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8年9月11日)


    瓦西裏回四區後,波曆也去了蜜蜂室。


    蜜蜂室主任伊莎貝拉這幾年來已經成了他的熟人了。她甚至請他吃過兩次飯。都在b2樓她的包房裏。那裏有好幾個包房,凱特和三個室主任各有一個。還有幾個是這裏主管後勤和行政的其他幾個主任的。他問過查爾斯,也問過伊莎貝拉,不是有六個研究室嗎?可是這裏隻有三個,即蝙蝠、蜘蛛和蜜蜂,另外三個,毒蛇、蚊子和蒼蠅在哪裏?他們都說不知道,應該在這裏附近什麽地方,可是沒有人告訴他們。隻是每個月開一次主管會議的時候,那三個主任才在這裏出現。


    伊莎貝拉說,毒蛇室主任在這裏經常見到,他會帶著人到這裏的毒蛇洞去捕蛇,順便會到這裏來跟她一起吃個飯。有一次她問過毒蛇室主任,他們的實驗樓在哪裏。毒蛇室主任對她說,這是不讓說的。她說,反正她對這些也沒有什麽興趣。她就沒有再打聽過。


    跟她在一起吃飯,他覺得挺有食欲的。受累。


    原因是她長著一張紅撲撲的圓臉。許多人私下叫她“皮奇”,就是英語裏桃子的意思。說不上好看吧,但他想她的水蜜桃臉在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挺吸引人的。可愛是一定的。當然了,這是她現在的臉,以前她長什麽樣子,就無法得知了。


    她看上去五十來歲的樣子,但他知道,她的實際年齡一定在七十以上。據查爾斯說,她原來曾經也是木堡研究所的研究人員,而且是副室主任一級的。她到島上來比查爾斯還早幾年。當時,也是查爾斯說的,她忽然就失蹤了。一個室主任級別的研究人員失蹤不是小事。查爾斯詢問上級,那是軍隊的一個部門,上級說,不要找她了。查爾斯明白了。能在木堡當所長的人這些事情還是懂的,用上海話說是拎得清的。


    他到蜜蜂所的當天,她第三次請他吃飯,仍然是在b2樓她的包房裏。


    幾次吃飯的時候,她給他講過她的一些經曆。是斷斷續續地說的。


    她說,其實她才應該是黑人的,而查爾斯本來是完全的白人,據說凱特以前也是完全的白人。


    她的外祖父是典型的黑非洲黑人。她的媽媽已經是混合型了,到她這裏,黑人的特征不多了,但還是看得出來。原來她的嘴唇是很厚的,隻是到這裏來之後變薄了。


    她說,她家裏沒有什麽親人了,有也是隔了很多層的,完全沒有聯係。她的父母和一個妹妹都在一場奇怪的疫病裏死亡了,隻有她活了下來。那時候她還在讀小學。她也差一點就死了。她們家的村子裏有一個神秘的研究所。村子裏的人死了一大半後,那個研究所也消失了,成了一片廢墟。那是她兒時經常走進去的廢墟。她總是一個人去那裏,從房間到房間地走著。所有人都不敢去,可是她不怕。她甚至覺得那裏是需要她去探索的地方。


    她被一個村子裏一個老婦人收養了。之後她決定要讀生命科學。


    就在她得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老婦人死了。律師找到她,告訴她老女人留下了巨額的遺產,都是她的了。當時,她和老婦人生活在一起,住的房子是很簡陋的。沒想到老婦人不知什麽時候買了幾個大型生物公司的股票,這些股票的價值足夠開設一家大型甚至巨型生物公司了。


    她對巨額遺產一點興趣都沒有。從小就經曆了親人們的死亡,她覺得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包括維持自己的生命,挽救別人的生命。


    她一頭紮進了生命科學。在大學實驗室裏,她每天都在顯微鏡前坐到有人來驅趕為止。她對男女關係沒有興趣,覺得那是浪費時間。


    大學時代和後來到了研究所後,都有很多男人追求她。隻有一次,她跟一個比她大兩七八歲的男同事交往了,那是到了研究所後。可是交往期間,她仍然把絕大部分清醒的時間給了實驗室,給了顯微鏡。有一次她甚至推開了壓迫著她的男朋友,然後就起床了,半夜裏又去了實驗室。她很淡定地對他說,那次,她的男朋友實際上是從她的身體裏被她推出去的。推出去後,他就爆發了。生理和心理都爆發了。她隻是這麽說的,怎麽個爆發法,她並沒有去說。畢竟她是一個知識女性。


    那一次也是她跟男人交往的最後一次。


    但是她在業務上爆發了。她成了名人,在《生命科學》上發表論文最多的年輕生命科學家。那時候好幾個大學邀請她去,要她當教授,還說是世界上最年輕的女教授之一,她都拒絕了。有幾個研究所要她去,甚至有一個研究所說她去了直接就可以當所長。她也拒絕了。她說,她隻對顯微鏡感興趣。


