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二笑 昧心友賺昧心朋</b>


    留學先生講五倫,五倫居一是良朋。


    古人重義妻孥托,今日通家骨肉稱。


    豈忍亂閨萌苟行,且窺麗色願交蒸。


    如斯惡薄真堪笑,誰信肝腸尚可憑。


    這首詩,詞意雖淺,感慨甚深。隻為如今人,開口說四海之內皆兄弟,動不動把劉關張做個成案,拜香頭,稱哥長,張家郎排行第一,李家子排行第二,出則同坐,坐則同席,且道你我既做弟兄,一概客套,全用不著,到那弟兄家去,竟直入內室,見了他父母,便叫伯伯姆姆,見了他妻女,便叫嫂嫂大姐。有等好心人,以此為相厚相親,就有一等沒好心人,借此為由,窺人妻小,便起個不良之念。有等正經婦女,見了丈夫的朋友,麵紅耳熱,滿臉害羞,巴不得三腳兩步,回避了去。就有一等欠正經的婦女,一見便叫聲叔叔請坐,說也有,笑也有,嘻嘻哈哈,偏要向人前賣弄波俏,在如今世情,以此為伶俐活動,而實是招風攬火之媒也。所以在下常說朋友雖最投契,內外之嫌斷該有別。寧可膠柱鼓瑟,閨閣之中,不容相見。說我是老古板,不通世俗的蠢漢,這個名兒當得起。若縱容婦女與男子們殷勤酬酢,瓜田李下,毫無避忌,分明是開門揖盜,被人說是活鳥兒。這個牌坊,卻不好領受得起。況婦人家水性,貞潔的少,沒見識的多,被男子們甜言美語,挑動春心,或是挨肩擦背,勾引上鉤,縱然與自己丈夫極是恩愛,便要分一半念頭與他們親熱,巴不能背著丈夫眼睛,圖個共枕同衾,隻認是隔鑊頭飯兒好吃了。這雖說婦人心腸易變,然病根原是丈夫治家不正,未曾把客至請坐,各有內外八個字,細味一番,隻抹做千年舊話,不合明宜,居今之世,惟有不分你我,大家混帳,才是四方囫圇,帶匾的妙人妙法,到處可以挨得腳進,合得局去。那曉得古人有言雲: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朋友未必個個忠誠,妻孥未必個個貞良,若一許其內外相通,開這條路,容人走熟了,憑著你做丈夫的十分伶俐,一日十二個時辰,簽上十二張封條,恐怕也封不定那送情的眉眼,最癢的東西。如今先且說個朋友調戲的故事,演做笑話的開章,非惟笑人之凡戲無益,而且笑人之閨門不肅,以致遂成話柄。


    那人叫做趙華,與一個朋友叫做欽泊,兩人原係髫齒之交,同裏同學出去會文,必定雙雙而去;出去考試,也必定雙雙而去。就往外赴席頑耍,亦必相約雙雙而去。你到我家,有飯就同著妻子一桌吃飯,我到你家,有酒便同著妻子一桌吃酒。總之相好到極處,隻多得一個頭兒,古人所謂刎頸之交是也。趙華年長一歲,欽家娘子隻以“伯伯”相稱。欽泊到趙家去,他的娘子相待,賽如親叔一般。約有二十年往來,情意愈加綢繆,內外略無顧忌。


    但欽泊做人最流亮,又最尖刻,講出的話,舌頭上討得些子便宜,也是快活的。偶然一日,用了幾杯酒,乘著酒興,步到趙家,去尋趙華,同往郊外踏青。不想趙華家裏清貧,應門並無三尺,所居一個小小園亭。亭外竹池圍繞,甚覺幽雅。娘子在家,親操井臼,不必說起。即洗淨衣服,通是身任其勞。那日正坐在池邊青石上,低著頭兒,手執衣槌,把幾件舊衣服在那裏搗淨。卻不揣著欽泊忽地到麵前,叫一聲:“大嫂,哥哥在家麽?”趙華娘子若論見了丈夫不相知的朋友,自然站起身來對答,或是急忙回避了。隻因托在丈夫相知,朝朝暮暮相見,所以依然坐著搗衣,口裏但回言道:“午間便出去的,叔叔尋他做甚?”欽泊聽得回言不在家,也不答話,便帶笑而去。尋到一相知僧寺中,趙華正同幾位朋友在那裏試新茶。趙華見欽泊走至,即開言道:“老弟來得湊巧,正是茶熟香清,有客到門,可喜。”便傾一甌,遞與他。欽泊接在手中,一頭飲,一頭向著趙華,隻管嘻嘻的笑。趙華道:“老弟,你笑則甚?想必心上有什麽得意的事麽?”欽泊道:“沒有別樣得意,但適間到你家,得意阿哥的嫂嫂尼眼冰冷的。”眾人都哄然笑起來,道:“老欽又來嚼寡蛆了。”惟有趙華聽這一句,真正:


