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錢有生和錢佑宗之間,還有些淵源。


    錢有生的親爹,七歲時被人牙子賣入錢家。


    因年歲和錢家少爺相仿,很幸運地被挑中,當了錢府少爺的小廝。


    連姓氏,也改姓了錢。


    跟在少爺身邊,雖說少爺脾氣大,但好處也不少。


    少爺讀書的時候,錢有生親爹便躲在窗外,跟著偷學。


    少爺練字,他自告奮勇幫著磨墨,邊磨邊偷看。


    練字用廢的紙,他偷偷把白紙裁下來,攢起來。還有少爺用禿的毛筆、用了一半的墨條,摔了一角的硯台……


    這些他都不嫌棄。


    少爺被罰抄書,發脾氣不肯抄,他終於逮到了光明正大練字的機會。


    “少爺,奴才幫你抄……”


    錢佑宗親爹狐疑地瞪著自己的小廝。


    “你?你個奴才,你會什麽?”


    “少爺,”錢有生親爹不放棄,“少爺有難,奴才當為少爺分憂解勞。”


    “不就是抄書嘛,奴才抄一個,少爺先看看?”


    “成,那你抄一個。”


    後來,抄書就成了錢有生親爹的活。


    功夫不負苦心人。


    錢有生親爹,作為一個奴仆,不僅識字,還寫得一筆好字。


    日子漸漸過去。


    錢有生親爹,從少爺的小廝,當到了少爺的隨從。


    少爺走哪都帶著他。


    錢府其他下人見了他,也喚他一聲哥。


    可這日子算好嗎?錢有生親爹表示,他也不知道。


    他想過的日子,並不是這樣的。


    *******


    錢家,是以染坊起家。


    錢佑宗親爹的親爹——他親爺爺——某次外出采買白布,路遇劫匪。


    白布被搶,人也沒了。


    錢家一下子風雨飄搖。


    錢佑宗的親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臨危接手的自家染坊。


    作為隨從,錢有生的親爹,也跟在少爺身邊,整日泡在染坊。


    這一泡不得了,錢有生親爹,竟然有調製染料的天賦。


    經他調出來的染料,染出來的布,色彩豔麗,遇水不褪色。


    這就很難得。


    錢家染坊很快便轉危為安,其中大功臣,當之無愧,是錢有生的親爹。


    錢有生的親爹,再次搖身一變,從隨從當上了染坊管事。


    不過,他的身契,還在錢佑宗親爹手裏捏著。


    錢有生親爹倒也沒表現出想贖身的意圖,老老實實當管事,調製染料,為錢家染坊勞心勞力。


    誰也說不出,他一句不好。


    唯有一點,如何染出不褪色的染料,錢有生親爹瞞得死緊,誰也不說。


    錢佑宗親爹也曾拐彎抹角,問過自己曾經的貼身小廝,後來的隨從,現在的管事。


    他也沒問出來。


    錢佑宗親爹心裏怎麽想的不知道,反正這主仆倆,外人看著主子厚道,仆人忠心,活脫脫一段佳話。


    後來,錢佑宗親爹便帶著染坊管事——也包括錢有生親爹——跟著商隊,外出采買染坊所需白布。


    也不知是不是錢家父子遭了詛咒,他們再次遇到劫匪。


    整個商隊驚慌一片,四下逃竄。


    錢佑宗親爹平素養尊處優,根本跑不動。


    一把刀朝著他的背狠狠刺了過來,關鍵時刻,錢有生的親爹推開了自家主子,替他挨了這一刀。


    不知誰喊的“官兵來了,快跑……”


    凶狠的劫匪頓時一哄而散,眨眼間便竄入山林,不見了蹤影。


    官兵的影子還沒見,但受了驚的商隊也不敢多逗留,匆匆忙忙離開險地。


    商隊這次有驚無險。


    唯一受了重傷的,就是中了一刀的錢有生親爹。


    直到進了下一座城,受驚的商隊才安下心。


    錢佑宗親爹當即就讓人請大夫,為錢有生親爹拔刀療傷——那把大刀還插在他胸口,離心口就差一寸。


    商隊中沒大夫。


    誰也不敢貿然拔刀,就怕刀一拔,人當場咽氣。


    拔刀前,錢有生親爹氣息奄奄,看著自家從小陪到大的主子,吐出了心裏話。


    他想贖身。


    他想當回平民。


    他……不想當奴仆……不想動輒給人下跪,口稱奴才……


    當著滿屋子人——有請來的醫館大夫,有商隊的人,還有自家染坊的管事,還有好事的客棧掌櫃——錢佑宗親爹能說什麽?


    隻能含淚應允。


    “好!”


    “你想要的,我都允你。”


    “你知道的,在我心裏,從沒把你當成奴仆……我當你是兄弟!”


    燒得迷迷糊糊的錢有生親爹,慘白幹裂的唇邊,露出一抹釋然的笑。


    “多,多謝,多謝老爺……”


    等商隊回到冕州城的時候,錢有生親爹被扶著下的馬車。


    挨了一刀,人瘦了十幾斤,衣服鬆垮垮地套在身上,像根竹竿掛塊布。


    身契放還,辦得還算順利。


    畢竟錢有生親爹不畏生死,為主家擋刀一事,連冕州城也聽聞一二。


    錢佑宗親爹回府後第一件事,就是喚人取來了錢有生親爹的身契,到官府消了奴籍。


    自此以後,錢府少了一個忠仆,冕州城多了個姓錢的自由身。


    錢有生親爹離府時,重傷還未痊愈,染坊是無法再去了。


    臨走之時,昔日的主仆最後一次碰麵。


    錢佑宗親爹坐在上首,再一次詢問起,染料不褪色的秘密。


    錢有生親爹身形微躬,咳個不停:“老,老爺……咳……咳……我,我真的沒,沒有秘方……”


    這話說出去,也無人信。


    冕州城大大小小的染坊十幾家,除了規模最大的錢家,還有別的染坊。


    在錢有生親爹調出不褪色的染料之前,這些染坊染出來的布匹,做成衣衫過了幾遍水,便褪去光澤,黯淡無光。


    而錢有生親爹調出來的染料,染出的布,便無這種情況。


    有人專門試過,過了十遍水,拿著洗衣錘使勁敲打,衣料色澤仍鮮豔如初。


    可他不肯說,旁人也無辦法。


    錢佑宗親爹垂下眼皮,嘴角牽起。


    “你知道的,你我自小一處長大,我一向拿你當兄弟……”


    “身契已在官符消檔,你已非我錢府奴籍,不要再叫我老爺了,喚我一聲大哥便好……”


    屋子裏靜了片刻。


    “大,咳咳咳……大哥……咳咳咳……”


    大哥抬起眼皮,終於站起身。


    “去吧。”


    “好好養傷。”


    “身契雖放還了,但別忘了,你仍是我錢府染坊的管事……”


    “等你傷好……大哥等你回來……”


    *******


    “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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