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頓。”等到這一錘落下之後,芙蕾雅喚出了對方的名字。


    聽到芙蕾雅的聲音之後,這位名叫艾爾頓·岡瑟的男人手中的工具脫落,他遲疑的,帶著難以置信的神色轉過身,看向芙蕾雅的方向。


    這時霍華德才看清這個男人的麵容,雖然他的臉同樣又幹又瘦皺皺巴巴的,但是從五官來看他的年齡不會太老。


    而當艾爾頓確認了站在他麵前的就是芙蕾雅之後,他幹涸的眼中滲出了幾滴眼淚,而這或許已經是這具身體所能拿出的全部額外水分了。


    “女士!女士!”


    艾爾頓手腳並用地爬到了芙蕾雅身前,他伸出手想要觸碰芙蕾雅,可是當他看到自己幹裂粗糙的手和上麵遍布的裂紋之後又把手縮了回來,他不自在地揉搓著自己的手,在芙蕾雅麵前,他就像一個無措的孩子。


    “女士!女士!這四十多年……這四十多年,我一直在為您雕刻,請看看!請看看這周圍,這一切,都是我為您而作,但是我失敗了……這些作品都不夠完美,它們配不上您,所以我砸了它們,然後重新雕刻您的姿態!我不斷地刻啊刻啊刻啊刻啊……”


    在重複這些詞語時,每重複一遍,艾爾頓的發音就會加重一分,到最後,甚至接近於咬牙切齒:“我不斷地刻著這些該死的石頭!但是它們總是不聽話!我始終刻不出您的臉……”


    說到這裏艾爾頓又掩麵哭泣起來,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喜極而泣。


    “但是……但是……女士!女士!就在今天,在我的生命即將終結之時,您終於出現了……我懇求您對我降下垂憐,我懇求您滿足我的願望,讓我為您完成我的作品吧!”


    但是麵對這個人類的請求芙蕾雅卻出奇地冷漠,她毫無感情地說道:“艾爾頓,這不在契約之中,我來這裏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依照契約,取回你的家族掛墜盒。”


    芙蕾雅冰冷話語如同一記重擊,艾爾頓欣喜的哭泣聲頓時止住,他慢慢地撤下了捂住臉的雙手,此時他的瞳孔中已然失去了光亮。


    “女……女士……您在說什麽?”


    顯然艾爾頓還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


    “我並不打算實現你的願望。”芙蕾雅再度說明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同時對著艾爾頓伸出手說:“按照約定,你需要交出你的掛墜盒。”


    “不!”


    艾爾頓怒吼一聲,他打開了芙蕾雅的手,崩潰咆哮道:“我的女士!四十年!從您把我帶來這裏之後已經整整四十年了!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您為何不肯憐憫我!為何不肯滿足我最後的願望!”


    “我已經滿足了你足夠多的願望了。”芙蕾雅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你說你想要在石頭上發揮自己的技藝,我滿足了你,我給你製造了一整條大理石礦脈,還有不計其數的孔雀石,青金石,紅瑪瑙和數不清的彩色寶石供你使用;你擔憂生命被瑣事荒廢,我賜予你不用進食飲水,也無須睡眠的身體;你擔心工具無法自如使用,我為你製造了永遠不會磨損聽從你心意變化的錘子和鑿子,但是你給我帶來了什麽回報呢?”


    “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藝術品,但是追求完美的路程同樣讓人愉悅,不過,你不是在追求完美……”芙蕾雅的目光掃過那些不破損的雕像:“你是在向我獻媚,你在討好我,並希望借此從我這裏得到更多的賜福。”


    芙蕾雅:“看看周圍的一切,你沒有在磨練自己的技藝,也沒有開辟新的藝術方法,你完成了上千個雕塑,也隻是讓你本就掌握的手法更加熟練了而已,最近幾年你甚至可以在幾天之內就完成一個不完美的作品,然後把它毀掉,不斷重複。你現在正在製作的最後一個雕像,和你來到這裏製作的第一個雕像,並沒有本質的區別。”


    聽了芙蕾雅的話之後,艾爾頓愣住了,芙蕾雅的話就像是一把尖刀,刨開了他的胸膛,讓他藏在潛意識深處、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最為卑微的心袒露在世間。


    艾爾頓的頭低了下去,芙蕾雅倒也沒有繼續打擊這個人類,而是淡淡地說道:“如果你不願意交出掛墜盒那也沒關係,你可以繼續留著,我會從你的屍體上回收這件東西。”


    說完,芙蕾雅離開了,隻留下艾爾頓一人。


    艾爾頓看著芙蕾雅離去的背影,精神陷入了巨大的恍惚。


    他的耳朵出現鳴響,視線一陣一陣的模糊,他聽見了自己粗糙而沉悶的呼吸聲,肺部每一次擴張吸氣都要付出莫大的力量。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但是他的心髒卻拒絕沉寂,仍在不甘地跳動,越來越劇烈,似乎要破胸而出。


    四十年的侍奉!女士!四十年啊!