    事不關心,關心者亂。


    一言入耳,滿身冷汗。


    半晌嘿嘿無語,把試新茶的閑情逸興,都撇在東洋大海去。乃急急與眾交作別,一口氣跑到家中。娘子方在那裏,把淨過衣服收拾灑浪。趙華向前急問道:“娘子,娘子,我且問你,老欽方才曾來麽?”娘子道:“方才到家來尋你,我回他不在家,火速就去了。”趙華口裏沉吟道:“既是就去的,他怎麽說出這句話咦?蹊蹺,好蹊蹺。”娘子見他自言自語,便扯著趙華問道:“他說什麽來?你是這般光景。”趙華歎口氣道:“他在眾耳眾目之地,說得意你屁眼冰冷的,這句話事有可疑,教我何麵目做人?”娘子頓然變臉大罵道:“短命的,慣要這樣嚼舌根,他方才見我坐在池邊青石上搗衣,便帶笑而去。我也不在話下。誰知他心上便生出這一句惡談來調戲你,致你生無數疑惑。這是你第一個好朋友,總成你妻子這樣光輝,還該去謝他才是,怎生悶悶不樂?”說得趙華又嘿然無語,心裏卻隱恨欽泊之無狀,也要想一報複之策。自此處處留心,依然與之相厚。


    適值那年宗師歲考,趙華照舊拉了欽泊雙雙而去。不期考過發案,趙華高列一等,欽泊卻因文理荒疏,考居五等。平日說人笑人,今番當場出醜。兀坐在寓,又羞又悶,趙華乃乘此機會,佯為勸解,道:“考試無常,多少高才飽學,中舉中進士的,當其未遇,常有這般折挫。老弟襟懷磊落,如何也學腐頭巾態,而遂為鬱鬱?我且和你往外邊去閑闖閑闖,消遣一回再處。”欽泊被趙華強勸出寓,先拉到一酒館中坐下。趙華喚酒家,打下兩壺酒,排下幾碟菜,與欽泊坐飲。欽泊素性好飲,今因知己把盞相勸,不免盡歡大醉。趙華乘其酒興,又拉到一種子春方鋪中,打開銀包,買了許多春藥,又買了兩個角先生,袖回寓所,乃向欽泊道:“我和你把春藥各分其半,把角先生也各分其一,藏回家去,做個取樂之具,也算出外土宜之敬,諒娘子們必然笑納。”欽泊因酒助了興,隻認是趙華美情,乃帶著戲謔道:“詩雲:刑於寡妻,至於兄弟。做兄弟的怎好不受?”趙華又乘其受領,再去調弄他道:“角先生這件東西,經風便脆,必要和春藥收藏在腰間,得人暖氣,用之則溫柔可愛。男女俱覺有趣。我如今就要藏在汗巾裏了。”欽泊道:“小弟腰間係一個肚兜在此,把來藏在裏麵,可使得麽?”趙華道:“肚兜尤妙。”便把春藥與角先生一齊替他納入。又分付須緊緊藏好,不可被人瞧見,惹做笑話。欽泊道:“多感分愛,我當牢記。”誰知早已墮入趙華計中。


