疊嶂摩空於色寒,人隨飛鳥入雲端,說的正是天山。天山北麓、東麓常年冰雪所聚、春夏不解。哪怕是在六月,博格達峰自山頂到山腰也包裹著稀薄的幼雪,一道道雪印子沿著蔥綠的山脊勾勒出來。周山連綿不盡,風景實同仙境一般。


    一輛馬車停在山腳下,先是下來一位中年男子,氣宇軒昂,緊跟著一個少女掀開簾子跳出來,一抹鮮亮的鵝冠紅色身影出現在雲杉綠滿目的森林裏,像一顆結在樹上的美妙果實。


    一陣鍾聲撞擊在群山之間,穿梭於叢林之外,淡然悠遠。


    中年男子望著前方,釋然出神,隻見騰起的雲團都聚集在峰頂之上,全身上下一陣通透,氣勢雄渾,“天地之境!”說的正是黨項語。


    不知何時,山口處閃現一位鶴發童顏的仙人,看著如初生朝霞一般的外孫女,平日嚴肅的麵容上浮現罕見的慈祥,“漠光,過來!”這個外孫女從出生便沒了母親,恰逢戰事與她三年未見,雲九重心疼得緊。


    雲漠光咧開了笑顏,“外公!”來了天山,她就姓雲。


    中年男子性格爽朗,給老者鄭重地行了禮,“嶽父大人,楓兒暑期就交由您照顧了!三個月後秋事一歇,我再派人接她回去。”


    無極門位於兩山相接之處,樓閣鑲嵌,亭台橋廊,綿延百裏。眾多宮殿之中,最高的那座是雲九重的無極宮,它的飛簷仿佛懸在湛藍的天顛,猶如展翅翱翔的青鳥;它的木梯在雲霧中時隱時現,像是結弦纏繞的鏈蛇,神秘壯觀。


    無極門的地界處立著一座石碑,上麵刻著十六個字,是無極門的門訓——“星星之火,生生不息,兩儀四象,天地無極。”


    雲漠光每次來到這裏,都會虔誠地站在碑前默默誦讀,仿佛她的靈魂就附在上麵。


    無極門隱於雪山,本是雲九重千挑萬選的避世精研武學之地,因他座下四大弟子的武學修為高如謫仙,成為無數習武之人的驚鴻一瞥,吸引遼國、西夏、回鶻、吐蕃的江湖人紛紛前往。雲九重由此破例允許四大弟子收徒,但是要求極為嚴苛。首要條件便是有一顆向死而生的心態,不懼極寒溫度,不懼駭人天險。


    雲漠光是雲九重在世上唯一的血脈,他用另一種嚴格的方式來表達自身對她的寵愛。


    八歲的雲漠光被雲九重親自送到教場,半截高的小人兒衣衫華貴、氣質出塵,立即將弟子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她傾城絕色的麵孔倔強冷豔,像是玫瑰杆莖上生出的雪蓮。盡管如此,並非所有弟子都歡迎她的加入,唯有薛檀樅、柳白櫻不一樣,他們受過她的恩惠。


    巴音布魯克草原,四周雪山環抱,草原地勢平坦,開都河幽長蜿蜒,天鵝湖優美清澈,水草豐盛,牧民就在這片土地上飼養成群結隊的羊群。可最近半年間,一群成群結隊的天山灰狼將七成羊羔咬死,斷了牧民過冬的後路。


    無極門四大弟子玄鷲宮宮主拓跋凜、紫謄宮宮主傅相居、磐非宮宮主李青山、無量宮宮主易蓮升達成一致,將此用作試金刀,把門下十歲至十四歲的十二個弟子編成兩隊,由天資聰穎、骨骼驚奇的薛檀樅、蕭泊舟各領一隊,派他們去尋找灰狼的巢穴。


    蕭泊舟是遼國貴族,雲漠光與他勢如水火,便加入了薛檀樅、柳白櫻、都羅融、伯坤、勒喜、細封夏戈的小團體。


    狼群晝伏夜出,天還沒亮他們七人便在草原上細細尋找著灰狼的蹤跡,根據獵物的血跡、狼足的腳印,判斷狼群來時的路。七人不惜在廣漠無垠的大草原上連追五日,終於找對狼穴,潛伏在山脊裂隙裏,靜候狼群歸巢。


    “既然找對了地方,我們就應該回去稟告師父。”


    “夏戈,你真膽小,什麽都想靠師父。”


    “拜托,伯坤,灰狼那麽凶猛,體型比兩個成年人都高大,七八成群,我們怎麽可能抵擋得了?”


    “早知道就應該讓你去蕭泊舟那組,省得扯我們後腳。”


    “噓——有腳步聲。”柳白櫻出言提醒。


    “我們身上的氣味太重了,恐怕狼群一來便會露出馬腳。”薛檀樅隱約擔心。


    柳白櫻聞聞身上的味道,汗味與草木味混為一體,“幸好趴在下風口,不然連動手的機會都沒有。你說,換做蕭泊舟會不會到此收手?”