    我把我生命全部的時光都獻給了你!


    就算我走上了錯誤的道路,但是您從一開始就看清了一切,您為什麽不肯指引我,反而放任我一錯到底?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肯對我投來更多的注視呢?


    芙蕾雅冷落的不甘,以及瀕臨死亡給他帶來的勇氣,最終促使他伸出顫抖的手,再度攥緊了自己用以雕鑿石料的鑿子。


    如果我不能留下您的麵容,女士,那我也要在您的身體上留下我製造的傷口。


    他提著沉重的鑿子,這把過去的趁手工具對於此時的他而言卻是那樣的沉重,以至於他隻能在地上拖著前進。


    他撐著將死的身軀顫顫巍巍地追上了遠去的芙蕾雅,芙蕾雅帶著疑惑的神色回頭,而艾爾頓沒有再說一個字,他拚盡全部的力量,掄起鑿子鑿向了芙蕾雅的臉。


    這張他一直求而不得的臉。


    石鑿紮入芙蕾雅的臉,這名女士的血液濺到了艾爾頓的眼中,他的視線被染紅,遮蔽。


    但僅僅如此還不足以撫平艾爾頓心中的委屈和不甘,他拔出了鑿子,又一次,再一次地鑿著芙蕾雅的臉,他要把這張臉鑿爛!毀滅!就像在無數個夜晚之中他毀滅自己認為不夠完美的作品時那樣。


    在不知道第幾次敲打之時,這柄染血的凶器從他手中脫出,於是他開始用雙手撕扯,用牙齒啃咬這張已經無法辨別五官的臉,最後,他掐住了芙蕾雅的脖子。


    “我的女士!我的女士!你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為什麽!”艾爾頓朝著芙蕾雅怒吼,但是表情委屈地卻像一個被母親拋棄的孩子。


    他的心髒也在這一刻達到了極限,當跳動的烈度超過了頂峰,迎來的就隻有死寂。


    在死亡前的最後一刻,他看到這張臉似乎終於對他露出了微笑。


    而作為旁觀者的霍華德看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情況。


    他看到這位名叫艾爾頓的男人提著鑿子向他和芙蕾雅走來,在芙蕾雅麵前,他用鑿子刺入了自己的臉。


    一次又一次,直到五官稀爛,粘合在一起。


    然後他扔掉鑿子,掐住了自己的喉嚨。


    他的手指深深的陷進脖子上的皮肉,邊緣掐出大片的青紫,到最後,他甚至違反物理規則地把自己提起,懸在半空。


    他的雙腿如同每一個將要吊死之人那樣亂蹬亂踹,但是他卻始終不肯放開掐著自己喉嚨的手。


    最終他的雙腿不再掙紮,而他也終於從痛苦中解脫,倒在地上。


    “艾爾頓啊……你可曾知道,你四十年對我侍奉給我來帶的價值,加在一起都不如剛才片刻。”


    芙蕾雅略帶惋惜地走到艾爾頓的屍體旁,她扯開了屍體的領口,從他脖子上取下了一條染血的掛墜盒。


    目睹了一切霍華德忍不住問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麽,就算他是為了討好你,也不該落得這種下場吧?”


    “他什麽也沒有做錯,隻是,他的先祖和我簽訂了一個契約。”


    芙蕾雅把掛墜盒交給霍華德,霍華德打開之後看到裏麵是一張斑駁褪色的照片,照片上勉強可以辨認是一位平凡但是充滿活力的少女,但是臉部被一滴血漬遮住了。


    這樣照片拍攝的角度極為不專業,聚焦根本沒有聚焦到人身上。


    霍華德看了半天也不敢確定自己的猜測,於是遲疑地問道:“這上麵的人是……你?”


    芙蕾雅:“當然不是。”


    霍華德:“那你把這個東西交給我……是為什麽?”


    芙蕾雅:“我想請你去幫我做一件事情。”


    見到霍華德在遲疑,芙蕾雅又說:“這是我的私事,我不會強求你,如果你不願參與進來,我會把這個任務交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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