    不一日,宗師發落,兩人同舟而歸。將次到家,趙華向欽泊忽然皺眉捏鬼道:“我未出門時,家中飯米已少,如今出外半月,不知怎生度口?前麵有個敝親住在那裏,趁此便道,待我先上岸去,向他告貸些米糧,省得歸家釜中如洗,不好意思。我的行李,煩老弟收拾在宅,少刻便央人來領。”欽泊信為真情,答言:“曉得。”趙華登岸,急忙走到欽泊家裏去,報與他父母道:“令郎考試失利,回家恐兩大人見責,暗地裏買一口利刃,緊緊藏在腰邊,刻刻要想自刎。小侄在舟中奪住了幾次,幸得保全。少刻回家,老伯必須搜出,以防其不測之變。況老伯止生一子,豈忍其死於非命?小侄情誼關切,故特先來報知。”欽老兒聞言驚愕,又不勝感激趙華。趙華說罷,疾忙便去。


    急得其父倚門而望,望見欽泊走到,雙手扯住道:“我兒,你不要這般短見,腰間藏刀的,快快取出來罷。”欽泊一則羞考試失利,麵多慚色;二則有這私鹽包,藏在身邊,惟恐出乖露醜,一發急得麵紅語塞,捧住了腰,口裏但說:“沒有什麽,沒有什麽。”欽老兒見兒子十分著忙,益信趙華之言為實,乃大喊道:“媽媽,娘子,可一齊來搜他的腰裏。”欽泊被父母抱住了身,妻子扯開了手,伸在他腰裏去一摸,果然捏著一件硬東西,也大喊起來道:“果然有的刀柄,先捏著在這裏了。”欽泊此時更加局促,用力掙脫,怎當得父母妻子上下人等,扯手的扯手,解衣的解衣,層層扭開,隻見腰下露出一個肚兜,兜裏摸出兩件寶貝,通用紙兒包裹,乃是:


    揭被香金不換,滿床嬌鎖陽線。無非助火通宵,戰著些津唾尤堪羨。更有一件硬東西,白晶晶,光黯黯,分明挖空蘆萄段好新鮮。霎時露醜無顏麵。


    娘子解開包兒看時,反覺沒趣,忙向地下一丟,小丫鬟不懂什麽,拾起來戴在手中指上道:“不要搜了,大相公的肚腸急斷了一段出來了。”那娘子又好惱又好笑,其餘春藥,紅的紅,白的白,黃的黃,丫鬟們又認是糖鬆子丸兒,大家搶幾粒來,不辨滋味,送下喉嚨去了。氣得那父母目睜口呆,乃大罵道:“不成材的畜生,原來在外邊這般狂蕩,那裏還有心思去讀書作文?考居下等,實為不□!”罵之不已,繼之以打。欽泊因贓證現據,惟有挽首順受,不敢置辨一句。趙華在外邊打聽,暗暗得意,隨口拈出四句道:


    昔日屁眼冷,今日腰間硬。


    言悖而出者,無悖而答敬。


    一連幾日,欽泊被父母鬧炒,不敢出門,還認趙華是好朋友,思量要請他來解勸父母。因在娘子麵前說道:“趙家哥哥,兩日如何不來看我?”娘子道:“前歸家時節,他先來報,說你恁般恁般,所以爹爹媽媽著緊來搜,豈知弄這樁笑話出來。這是你第一個好朋友,如何說話沒個端的?指東話西,弄得一家不和,你還要望他來做甚?”此時欽泊方悟趙華之取樂,步步入其圈套,而向者都不覺也。兩人自此遂成芥蒂,交好不終。可見極相知的朋友,斷不該把惡言相謔,涉及閨閫,然極相知的朋友,若不容閨閫中相見,何由有此惡言相謔。總之內外混雜,便致有輕薄的人,做出這些輕薄的事,所以說小人之交似漆,君子之交如水,惟其如水之淡,淡不親不狎,所以可久也。


    如今再說一個因相親而相狎,因相狎而弄成一段極可笑事。總是好弟兄三字,誤人不淺。說在明末時有一個人,姓巫名杏,表字晨新,年方二十歲,與一個朋友姓墨名斡,表字震金,年止十九歲。兩人皆美貌年少,互相愛悅,大家燒個舍身香,交兌後庭的營生。情意極其親密,遂結為弟兄,發願苦樂同受,不分爾我,生死之交,對神盟誓。巫晨新娶妻邢氏,墨震金朝夕相見,待之如嫂,可笑邢氏姿容生得甚麗,但姻緣簿不不曾注得恩愛二字,卻與巫晨新不十分相得。每見墨震金走到家來,反有幾分親熱,嬌音婉吐,生出許多殷勤,道叔叔怎長,叔叔怎短,巫晨新為著自己相好弟兄,略不以為異。