    後來,她的紅度漸漸淡化了,也就是說,不那麽紅了,她發表的論文也越來越少。她成了一個普通的研究人員。


    後來,她到了木堡研究所。幾年後,有兩個人找她,問她有沒有興趣到一個偏僻的、與世隔絕的生命科學研究院去繼續搞她的研究。這兩個人看來對她有過深度的研究,他們隻說“偏僻”,甚至不說那裏的研究條件有多好。偏偏就是“偏僻”這個形容詞感動了她。她當場就說好。


    因為她的世界就是顯微鏡。


    他說:你可能是這裏唯一一個為了到這裏來而到這裏來的人了。


    她說:我也是這麽想的。


    她說,她看到波曆就覺得親切,是因為他和她有同樣的經曆。那次她參加湖畔方亭的搶人行動,是她經曆的第二次。第一次就是她剛到生命島來的時候,她自己遭搶的活動。那次她被蜜蜂室搶去了。顯然,她年輕時的顯赫業績造成了她來到這裏時候的遭搶。


    當時的蜜蜂室主任在她到來後兩個月就離開了三區,說是到研究院當領導去了,至少是總監這一級。當時還有一個說法,也許是真的。這個說法是:六個研究室,誰搶到了她,就該誰升遷。當時六個室主任都拚了命了,其中一個室主任,應該是毒蛇室的主任,拚得太狠,結果到今天還躺著,成植物人了。


    她到這裏二十幾年快三十年了,這還是繼她被搶之後第一次為一個新人舉辦這樣的搶人活動,尤其是見到波曆之後,她下定決心要把他搶到手。她真的是拚了命了。最後她已經處於一種近似於彌留的狀態,可是她仍然堅持著。彌留之際,她聽到一個聲音,說;我是你的領導,你就別堅持了。她知道,這是她在木堡研究所的領導、當時的所長查爾斯在求她。她這才鬆懈了下來,失去了知覺。但不管怎麽說,她堅持到了第二名,她可以在三年後的今天把波曆拿過來。


    這是波曆進入蜜蜂室的當天她第三次請我吃飯的時候說的。


    波曆說:你跟查爾斯綻放出火花沒有?你們是老相識了。


    她笑了:什麽火花?你一個小朋友懂什麽?


    她說:其實她到這裏來之後,一直不知道這個查爾斯就是那個木堡所長查爾斯。一般人到這裏來都改了名字,而世界上叫查爾斯的人有的是。她根本就不會想到這個查爾斯就是那個查爾斯。她更不會想到他變成了黑人,而她變成了純粹的白人。也有人說她是紅種人。就是安印第人。


    其實,她到這裏來十周年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才讓她和查爾斯重新認識對方的。


    那次,她跟查爾斯討論病毒的淡化,即毒性變小的事情。查爾斯說到了他來生命島之前那場吞沒世界的超二流感。也許是他說得激動了,說漏了嘴,他說到,那病毒就是我們木堡研究出來的。


    她驚訝地問他,你也在木堡待過?查爾斯反問她:難道你也去過木堡?她問他:你當時也叫查爾斯?查爾斯說,他到這裏來後沒有改過名字。她說:難道你就是那個查爾斯.霍頓?木堡所長?查爾斯說:沒錯,那就是我,我就是他。可是,你是誰?她說,我也沒有改過名字,我是自願到這裏來的。查爾斯說:對啊,當年我有個了不起的同事,叫伊莎貝拉什麽來著?她說:什布。查爾斯跳了起來,抱住了她:對,我一直叫你總統夫人的。你跟當時的總統一個姓。


    她說,她跟查爾斯就是這樣才重修舊識的。


    聽伊莎貝拉說到這裏,波曆笑了。他很久沒有笑得那麽開心了。他說:以後我就叫你總統夫人吧?伊莎貝拉說:愛怎麽叫就怎麽叫。在這裏,一切都是符號,何況一個稱呼?


    伊莎貝拉說:你這是怎麽啦?傻瓜了(她說的是英語“斯丟皮得”)?


    他說:我想起一件事來。


    他想起來的還就是“符號”,他從四區帶來的那些筆記本和它們裏麵的符號。


    他幾乎忘記了。他怎麽能忘記呢?其實是不可能的。


    有個名人說過: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


    在那之後,他經常會想起那些被他壓在箱底的筆記本。


    直到他重新打開它們。


    但重新打開它們是幾個月後的事情了。


    他對它們有一種特殊的敬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失聯牛航的幸存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波曆哈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波曆哈特並收藏失聯牛航的幸存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