而已。他們走過來,需要一段時間;對於我們來說,可以利用這樣的一點時間,思忖一番。


    更何況,迎麵走來的,是自己人,是我們的戍邊將士。


    “你們,你們兩位,有何貴幹?”那領頭的短須將領喝問道。


    魏基立嘴唇翕動了一下,一時卻發不出什麽聲音來。而我呢,一時也是難以措辭:自己隻是一介草民,若直言到此處,隻為了找尋一下丞相的墓地,似乎倒是有點難以啟齒了。


    這樣想著,我下意識地捋了一下額前的長發。


    “隨便,隨便走走……”再過了一會兒,隻聽魏基立這樣支吾著。


    “我們,我們閑著無事,就在這兒轉轉……”掃了那領頭的將領一眼之後,我這樣附和著。


    那位短須將領,一時眉頭緊皺起來,大概,他是這樣想的吧:眼前的這兩個年輕人,清新脫俗,氣度不凡,若是在京城裏見到了,自己的第一反應似乎就是,這可是一對人中龍鳳、神仙眷侶啊!


    隻是,這是荒山野嶺,就算是談情說愛,也沒必要走這麽遠的路吧?而如果說他們是敵方派來的細作吧,那更是不可能的:那些細作,由於肩負著某種任務,一旦被喝問,本能的反應,多半就是或逃循,或反抗,或狡辯,哪會如此神情自若呢?


    “你們,你們兩位,這裏是軍事重地,你們都不知曉嗎?”那將領鐵青著臉,厲聲喝問道。


    我的那一點自欺與自戀,霎時就被這嗬斥聲,撕扯得碎了一地:人家令行禁止,想的都是軍令如山之類的事情,可不會設身處地為我們著想啊!


    “我們,我們本來隻是想著四處走動一下的,”我試著這樣辯解著,“隻是想看一下附近的風景,一不留神,就走到這兒來了——”


    “是啊,這一路上,我們走走停停的,也不見有什麽禁止、警戒之類的標誌……”魏基立幫襯著。


    所謂“不知者不罪”,你所說的軍事重地,那是你們的事情!我們隻是路過而已,並不知悉你們所說的那一切。因此,你們就不能以此來要求別人:魏基立的說辭,應該是站得住腳的吧?


    然而,我看得很清楚,那領頭的將領,依然鐵青著的那張臉,就像那緊緊繃著的弓弦。


    哦,大概是這樣吧?如果我們兩人的衣著,再簡樸些,或是手持鐮刀、扁擔之類的,勉強也像是樵夫,隻是,由於相貌過於清秀、俊朗,不同於尋常鄉人,無論如何,在他們看來,都不太像要到這一帶山裏打柴的人!


    “嗯,不知者無罪,”那將領沉吟著,“好吧,你們就此離開!”


    看來,在他的心目之中,就此了結,已然是給足了我們麵子。


    隻是,這一刻,對於這樣的“麵子”,我們真的很需要嗎?


    於是,他很快就發現,眼前的這一對年輕人,並沒有偃旗息鼓、就此走開的樣子,相反,他們的目光,正靜靜地凝視著那山梁。那目光,滿是神往與熱切。


    “你們,你們還有什麽事情要辦嗎?”皺了一下眉頭之後,那將領用一種克製的語氣,客氣地問道。


    “哦,是這樣的,草民對這風水地理什麽的,一向有點興趣,”魏基立這樣說著,“有空的時候,就喜歡四處轉轉。”


    我隱隱體會到了,花了那麽多的心思,做了那麽多的準備,走了這麽久的路,吃了這麽多的苦頭,當目標就在眼前之際,卻被擋住了去路,這位魏大哥,多半是咽不下這口氣的。


    “哦,這位將軍,我們隻是尋常百姓,”我幫腔道,“我們隻是走走路,爬爬山,看看風景而已,沒觸犯什麽吧?”


    眨了眨眼之後,那將領按了按刀柄,換上了一種征詢的語氣:“要說這走走路,爬爬山,四處閑逛一下,確實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不曾明文禁止,對此,我們也不便於多加阻攔。哦,這樣吧,隻要不越過這道溪流,別的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


    我心裏一動:看來,這後山峰一帶,正是他的防區,如果我們不越過這玉帶溪,不涉足他的戍守重地,他也就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因此,麵對著我們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他不便發作,一直都采取了某種息事寧人的態度。


    從軍事的角度來說,重地、禁區之類的說法,自然是會有的。隻不過,作為外人,我一直不曾體會到而已。


    二十多天以前,那夏侯大哥和曉霞深山夜行,來意不明。也就是從那個夜晚開始,對於細作探子之類的說法,我就有所感觸了。那麽,這一刻,眼前的這位短須將軍,又是怎樣想的呢?


    我和魏大哥,會不會就是他心目中的來自敵方的探子呢?


    如果他真要這樣想,我又有什麽辦法呢?


    人家的職業,也就決定了人家的思維。如果這點警惕心都沒有,那麽,人家穿那身鎧甲,有時為了什麽呢?


    不巧的是,正是因為我們的出現,才引起了人家的警覺!


    如此說來,這一切,都是我和魏大哥的錯?


    是啊,在京城附近,瞻仰一下武侯祠中的諸葛丞相的塑像,也就差不多了吧?這位魏大哥,還是不知足,還想著到這荒山野嶺來,實地探尋一下丞相的目的。勞神費勁、山高路遠,也就罷了。近在咫尺之時,卻給人家攔截住了!既然是這樣,此前所做的那麽多事情,究竟又是為了什麽呢?這功敗垂成的背後,又是誰在操縱著這一切呢?


    此刻想來,初次見到那溪流的時候,我們為什麽還能夠如此克製,如此冷靜,如此淡然處之?原來,在靈魂深處,我們還是覺得,在事情還沒有定論之前,不要高興得太早!


    是啊,有些話語,多半是要在塵埃落定之後,才能夠說出口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一趟,還是有所收獲的。


    隻是,到目前為止,這種收獲,主要還是停留在思想思緒上。


    溪流的那一邊,自然也隻是數十丈之遙了,然而,卻又是那麽的遙遠。正所謂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了。


    這一切,如果真要論起是非對錯,又該從何說起呢?


    我們是慕名而來,人家是守土有責:如此說來,這其中的是非對錯,還真是一言難盡了?


    既然是這樣,我和魏大哥走了那麽遠的路,又是為了什麽呢?


    嗯,那種心有不甘的遺憾……


    對於丞相墓地,我倒是沒有太多的執念。既然對方也給了我們下台階的機會,我們是不是就此見好就收了呢?


    這樣想著,下意識地,我將目光轉向了魏基立。


    “隻是,我,我偏偏要到那後山峰一帶……”魏基立並沒有看我,而隻是盯著那領頭的將領,一字一頓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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