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兩位閣下,之後見。”露露手一揚,星星火花自她指尖劈裏啪啦地爆開,等到焦糖味道的煙霧散去,擅長幻術的法師已經不見了。


    進入城區便收起翅膀的飛馬小跑起來,馬蹄鐵叩擊石板地麵,一聲聲的脆響反襯出車廂內的寂靜。熱鬧了一路,最後車廂內剩下迦涅和阿洛無言以對。


    “奧西尼宅邸?”


    明知故問。迦涅腹誹,還是點了點頭。


    馬車調轉方向,重新朝千塔城中心進發。迦涅愣了愣,隨即抿緊嘴唇:太不應該了,隻是離開三年,她就對城區地形生疏到這個地步,入夜後便分不清楚走的哪條路。


    怪不得長了雙深邃貓眼的露露離開前多看了她一眼。路線規劃的漏洞在有心人眼裏明晃晃,馬車明明進入了奧西尼宅邸所在的中央區卻不停留,反而繞路先送走露露。


    量身定製萬靈藥,似水柔情盔甲鋪,法杖維修(內有決鬥司法顧問),你缺少的最後一味魔法材料當日送達……迦涅默讀著窗外掠過的每塊奇異招牌,假裝沒察覺車廂裏還有一個乘客。


    “我們應當談一談。”從阿洛的聲音很難判斷他是什麽表情。


    迦涅依舊盯著外麵的街景。


    阿洛開口的瞬間她就明白過來,這開場白他原本打算在離開甘泉鎮後的路上說。但她把其他隊員都拉進了車廂。於是純屬偶然,她又一次成功打亂了他的計劃。


    但阿洛會以為她在有意回避和他單獨對話。


    “你想說什麽?”她依然沒有看他。


    “我可以道歉。”


    迦涅循聲轉過頭。


    “如果你感覺隊內氣氛不夠友好、不歡迎你,我為此道歉,”阿洛抿了抿嘴唇,好像這麽一句話就讓他口幹舌燥,他的聲音飄忽起來,眼神依舊有力地釘在她臉上,“我以為你打定主意要摧毀我,接下隊長頭銜隻是為了在我臉上踩一腳。”


    她突兀地笑了一聲:“這不正是我的打算?”


    “我不確定,”他的視線艱難地遊移,順著她額際銀白的發絲下滑,與她澄黃的眼瞳對上又挪開,迦涅不知道他在她臉上尋找什麽,或許他也不清楚,“見麵之後,我沒有那麽確定了。”


    “你當然變了很多,但也許……沒有我想得那麽多。”他後半句話的語調更像在向她尋求答案。


    迦涅啞然。車廂前方的細長玻璃窗外,奧西尼家高塔的輪廓已經清晰可辨。兩側窗外街景倒退的速度減緩再減緩,直至定格不動。


    再往前就是宅邸的私家地界,未經許可,外來車馬不得入內。


    迦涅起身,阿洛似乎差一點就要跟著站起來了,最後卻沒有。他歪在原位抬眸看她,擱在沙發扶手上的五指悄然握成拳。


    “陪我走到正門。”她揮了揮手,車門隨之開啟。


    車身離地麵有一段距離,她踩著自動彈出的腳踏,一級一級台階地走,小心不踩到袍腳。到了台階底端她才回轉身瞧阿洛,一臉“不來就算了”。


    阿洛立刻從車門邊一躍而下,落地時幾乎沒有弄出聲音。看來他依然堅信法師必須能扛能打,五年間沒落下身體訓練。


    上坡的小道直通奧西尼宅邸正門。闊葉樹冠從兩旁的石牆上探頭探腦,俯視爬了整麵牆的異色花藤。兩人沉默地從樹影中穿過去,一前一後,隔半步的距離,卻同時一頭紮進浮動的薔薇科香氣。


    這繁茂的花香勾起若有似無的回憶,迦涅不確定阿洛上次走這條路是什麽時候。反正她想不起來,也不願意回想。


    身後的人遲遲不開口,迦涅突然停步,側頭往後看,但沒有給他正臉:“你想道歉的隻有這件事?”


    阿洛的沉默中透出一絲困惑。


    “那麽我沒什麽可以和你說的了。”她的聲音裏找不見怒氣,平靜克製,像在對著稿件念反複斟酌過後確鑿無疑的結論。


    阿洛眸光閃動,他試探道:“如果你的目的並不是和我對著幹,阻止我做一切想做的事,這個隊長你來當也可以,我沒那麽介意頭銜。”


    迦涅徹底轉過身來,雙手抱臂,好像想看看他還有什麽更讓人詫異的提議。


    他的下一句話也確然讓她挑起眉毛:“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夥伴。”


    一個長長的停頓。


    “就像以前一樣。”阿洛換了個站姿,掩飾隨坦誠崩落的不自在。然而他看清迦涅的反應時,他臉上漂亮的微笑凝固了。


    迦涅的表情是空白,注視也空洞。她看著阿洛,卻像是看不見他、認不出他。她直勾勾地透過他的臉凝視著什麽別的東西。


    良久良久,她的目光才重新在他身上聚攏。


    而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


    “所以,你希望我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就好像你沒有叛離、沒有過錯,我甚至不能期望你為當年的事道歉,卻要笑著和你重新當朋友,”她笑得咬牙切齒,嗓音緊繃著,直到最後一個問句才終於憤怒地顫抖起來,“是這樣嗎?我沒理解錯吧?!假如你還有一丁點的良心,就算是裝,你也該裝得更歉疚些!”


