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就是針尖對麥芒了?


    我不由得心頭一震:這位魏基立魏大哥,一向就不喜歡看人臉色的。這語氣,頗為強硬啊!隻是,隻是對方,對方未必就是——


    這樣想著,下意識地,我將自己的目光,轉向那領頭的短須將軍。


    在這大白天裏,我自然看得很清楚。其實,他應該是和魏基立一般年紀,比驛站上的那位林大哥,也要小一兩歲。至於為甚麽要留著短須,多半隻是因為,民間常有“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說法,於是,為了更好地統領手下,他就煞有其事地留起短須,以增強自己的威儀感。大致說來,就有點故作老成之嫌。


    隻可惜,在這一刻,即將要領教他的威儀感的,多半就是我和魏基立了。


    果然,那短須將軍也是極為強勢,“唰——”的一聲,長劍出鞘!緊接著,也是斬釘截鐵地說道:“末將奉勸兩位,軍令如山,隻要膽敢走到那溪邊,末將及手下兄弟,就隻能視之為武力衝關了——”


    隨即,“謔謔”數聲之後,隨從的那些士兵,或戈矛在手,或軍刀在握,或拈弓搭箭,各執兵刃,嚴陣以待。


    原來,他這長劍出鞘,就是武力護關的信號了!


    魏基立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然後,神情自若,冷冷地打量起兩三丈開外的這些將士來。


    此前,我並不曾見過如此的陣仗,隻好下意識地順勢後撤了幾步,皺了皺眉頭,靜觀其變。


    然而,這一刻,我們隻是稍加後撤,並沒有立即轉身離去。


    那短須將軍及其手下,大概是看到對方並不曾離開,達不到他們的要求,於是,為了防止我們“武力闖關”,就依然保持著不惜一戰的陣型。


    再掃了幾眼之後,我看出一些端倪來了。


    我方隻有兩個人,而且都是手無寸鐵,要想衝過對方的武力阻攔,將是極為渺茫的。而對方呢,在那位將軍的長劍號令之下,每十人為一小隊,以短刀為進攻武器者,則左手持盾牌;而那些雙手握長矛者,身後則有兩三個同伴拈弓搭箭,以增強攻守力道。


    一句話,他們進可攻退可守,已然是蓄勢待發。當然,由於那領頭將軍的長劍,尚未作出下砍的姿勢,這些士兵也就隻能是布陣迎戰而已,尚不曾展開攻勢。


    刹那間,對於軍事上的“對峙”一詞,我有了直觀而真切的感受與認識。


    下意識地瞄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早已是被汗漬浸濕,如珠欲流,我暗自心驚:哦,什麽叫“兵戎相見”,此前我隻是書上看到或是耳邊聽說而已,此時此刻,總算有一個直觀的印象了!嗯,這些將士全副武裝,劍拔弩張,堪稱是陣容嚴整,先聲奪人了!


    然而,他們所采取的,依然是守勢,並沒有隨即主動出擊。也就是說,事情似乎尚有轉圜的餘地。隻是,魏基立偏偏就是個倔強之人,甚至,還有點偏激。那種脾氣,是十頭牛也拉不回的!哦,他多半是這樣想的,如果就此轉頭撤走,那就是顏麵掃地了。


    然而,如果不後撤,我方衝過去的機會,又有幾成呢?且不說那些士卒手裏的長矛大刀,隻要那位將軍長劍向下一揮,亂箭齊發,轉眼間,我和魏大哥恐怕就會被射成刺蝟一般了!由此看來,武力闖關,是不現實的。


    對方不讓我方過去,我方不願撤走,“敵我雙方”,就這樣對峙著了!


    隻是,這種僵持,又有多大意義呢?就是為了擺個姿勢,圖個好看?哦,那句話叫作“化幹戈為玉帛”,眼前的這個場景,“幹戈”倒是不乏,那麽, 那“玉帛”又何在呢?這些將士,戍守邊關,本來就是為了讓黎民百姓過上和平安寧的生活,無論如何,我和魏大哥,都不能先行動手……


    暮春的陽光之下,雙方互不相讓,就這樣對峙著。


    有那麽一個瞬間,我差點兒就要失聲笑了出來:原來,那些將士是自東向西地布防,此時此刻,那西斜的陽光,甚是耀眼,為此,他們的眼光,也難免要閃爍一下的……


    隻是,在這種生死係於一線的緊要關頭,我又如何笑得出來呢?