    及至墨震金新娶妻房空氏,巫晨新初次一見,便為之心醉魂銷。且道那空氏怎生模樣?隻見:


    顏同傅粉何郎,態似浣紗西子。輕盈無骨,疑從仙島飄來。還恐臨風又吹去。光豔生姿,猶如夭桃初放,卻愁采蝶漫驚殘。多嬌多麗,雖圖畫任是無情亦動情。


    墨震金宴爾新婚,又娶著這樣美貌女子,人人羨他造化,料他也必十分歡喜。所謂露滴牡丹,開花恣蝴蝶采,暢奇哉,渾身通泰,政此時也。誰知墨震金卻把一天歡喜,翻化作一天愁悶。這是為何緣故?說那空氏貌則雖美,隻有一件極要緊的東西,尚未完備。且道什麽一件要緊東西?曾有舊人詩為證,詩雲:


    此物不堪題,雙峰夾一溪。洞中泉滴滴,門外草淒淒。


    有水魚難養,無林鳥自棲。些兒方寸地,多少世人迷。


    若這件東西完備,恁他頭禿腿爛,眼瞎耳聾的婦人,少不得有人寫領謝貼子一般樣貼皮貼肉,摟之弄之,到得意濃時,一般樣叫肉叫心肝,別人做鬼臉,他奉為良家之寶,毫不覺其醜且陋也。曾記得一笑話雲:


    一少年新娶,其妻貌甚醜陋。初朝相見,其夫注目而視,妻謂夫曰:“你隻管瞧我,多因嫌我貌醜麽?你卻不曉得醜婦是良家之寶,所見何不明也?”說罷,其夫更仔細瞧覷,大叫得意得意,妻問夫曰:“你得意什麽?”夫雲:“我越看你越得意,你是良家之寶。”


    這雖是笑語,卻原是確話。從來丈夫討妻子,苟有孔可鑽,未有不得意者,可奈空氏股間夾著一雄不雄,雌為雌的東西,兩峰開而中凸,如沒雞巴的小公公,根露蒂而無囊,似會縮陽的海和尚。原來是牡丹亭內石道姑的嫡派兒孫。墨震金被媒人哄騙成其姻事,娶過門時,隻思想今宵歡愛,須索要款款輕輕,誰知道破題兒第一夜,編做了雨打梨花深閉門。惱得墨震金把媒人咬牙切齒,立地要將空氏發還母家。又見其一貌如花,體態妖嬈,心裏卻又割舍不下。且更作一癡念道:“或者待我鑿山通道,深入不毛,徼天之幸,斬關而入,亦未可知。”因此留在身伴,做個乾夫妻者。一兩月,墨震金把長槍大戟,晝夜衝突,而丸泥久封,直比金湯之固。師勞力竭,並無寸進。墨震金乃浩歎曰:“英雄無用武之地,為之奈何?”因問計於龍陽君,隻得從□道用兵,由斜陽穀而入,急攻其後。空氏始而受創,大呼曰:“扼背受敵,顧請緩師。”繼而兩國交歡,墨震金亦大喜曰:“南風日競,爾既割鴻溝以事我,我敢不愛焉。”自此遂駐後於南,不複強國其北。空氏又善希膏沐,靚妝麗服,極其豔冶。所以墨震金悅之甚,寵之甚。非但不嫌其為石女,幾並忘其為石女矣。