    “那小子,絕對不會撤退。”薛檀樅一笑自帶七分邪氣,“你還有多少梅花釘?”他們被安排的實在匆忙,來不及備足物資。


    柳白櫻摸出十枚梅花釘,“就這些了。”梅花釘泛著幽藍色澤,顯然淬了毒。


    “記得瞄準狼的眼睛。”薛檀樅從懷裏摸出一包截木針,“我這還有。”


    “這是多少?”


    “五十根吧。”


    “這麽多,你是早就知道內情?”


    “一早便見到蕭泊舟與雲漠光兩位小祖宗吵架,猜到的。”


    “要是真到了場麵無法控製的時候,檀樅,你一定要全力保護雲漠光,爭取門主的嘉獎。”


    薛檀樅麵色收緊,顯然不喜歡這個建議,“我知道。”


    雲漠光和勒喜趴在隊尾後麵的山坡上。


    勒喜比劃著用手語告訴她,“對不起呀,拖累你了。”她是個啞巴。


    “沒關係。我來保護你。”


    勒喜讀得懂唇語,淺淺一笑,比劃道:“你在,我就不怕,我們互相保護。”


    兩位女孩拉緊了手。


    天邊一輪明月,他們悉數在寒風中。


    雲漠光將頭上、身上的墜飾悉數摘下來,這樣不會被風吹出聲響。又或者……這些小小的銀片可以作為攻擊的武器,銀片很薄,再磨一磨會更加鋒利。


    遠處傳來一聲頭狼的嚎叫,幾人的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群狼在洞口前放緩了腳步,將叼回的羊羔悉數扔進洞裏,風中滿是活物的鮮腥味道。暗夜裏,六雙狼眼冒著奪目的綠光,兩排牙齒相互摩擦擲地有聲,彰顯著獵人的威猛。


    它們剛剛損失了兩名夥伴,突然頭狼悲嚎一聲,群狼呼嘯跟隨,回蕩在整個山穀中。頭狼敏銳非常,鼻尖抖動,察覺出領地裏飄散著其他動物的氣味,漸漸將目光鎖定在不遠的山坳處,將身軀放低,匍匐前進,群狼繼而跟隨。


    “竟然有六隻這麽多。”饒是柳白櫻看到這些體型龐大的灰狼都有些慌。


    “白櫻,分散狼群的注意力。”薛檀樅射出了兩支截木針,精準地射中了一匹狼的眼睛。這匹狼發出陣陣哀嚎,其他五匹狼憤怒地變更隊形,極速圍了上來。


    狼的夜間視力非常出色,薛檀樅飛速移動到下一個位置,與柳白櫻相隔五六米遠,給她留出偷襲的空間。柳白櫻在側麵迅速打出兩根截木針,提高警惕的狼群成功閃避,眼看五匹狼衝著薛檀樅撲上去。柳白櫻迅速打出十六根截木針,但是狼速度太快,而她手速和勁道有限,勉強射中十根又皆非要害,還暴露自己的位置。


    薛檀樅匆忙將她推開,仍是以一己之力應付狼群。


    柳白櫻爬上更高的位置,預先判斷狼群的動向,鼓起勇氣再次打出三十二枚截木針。調整了策略的柳白櫻射中了三匹狼,仍不是要害,但有些訂在狼的關節上,困住了他們的手腳。還有十枚梅花釘,柳白櫻不願意再用,萬一薛檀樅與狼搏鬥遇到危險,這十枚淬了劇毒,要悉數留給他。


    除頭狼外,群狼行動受困,都羅融、伯坤和夏戈衝上去,一人應付一匹,將三匹狼從薛檀樅身邊引開,減輕他的負擔。他們持兵刃勇敢搏鬥,仿佛剛才的膽小僅僅是一個玩笑。


    “切勿硬碰硬。”薛檀樅無疑是眾人之中動作最敏捷、響應最快速、意識最警覺的孩子,他年紀輕輕武學超凡,遊刃有餘地應付著群狼間,跳來躍去,分毫未傷。麵對狼群的攻擊,他瞄準每一個機會進行攻擊,選擇在最後一刻跳開,然後迅速給上一劍。


    勝利在望時,有三匹饑餓難耐的瘦狼聞聲趕至,準備撿同類的剩餐,悄然繞到了雲漠光和勒喜背後。


    勒喜大驚失色,雲漠光忙推開她,勇敢地擋在身前。


    每當狼撲來時,她便翻騰至半空,將全身韌力凝成一掌擊在狼的後脊上,順勢將圓片藏在手掌裏嵌入它的皮肉。抑或是她從狼腹下橫掃鑽出,將圓片趁勢打入它腹部。三匹狼抖抖毛發,不再貿然上前,把目標轉換成體型瘦小的勒喜。


    果然,勒喜的衣裙下擺被調換目標的狼群咬下來幾片,勒喜倉皇失措地險中逃脫。雲漠光連忙飛奔上前,再次趕到她身邊,在空中橫掃雙腿踢開狼首,將獠牙下的勒喜拉了出來。雲漠光下定決心要保護勒喜,立誌絕不讓惡狼繞過自己,於是像母雞一樣張開雙臂,等待著下一刻的生死較量。


    勒喜注意到雲漠光的腳有些僵硬,用手語比劃,“你的腳受傷了?”