    是一觸即發,還是僵持不下?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此前,一路上的艱辛坎坷、艱難險阻,我都是設想過的了,而且,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體會到了。然而,那一切,主要還是來自於天地之間,甚至,也不妨這樣說,爬山涉水,已然不在話下!而現如今,擋在我們麵前,擋住我們去路的,卻是一對陣容嚴整的將士。而且,我們闖得過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且,對峙的雙方,其實都是自己人。


    阻隔在雙方之間的高牆,究竟會是什麽呢?


    看來,這一帶地方,還真是軍事禁區了?


    這位短須將軍,奉命在此巡邏值守,看到“閑雜人員”,自然是要過問一下的了。要不然,就有玩忽職守之嫌。


    是啊,此處遠離塵囂,別的且不說,就是從我們決定尋找玉帶溪算起,那麽長的一段時間裏,真的也沒見到什麽來往之人!因此,如果從這位將軍的角度來說,我和魏大哥,確實是有擅闖禁地之嫌了!


    其實,在出發之前,我也曾這樣想:這魏大哥心裏,確實是有一個結,而且,是一個死結!


    不到這玉帶溪走一趟,他終究還是心有不甘的!也就是說,對於魏延將軍,他還是頗有了解的。頭上有反骨的說法,他是不相信的!於是,他就想著,無論如何,都要到玉帶溪走一趟。反正,這幾天的時間,他是擠得出來的。


    “趙姑娘,如果是路途遙遠,這一趟,你,你也可以不去……”離開客店之際,他曾經這樣對我說道。


    “既然,既然都準備好了,我如何能夠不去呢?”當時,我這樣回應他。


    此刻想來,這位魏大哥,其實是蠻有心機的啊!


    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果你真的不想讓我去,前麵那幾天,為什麽就不說呢?


    如果我真的幼稚到如此回應:“好吧,魏大哥,你一個人去吧?我,我就在這客店裏等著……”那麽,他肯定會在心裏笑話我的。大概就是,說我這個人目光短淺,畏首畏尾,隻圖安逸享樂,不思進取……諸如此類的大帽子,我可不想戴啊!


    是啊,準備了這麽久,此次玉帶溪之行,是非走不可的了。


    哦,那一句“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說的就是赤壁之戰時,要想火攻,就得有東南風!是啊,曹軍在北岸,那大冷天的,風一向是自北向南吹的,你要火攻,豈不是燒著自己了?諸葛丞相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他知曉,冬季也偶爾有吹南風的時候,而且,他還算出來了,就在孫劉聯軍決定發起火攻的那一刻!如此的神機妙算,真讓人折服!


    那麽,多年以後的這一天,當我和魏大哥被阻攔在玉帶溪南側,會不會也有助我們一臂之力的“東風”呢?


    這“咫尺天涯”一語,是不是就包含著這樣的一層意思:那玉帶溪,看著很近,實則難以企及?


    如果我們就此放棄,那又如何呢?既然現在就有人把守,那麽,我們下次再來的時候,就會不設防了嗎?


    此時此刻,知難而退,倒像是某種自欺……


    不遠處那玉帶溪的清水,依然在靜靜地流淌著。我隻覺得,眼前這段時光的流逝,相較於那溪水,緩慢多了;甚至,你要懷疑,這時間的腳步,是不是已然停滯了?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寂靜中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馬蹄聲,自遠而近的馬蹄聲,噠噠作響的急促的馬蹄聲,跟人們心頭鼓點應和著的馬蹄聲!