    連那巫晨新,自初見動情之後,眠思夢想,一個魂靈兒恰像被空氏勾引了去。每日清早,便踅到墨家坐下,向著空氏,眉來眼去,傳情送意。有時捉個空兒,踅到空氏身伴,挨挨擦擦,做出多般肉麻醜態,也不管墨震金在家不在家。總是呆呆坐在他內室中。見空低到廚下整菜,便相幫去燒火;見空氏在灶上烹茶,便相幫去汲水;見空氏在那裏梳妝打分,他便似熱石頭上螞蟻,踅到東,踅到西,不喚他調粉,偏獻勤兒去調粉,不喚他擎鏡,偏獻勤兒去擎鏡。空氏呼喚丫鬟,也偏要他獻勤兒答應。就是空氏到馬桶上去解手,他也去伸頭探頸,嗅著臭氣,通道是香的了。有時空氏睡尚未起,他便朝著床兒坐著,故意說出些瘋話來,惹引得丫鬟們通是嘻嘻哈哈,攪做一塊兒打諢。日日習以為常,不坐到黃昏人靜,他也不肯轉身。看他是這樣著魔,備極醜態,難道墨震金是木偶人,眼晴裏看不出,耳朵裏不聽見的?怎麽沒有一言半語,嗔怪著他,乃任其狂妄,毫不計較,豈是甘心做龜兒,一味裝聾作啞?隻為空氏是沒竅的人,外頭好看,裏頭實隨他千哄百誘,便放他著手到底,原是門外漢,料無一線生路,可容其探穴取珠者,所以冷眼觀醉人,再不去提防道破。在巫晨新意中,隻認墨震金做人糊塗,肯把老婆撒漫,他與妻子邢氏本來失愛,如今一心迷戀著空氏,把邢氏愈加冷淡。


    那邢氏耳中也有人走漏空氏消息,不免在家哭哭啼啼,巴不得向巫晨新索一紙休書,便去脫舊換新鮮,又抱琵琶過別船了。巫晨新見邢氏有改嫁念頭,乃乘其機會,陪著笑臉,向邢氏道:“我與你雖做夫妻,好緣未結,如同陌路。情義既乖,我又何苦賺你的青春年少?不若任你改嫁,另尋鴛侶。你意下如何?”邢氏道:“你若肯放彩鳳離籠,我便做鼇魚脫鉤。有何不可?”巫晨新道:“娘子,要去就去,但有一說。你是有夫婦女,我就寫紙休書,付你為照,隻恐做媒的畢意要慮著我,不肯大膽來作伐,就是討親的,也不肯大膽來迎娶。何若明白對我說,你的心上要嫁何等樣人,待我與你去說個決裂,親口許其無礙,這樁事便可成了。”邢氏聽說,便接口道:“既承你開諭,我怎好再藏頭露尾。若嫁得像墨家叔叔一位人物,才稱我的心懷。”巫晨新道:“墨家兄弟新娶了空氏,郎才女貌,甚是相得,他怎肯舍得黃金抱綠磚?幹討個跳槽吃醋。”邢氏歎道:“我也曉得墨家嬸嬸果然生得十分美貌,不但墨叔叔一人著迷科意,比不得我敗柳殘花,沒人親愛的。既不能遂我心懷,我舍這殘生,尋個自盡便了。”巫晨新道:“你怎說出這般急話,且耐著心兒,待我弄出一個機緣,包得稱你心意如何?”


    巫晨新恐說話長久,耽擱了墨家去的工夫,不等邢氏再說甚麽,雙腳早已移動,慌忙出門,依然又到墨家坐下。心裏卻把邢氏要改嫁墨震金一段事情,暗地躊躇。那日乘墨震金與之對飲酣暢,乃向彼道:“不才內子,與我無緣,久斷綢繆,近者欲求改適,我已許之,及叩其願嫁何等樣人,他惟以老弟為情之所鍾。若得相隨,方遂其願。我想老弟閨中得此奇美,那肯再娶粗陋,愚婦人執見如此,豈不可笑?然愚兄因其所言,也作一想,欲圖兩全,老弟莫怪,我才敢說。”墨震金道:“我和你名雖異姓,實同骨肉,有話便講,何嫌何疑?”巫晨新帶笑道:“我和你當初在神前罰誓,原說苦樂同受,不分爾我,依著這句話看來,我的妻子何妨就伴著你,你的妻子何妨就伴著我。總之不要像別家的結義弟兄,依然要分爾我,存形跡避嫌疑才妙。況不瞞你說,我自從見你娘子,不知何故,日日像迷魂落魄,掛住心頭。我的妻房自從見了你,也是刻刻思,時時想,掛住心頭。兩下裏害相思,何如兩下裏行方便?照依我和你少時交兌的故事,未審可使得否?”墨震金也素慕邢氏姿色,隻為礙著好弟兄三字情分,不忍下手,還是半點良心未死。及娶了一位石娘子,無如之奈,弄其後庭,所謂好殺人無幹淨,原非所願。成親半載,惟自家有病自家知,不便告訴於人。所以最相好如巫晨新,並不知他與空氏是幹夫妻,不肯破天荒效魚水之樂者。今日乘他要將妻子交兌,移南就北,有何不便宜處?便滿口應承道:“當初誓願不分爾我,這交兌一事,那有使不得的理?但你我雖極相知,極相信,保不得婦人裏邊較長論短,日後或生反悔,依舊要換將轉來,豈不被人笑話?巫晨新道:“從來說婦人之言切不可聽,我們一言而決,彼此立定主意,怕他們翻悔甚麽?”墨震金道:“別樣事情,可以把婦人之言置之不理。如今兌換妻子之事,原是有傷風化,為朋友所不齒者,倘婦人家心上有所不遂,彼此聲張起來,那時覆水難收,不可不慮。”巫晨新道:“便是呢。兄弟可有什麽妙策,保得沒有反悔?就要我做哥哥的兩把刀兒,無不從命之理。”墨震金道:“除非立一交兌妻子文契,各執為證,照內眷們也書個允議花押,庶可保後來無變。”巫晨新聽了,不勝歡喜,拍手大笑道:“妙策,妙策,賽過諸葛。可煩老弟即便起稿,兄依命謄寫如何?”立時取出筆硯,巫晨新急忙磨墨,墨震金將要援筆揮寫,又說道:“待小弟先寫自己的,好與哥哥作樣。”乃寫出幾行雲:


    立兌棲房文契


    墨震金今有自己空村棲房,情願出兌與巫處管業,當得房價償銀十兩正,成交之後,聽恁改為正室,出自兩願,並逼,並無反悔等情。如先悔者,即以謀占理論。恐後無憑,立此絕兌棲房文契為照。


    寫完,即遞與巫晨新觀看。巫晨新道:“你念與我聽。”原來巫晨新是個不通文墨的浪子,雖有眼珠,卻認不多幾字。那墨震金自小聯明乖巧,筆墨裏邊到有幾分相熟,所以寫契中間,故意寫幾個別字,以妻房為棲房,以空氏為空村,又寫謀占二字為伏案,像個出賣房屋一般,明欺其不懂文理,且恐其交兌之後嫌那空氏是個石女,不免要生反悔,或致告官涉氣,俱未可知。故此做個綿裏藏針之法,名為兌妻,而契同賣屋,就日後執此紙為據,到官府那邊去,誰個信為兌妻文契?此是墨震金一片機心,巧於簸弄人處。即先前推托婦人要生反悔,說出許多危疑之語,哄得巫晨新沒個擺布,然後畫這立契一策,逼其允諾,又自己先寫一別字文契,作障眼妙訣,卻為那石女一段隱情,惟恐入門生變,所以用盡機關,如行兵者,先設處營,以疑之後,棄糧草以餌之誘,其入陣,遂一鼓而擒之也。可笑巫晨新一心迷戀空氏,全不省覺,見墨震金慨然先立文契,念與他聽,分明接著一道恩詔,滿懷歡喜,也不看其字樣,也不詳其文理,雙手捧著這張契,再不肯放下,口裏但說:“十兩銀子,從何處去設法才穩?”墨震金道:“寫你的兌契時,也填上十兩,大家妝個虛幌子,原不消取出來的。”巫晨新道:“如此甚好。”墨震金道:“還有一說,銀子卻不消得,那居中朋友,這個卻少不得。若沒有居中的,便是私相授受,無足憑據。畢竟尋得個你我相托的人,煩他來作一證見,才為確當。”又哄得巫晨新左思右想,想了一回,乃向墨震金道:“有了,有了,左近的秋根那廝,與我們也算是好弟兄,他生平惟貪鋪啜,待我買些酒肉,與之醉飽,不要與他說個明白,混帳教他做個兌房居間,他萬無不順從者。你道可好麽?”墨震金道:“極妙的了。但又有一說,秋根與你家相近,今日可同到你家去,請他來完成此事,神不知鬼不覺,方為穩便。”巫晨新道:“如此說時,便到我家去罷。”