    雲漠光麵露難色,右腳崴傷,“薛檀樅說的對,確實自不量力。”


    勒喜被雲漠光的承諾和執念打動,雙眼濕潤,表情堅毅,比劃道:“不能再讓你受傷了。”勒喜戰勝了膽怯,主動與狼開展搏鬥,充滿了勇氣和鬥誌。


    有了勒喜的輔助,雲漠光又在一匹狼脖頸、腹部紛紛打入圓片,意外發現這是隻懷孕的母狼。嵌入皮肉的痛苦、對腹中幼崽的擔憂令母狼加速急躁。母狼一聲嚎叫,頭狼響應,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朝雲漠光奔馳而來,絲毫沒有給雲漠光反應的時間。她本就被三匹狼圍困在中央,若是再來一匹頭狼,根本招架不住。


    時間緊迫,雲漠光望著撲上來的群狼不敢眨眼,危急關頭,她做出了一個決定——先幫勒喜逃出圍城。她攬過勒喜的腰間,朝著柳白櫻的方向,猛力將她順勢推出了狼圈。看到柳白櫻穩穩地接過,她瞧見群狼張開了血盆大口,嚇得閉上了眼睛。


    然而,意料中的傷害卻沒有發生。


    頭狼一撤,柳白櫻擇準時機,在半空錯身將留好的梅.花鏢傳送給薛檀樅,薛檀樅便以最快速度擊中兩匹灰狼的前腿關節和眼睛,向著頭狼奔跑的方向追趕。


    這批頭狼是草原上狼族的王者,在方才的鬥爭中周身毫無傷痕。他動作迅猛、心思狡黠,從不以匹夫之勇取勝。但母狼的一聲嚎叫,牽引住了它的心弦,母狼的受傷令它無比緊張。


    瞄準傷害母狼的始作俑者,它露出駭人的獠牙,要將雲漠光置之死地。


    薛檀樅從側麵騎上狼背,扼住它的脖子大力一扭,令它偏了方向。頭狼在草地上順勢一滾,將薛檀樅狠命甩了下來。它綠油油的目光想要吃人一般,盯住了眼前這個少年。


    薛檀樅的眼眸煥發著獵豹一般的神采。


    頭狼與他相向而行,狼靈活機敏,跑著跑著便跳躍起來,薛檀樅迅速調整身位,對著頭狼的脖頸擊出雄渾一掌。頭狼耳側轟鳴一陣,抖了抖皮毛,向前的腳步頗為猶豫。


    彼時,三匹受傷的狼失去了視覺和行動力,嗚呼一生,被伯坤、都羅融、夏戈順勢解決。


    頭狼仰天長嘯,狼群聽獲號令,如潮水般退去。而遺留的三具屍體,很快也會成為別人的獵物。


    眼見狼群放棄領地撤離,雲漠光和勒喜興奮地抱在一起,柳白櫻走過來,“瞧你們這得意的樣子,明明一匹都沒能對付。”


    雲漠光不理會她,“劫後重生的快樂不亞於失而複得,柳姐姐不開心嗎?”


    十二歲的柳白櫻早已不像孩童那麽容易滿足,淡淡地道:“始終遺憾,沒那麽高興吧。”


    雲漠光笑靨如花,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何必拘泥於一時成敗呢?再說了,我們不是來消滅灰狼這個種群的,狼吃羊本是自然規律。隻要牧民的羊群能夠多保留下來一半,就算是願望達成了呀。”


    “要是輸給蕭泊舟,拜托你去跟門主解釋。”柳白櫻冷冷地道。


    “蕭泊舟自幼錦衣玉食,哪裏能將性命豁得出去。”言外之意,雲漠光認為他贏不了。


    薛檀樅麵色冷峻,眸若星辰,拍了拍柳白櫻的肩膀,道:“沒關係。勝負本來也沒那麽重要。”


    勒喜比劃道:“漠光的腳為了救我不小心崴傷了,不適合走路,都羅,你願不願意背上她?”都羅融是這裏麵身形最強壯的。


    都羅融手捂著肩膀,點頭道:“沒問題。”剛才他與狼搏鬥時,肩膀大麵積挫傷,本應修養。隻是他性情憨厚,從不拒絕同伴的要求。


    薛檀樅心細注意到這點,麵無表情道:“都羅受傷不輕,我來背她回去。”


    一路上,她趴在薛檀樅寬寬的背上,在心底不斷勾勒他稚嫩又堅毅的側臉,頭埋在他的脖頸間,想將他胸口的那顆心偷過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赤漠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伽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伽童並收藏赤漠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