    我像是想到了“轉機”之類的詞語,於是,就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韓將軍,且慢——”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噠噠噠”的馬蹄聲中,夾雜起鏗鏘有力的人聲。


    “哦,是,是林大哥……”我心頭一喜,那緊繃著的神經,就此放鬆下來。


    原來,早在二十多天之前,我和魏基立前往京城,就在那驛站上,就跟這位姓林的驛卒,有過一段時間的交談。這位林大哥行伍出身,再加上驛站事務的特殊性,他的聲音,相比於常人,高亢而有力,有種聲震雲霄的感覺。如此一來,辨識度就極高了。因此,就算是時隔多日,就算是閉著雙眼,我也能夠聽出他的聲音來。


    風馳電掣一般,他很快就來到我們跟前。


    “趙姑娘,魏家小哥,”他跟我們打著招呼,“對不起了,你們,你們稍稍平靜一下——”


    說著,他示意我們先行讓出幾步。


    這一刻,能夠排憂解圍的,就隻有他了。我和魏基立心領神會,就此後撤了幾步。


    看看我們照辦之後,他微微一笑,緊接著,走向那位韓將軍。


    “哦,林大哥……”那位守關的姓韓的將軍,這樣說著的時候,長劍回收,劍刃入鞘。


    他手下的那些士兵,自然知道這是解除戒備的信號,也就此收起戈矛弓弩,變回了稍息的姿勢。


    “韓將軍,你,你這是……”那林大哥下馬之後,在韓將軍耳旁輕聲說道。


    “哦,林大哥,你剛剛來到,或許有所不知,”那韓將軍也是輕聲回應著,“這兩位年輕人,不懂規矩,不識好歹,眼看著要有擅闖禁地之舉,末將不得已,隻好……”


    那聲音越來越輕,簡直要變成耳語了。


    果然,這位姓韓的將軍,麵對著這位驛卒,他也是要叫一聲“林大哥”的,他的年紀,確實大不到哪兒去!可見,此前我的猜測,還不算太離譜。


    我隱隱體會到了,看來,在這行伍之中,在談及某些事情之時,對聲音的要求,也是有所講究的。這韓將軍之所以越說越小聲,自然就是不想讓我們這些“外人”聽到了。


    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之後,我暗自思忖道:其實,不用聽,我也能夠猜得出來,不過是“惡人先告狀”罷了。“擅闖禁地”雲雲,你和你的手下,那麽多人,又是全副武裝的,我和魏基立手無寸鐵,憑什麽闖過去?你守土有責,這不難理解;不過,你也要考慮一下我們的感受吧?那如此大的陣仗,擺給誰看啊?要不是林大哥及時趕到,恐怕……


    “哦,雙方都有點誤會——”那林大哥說著,將目光轉向我和魏基立。


    “林大哥,”我嗔道,“這位韓將軍啊,雷厲風行,令行禁止,帶兵嚴格,他和他的手下,從剛才的陣勢來看,可謂是訓練有素——”


    這話語裏的揶揄之意,韓將軍自然也聽得出來。不過,他隻是淡淡一笑,並不出言反駁。


    “趙姑娘,魏家小哥,”那林大哥朗聲說道,“這些天,我家主人一直都在責怪我,說我怠慢了貴客。就這樣,沒辦法,這些日子裏,我,我就隻能是四處打轉轉了——”


    刹那間,我心頭掠過了一陣暖流,柔聲說道:“林大哥,這樣說來,我跟基立,心中甚是有愧。哦,是這樣的。我和基立到了城裏之後,先是到丞相祠堂瞻仰了一番。本來,也是想到你家主人府上晉謁的。隻是,考慮到人微言輕,多有不便。後來,我們就想著,京城離邊關不遠,何不到邊關先轉一下,了解一下情況,到時候你家主人問起,也可以說上幾句。這樣想著,我們就過來了。這幾天嘛,也還算順利。不過呢,剛才,我和基立剛想著要到那溪水旁,洗一下手,喝幾口水,就,就被……”


    這一刻,我的口才,甚是“了得”啊,東拉西扯,一口氣說了那麽多,避重就輕,最終還是把責任推給了韓將軍及其手下。


    韓將軍露出一絲訕笑,再過片刻,才這樣說道:“趙姑娘,魏家小哥,如果要到溪水旁邊洗一下手,喝幾口水,也是可以的。如今,林大哥……”


    這樣說著,他把目光,轉向了林大哥。


    不難想象,他心裏很清楚,他其實是在說:林大哥啊,這兩位年輕人,既然都是你的客人,他們的行止,就全憑你一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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