    兩人攜手出門,頃刻走到巫杏家裏。一麵備辦酒肉,一麵去請秋根。那秋根聽見請去吃酒四字,恨腋下少生兩翼,如飛趨至。酒肴已先擺列,一到,扯他便飲。秋根謝道:“沒些事故,怎當厚擾?”巫晨新道:“今日偶與墨家兄弟做一樁兌房交易,托在相知,特奉屈作中,玉成其事,勿罪簡褻為妙。”秋根道:“說那裏話,小弟當得效勞。”說罷,惟有伸著頸兒吃菜,低著頭兒呷酒,手不停杯,並沒有閑工夫與他們一句閑話。墨震金讓他快飲,私自與巫晨新再立其兌房文契,原是墨震金起稿,巫晨新不過依樣畫葫蘆,略不更改,其契與前契大不相同。契上寫道:


    立絕賣室,巫晨新有向年所得邢氏內房,今邢氏不願為室,巫亦情願轉售,央中秋根賣與墨處,當得房價銀十兩正,成交之日,即將邢氏內房交付。墨處收管出自本人心願,並非謀占相逼。三麵議定,永無反悔,並原房邢氏亦無異言。立此絕賣文契為照。


    據此契看來,墨震金並不寫半個別字,而文理中間又藏著許多筋節,一個步步用心,一個卻步步粗鹵。巫晨新但知要緊空氏上手,其外毫無疑慮,又撞著秋根,攮著一包酒飯,爛醉如泥,不管他們山高水低,提起筆來,把兩紙文契胡亂盡書花押。巫晨新也押了字,袖到裏麵,去與邢氏書押。那邢氏已遂心願,喜之不勝,端端正正寫了一個十字,心裏還不放下,又扯定丈夫,逼其在文契之尾,蘸濃了墨,打下一個手印。便收過文契,藏在袖中。又去請墨震金進來,向他道:“文契我已收著,不可再延時日,致生他意。快些去喚一乘小轎,抬我到你家去。隨即將空氏抬到這裏來,豈不兩便?”墨震金暗裏又使心機道:“我與巫哥隻因好弟兄,情分誓願,不分爾我,所以做下這樁事情,可保必無他意,婚姻大事,須要揀個日吉時良,不可草率。”巫晨新偏是性急,便取黃曆來觀看。墨震金道:“後日才是上吉,到那日早間我先來迎娶,晚間哥哥來迎娶方妥。”巫晨新道:“又分個早晚,卻是何故?”墨震金道:“空氏尚有老娘住在百裏之外,明日打發人去,請他來代眼過門,免得日後老人家說長話短。約計往還,必須過午方到。故此要遲至晚間,實是為哥,非有他也。”巫晨新道:“老弟深思遠慮,可謂周匝之極,敢不一一如命。”哪曉得墨震金一心慮著兌換石女,決有反悔,巧於用計,遲延一日,回到家中,急忙收拾些衣飾器皿,又搜刮些資本,暗暗雇下一隻快船,泊在城外,做個偷渡陳倉之策。


    後日天明,便雇一乘小轎,到巫家去抬了邢氏,約其徑往城外登舟。自己在那邊相候。去不多時,邢氏早已抬到,扶其上船,急忙掛帆,飄然遠遁。


    昔日扁舟載五湖,今朝巧計接新夫。


    鴛鴦戲逐煙波去,為雨為雲自勝巫。


    墨震金載著邢氏,兼程而行,直至五百裏外,投一顯宦之家。因自小學得串戲本事,遂鬻身為優童,要借其勢庇,以防巫晨新來追訪。說起墨震金用許多詭計,換得邢氏到手,第一夜即在舟中顛鸞倒鳳,好不快活。


    一個像餓虎擒羊,忙將舌舐;一個像健猿扒樹,頻把腰鬆。一個美津津叫聲可意娘,何緣得遇,一個喜孜孜應道好冤家,渴想多時。一個直弄得香汗淋身,還不肯鳴金歇馬;一個也送得香眸半睡,猶赤緊臂玉勾郎。正是:舊天怎比新天好,沒竅爭如有竅通。


