嚐觀之天矣,生生者其資始之至仁大義也;然物受命以生而或害其生,而天無所憂也。


    不憂惡草之害良苗而予良苗以棘距,不憂鷙獸之搏馴類而護馴類以爪甲;然而惡草鷙獸終不以天弗與防而殄絕生化。故曰“天地不與聖人同憂”,無所用憂也。


    聖人則不能與天同其無憂矣。然而聖人之所憂者,非猶夫人之憂也。人之所憂,憂人也。


    聖人之所憂,自憂也:有家而不欲其家之毀,有國而不欲其國之亡,有天下而不欲天下之失,黎民其黎民而恐或亂之,子孫其子孫而恐莫保之,情也。情之貞者,聖人亦豈有以異於人哉?然而聖人所憂者,仁不足以懷天下,義不足以綏天下,慮所以失之,求所以保之,“終日乾乾夕惕若”,幾以無咎,故曰:“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過此以往,世之平陂,祚之修短,未之或知也,則亦安用知之哉!知且無容知,而奚足憂邪?


    夫欲知過此以往而用其聰明,是謂知其所不知而憂其所不憂。夫苟憂其所不憂,則惟恐天下之不喻其意,而尚口以求伸;惟恐天下之不感其惠,而賜之衣裳以聯其情;惟恐天下之不畏其威,而耀其幹戈以爭其勝。


    且猶恐言之不聽,賞之不勸,誅之不服,而或反戈相擬,則厚其防於甲胄,以使無能傷也。嗚呼!後世之治術以製天下者,舍是而亡術矣。


    口之屬,則有符命圖讖以侈天命;衣裳之屬,則有覃恩農賞以係人心;幹戈之屬,則有重法淫刑以刈豪傑。


    惴惴然尚不自保也,曰:“吾之所可以自護而不患伏莽之戎猝發於意外者,惟甲胄乎!”


    嗚呼!孰知啟天下之戎心,近以害於身,遠以禍及後世者,莫甲胄之為甚哉?有七屬之甲則有截犀之刃。示天下以不可攻者,正其示天下以有可攻者在也。


    秦畏分爭之戎,罷侯置守以為甲胄,而以啟戎於隴首。漢畏閭左之戎,厚樹貴戚以為甲胄,而文、景以啟戎於七國,哀、平以啟戎於五侯。曹魏畏強宗之戎,削親樹疏以為甲胄,而以啟戎於宰輔。晉畏外奪之戎,寵任子弟以為甲胄,而以啟戎於八王。宋畏強藩之戎,削弱將帥以為甲胄,而以啟戎於夷狄。


    右文臣以為甲胄,防武人之戎,而戎生於外侮;分六卿以為甲胄,防宰相之戎,而戎生於中涓。


    甲胄抵實以捍戎,戎投虛以攻其甲胄,蔽左而露右,揜項而忘胸。恃有甲胄之足禦戎也,則暮夜有號而勿恤,白晝殺越而不知,嗚呼!自衛以自賊,生人以殺人,而甲胄之禍烈矣!憂之也無端,防之也已密,戎不自起,起之自我,而尚誰咎乎?


    然則空拳裸體以冒白刃,而信虎之不咥人也,其可與?夫固有無形之甲胄,陰陽不能賊而人事不能攖者,人未之曙耳。“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天之甲胄也。“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地之甲胄也。“自反而縮”,匹夫之甲胄也。“履信思乎順”,王者之甲胄也。


    故曰“以忠信為甲胄,以禮義為幹櫓”,非以為甲胄而甲胄之用存焉。聖人雖不與天同其無憂,而憲天以蒞物凝命者,此而已矣。


    雖然,聖人之憲天者,無憂於物也,非無憂於己也。彼異端者,躐等師天,乃欲並此而捐之,曰“將為之仁義以正之,則並仁義而竊之,惟絕聖棄智而後大盜可止”,則妄甚也。聖人之銷甲胄也,銷其私與妄者也。


    彼亦欲銷甲胄也,並其公與誠者而銷之也。我不敢知公與誠之下遊無弊也,而欲並銷之者,則亦知其所不可知,憂其本無所憂者也。夫苟知其所不可知,憂其本無可憂,則固藏身自私,而以其銷甲胄者為甲胄,斯亦嬴政銷兵器、趙普解兵權之陋術而已矣。過此以往之知也,無可奈何而不安之若命也,謂天不仁而不樂之以天也。


    夫憲天者,不廢天之常而弛其所必憂,不窺天之變而防其所不可知;簡官慎爵,慮動事事,閉寵革非,厘祀飾禮;進德賢,正綱紀;非僻遠,地天絕;亙古今,訖四維;通幽隱,一強弱;聖以是憲天,臣以是奉聖,民以是從臣,久安長治之道,盡其所可為,禦戎之道亦即此而在焉,又何甲胄之足庸,抑何甲胄之必銷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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