    阿洛臉上也不再有表情。眼瞼安靜快速地閉合又掀起,迎接他的仍然是迦涅怒氣勃發的瞪視。


    “不可能,”她連著後退兩大步,“我告訴你,那不可能,我不可能和變節者做朋友!”


    ‘變節者’這個詞刺中阿洛,他僵了一下,缺乏起伏地反駁:“是你母親把我驅逐出門。並不是我主動選擇叛離。”


    她嗬了聲:“不,就是你選的。你決定放棄原本的道路時就該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原本隻是學術上的分歧,我可以留下來繼續自己的研究,是奧西尼家將事情鬧得那樣難堪。”


    “是誰先給我們難堪?!你公開表明立場,輕佻狂妄,話裏話外把古典魔法貶低進塵土,那個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其他人會怎麽看我們?”迦涅捏著嗓子模仿起來,“噢!你們聽說了嗎,奧西尼家傾注那麽多心血,居然教養出了一個叛徒!”


    “你那麽做,不是當眾給我母親一巴掌是什麽?不對,耳光還不夠貼切,那明明是背後一刀。”


    阿洛一個箭步到了她麵前,低頭死死盯著她。她尖銳的怒火燒到了他那裏,他的眼睛亮得駭人,也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冷。


    “那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母親的學生們……還有無處不在的朋友們,沒有他們想盡辦法排擠我打壓我,讓我幾乎找不到地方立足,我有必要那樣激烈地和你們切割嗎?”他嘲弄地哈了一聲,“是你們讓我越來越激進,逼迫我成為你們敵人的朋友。”


    迦涅分毫不讓地盯回去,伸出食指在他肩頭惡狠狠戳了一下,仿佛那是把切斷與他聯係的小刀。


    阿洛居然被她戳得身體晃了晃。


    她見狀隻有更惱怒:“不要裝得好像你是唯一的受害者,你明明知道古典學派內部的爭鬥有多殘酷!奧西尼的傳承是塊誰都想要咬一口的肥肉,不知道多少人就等著我們犯錯。


    “你邁出了第一步,那個時候是這個道理,現在也一樣,無論母親和我究竟是怎麽想的,所有人看見的事實唯一並且肯定,奧西尼家與你無法相容。”


    阿洛終於也忍不住抬高聲調:“奧西尼這!奧西尼那!所有人怎麽看、其他人怎麽想、是古典學派就應該怎麽做!永遠優先家族,最重要的始終是名聲和榮譽。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點。沒有了姓氏你們就活不下去?!”


    迦涅神色愈發冷峻,卻故意嘲弄地歎了口氣:“我活不活得下去另說,真可惜,如果沒有奧西尼家,你就什麽都不是。”


    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徹底撕開了體麵的紗幕。有些事實更適合避而不談,他們都心知肚明。


    “是,你們收留我這個孤兒,我很感激。但如果我乖乖留下,我依然什麽都不是!”


    阿洛的語速越來越快。


    “浪費十年二十年,即便有了成果也因為奧西尼的立場隻能藏著,到老眼昏花了,才終於分到一個族內沒人要的傳承,勉強升格之後,還要痛哭流涕地感謝大小姐您的恩典?不用了謝謝,真的不用了。”


    他露出充滿惡意的燦爛笑容:“奧西尼小姐,謝謝您提醒我,離開您家是個多——麽——正確的決定。至於我走之後奧西尼家發生了什麽,我不清楚,也不關心,因為那都與我無關。請您成熟一些,不要把什麽事都遷怒到我身上。”


    迦涅蒼白著臉,唇線緊繃到扭曲,眼睛睜得很大,一眨不眨。


    阿洛看到她這樣,有那麽一瞬間顯得懊悔。他微分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麽轉圜。


    她卻在這時開口了,語氣柔和得像撫過薔薇花藤的風,也浸染上夏末秋初入夜後的涼意:“我真愚蠢,居然之前還對你抱有那麽點期待。你比我記憶中還要傲慢、更加自私。”


    今夜沒有月亮,這條上坡路沒有燈火,阿洛的臉容便蒙上與她同一種蠟樣慘淡的衰色。他的聲音變得很輕,每個詞都失去重量:“原來你是這麽看我的。”


    一拍心跳長短的死寂。


    迦涅眼睫顫動了兩下,像入冬時分掙紮的褪色蝶翼。可肚子裏的蝴蝶在破繭前就被殺死了,數年之前。她低聲笑起來:“不然呢?你討厭我的姓氏,看不起我代表的一切,覺得我經曆的都是我應得的,卻還要讓我和你做朋友。”


    她借著模糊的天光仔細打量他,重逢後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阿洛,你真有意思。”


    阿洛瞳仁收縮。


    迦涅已然轉過身去。她一口氣走到坡道頂端,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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