    不說墨震金和那邢氏百般淫樂,極其歡愛,再說巫晨新挨到那晚,親自隨著轎子,到墨家去抬那空氏。隻見進了大門,靜悄悄寂無人影,直走到內室中,但見空氏淚汪汪坐著,止有一個小丫鬟相伴。乃問其主人安在,小丫鬟答言道:“清早去了。”又問邢氏可在麽,小丫鬟搖首道:“我不曉得。”巫晨新也不耐煩再問,扯著空氏,急忙擁其上轎,抬到家中,將已抵暮。打發轎人出門,便盛設酒肴,滿臉堆笑,把許多甜言美語哄動空氏,用了幾杯酒,便擁他上床,替他脫衣就寢。空氏道:“你謂何平白地逼我到此?”巫晨新道:“這是你丈夫情願交兌,所以娶你到家,願效於飛之樂。前日文契上麵,你也書過允樣花押,怎麽今日反說我來相逼?”空氏道:“奴家並不知情,也並未書押。都是那天殺的做這些搗鬼勾當,不但賺了奴家,可知又賺了你。”巫晨新道:“閑話休講,待我快些發個利市,以完夙願。”便緊緊摟住空氏,先親了一個嘴,又伸手去退他下衣,把翹然如鐵的東西,向他股間亂塞。塞了一回,不得其門而入,乃用手一摸,又摸不著門路。回頭見燈尚未滅,急忙取火一看,隻見是一個雄不雄,雌不雌,沒竅的石冤家。此時氣得巫晨新如醉如癡,呆呆坐到天明,趕到秋根家裏去,與他計較。


    秋根道:“當初你們但說兌什麽房子,那曉得你們做這樣傷風敗俗的事?今日與我計較,除非喚過木匠來鑿個孔兒,何如?”隻因這句話,又氣得巫晨新亂跳亂嚷道:“放你娘的狗屁,是你書押作中,今日反說太平話兒。”秋根道:“你買酒買肉,哄我去作中的,我那曉得什麽石女金女!”兩個清早廝鬧,結扭一塊,要同到墨家去,討個墨震金的下落。路上恰遇著本地知縣經過,巫晨新高聲叫喊,知縣分付帶到縣中麵審。


    那時地方押著,候其升堂訊問。巫晨新把墨震金所寫文契呈上,口裏稟道:“秋根構通墨震金,設計騙小的妻子逃去。”知縣把文契細細觀看,乃是一紙賣房文契,便喚秋根到案前,問道:“契上寫著賣房,如何他說哄騙妻子,你當初作中,還是的係賣房,不是賣房?可實說上來。”秋根道:“爺爺嗄,立契之日,據巫晨新原說是賣房,並不說別樣事情的。”知縣又問道:“立契還是在巫家寫的,還是在墨家寫的?”秋根道:“在巫家寫的。”知縣道:“可又來,既在你家寫的,這賣房出於你的主見了。如何今日反圖賴,說哄騙妻子,明明是個借因造事。”喝一聲打,不由分說,把巫晨新拖翻堂下,痛責二十板,枷號一個月,斷成幾句審語道:


    審得巫晨新與墨震金皆小人之尤也,少為臀友,繼作奸明,不思色即是空,著貪迷而徒抱望夫之石;始如近墨者黑,受巧騙而遷恨。園鳥之媒,亂閨傷化,莫此為甚。按律枷責,以示告弟兄者。秋根酒肉下賤,姑斥之。


    當時聞其事者,因編成四句俚詩,嘲笑他道:


    周郎妙計高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


    美貌不知何處去,笑看自己做佳人。


    巫晨新被人嘲笑,惟有掩麵而哭。秋根回去,乘巫晨新枷號縣前,悄悄尋一掠販水客,把空氏賣了百兩白金,哄他送回墨家,一徑抬其下船,交付水客。秋根隨即逃走。可笑那水客悔氣,又領受之沒竅人矣。乃知天下無棄物也,嗬嗬。由此看來,自古說朋友妻不可欺,如何借好弟兄為名,覷見人家標致妻子,便想奸淫謀占,誰信天報不爽,我淫人婦,乾有其名,人淫我妻,安享其趣。究竟一個弄得吃官司,無家無室,一個弄做了優伶下賤,不敢歸鄉。貪歡戀色者,有何便宜處?如今世上多少好弟兄,多少直入內室不分爾我者,莫要太托了相知好意也,做出這般笑話。


    評曰:


    結兄弟原是人倫之變局,見妻子又是朋友之變局。至雲不分爾我,乃是烏龜之正局也。可供噴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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