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天下不可以力爭,故楚虔死於乾溪,項籍滅於垓下,完顏亮殪於采石。以力爭之不得,反其道者,將以義貿之。義其可以貿天下乎?既力爭之,複義貿之,未有能如其貿而不敗者也。何也?義弗貿,貿非義也。苻堅嚐以義貿矣,慕容垂、姚萇、張天錫即以之而蹙堅。楚棄疾亦以義貿矣,陳、蔡之封複不旋踵而州來滅,三年而齊師爭徐,四年而兵挫於長岸,身殂未幾,郢隨以亡。是奚以然邪?力者,其所固有也;義者,其所固無也。


    舍其所固有,假其所固無,德不足懷,怨淪於髓,樹怨而委之以為我守。惡其相貿之情,尋其競力之憯,陽為我守而心實去之,故徐、巢、州來傾陷而莫救;一朝得當,疾距而無所係,故蔡乘吳起,深入以為患而無可防。凡此一棄疾之所不謀,而勢之所必至也。


    故義者,君子之僅用,而義貴矣。石虎死,冉閔反其道而促亡於鮮卑;拖雷死,忽必烈弗反其道而以並中國。何以知異類小人之必亡哉?


    一旦反而貿義於天下,亡之期也。天不假力人以義,力人不能爭天以名,故或曰:“盜亦有道焉。”不知道,不知盜也。其盜也,唯其無道也;如有道也,則不足以盜也。盜不得有道,道固不可以盜者也。


    九


    楚君乘齊桓之沒,力競齊、宋,而許從之;商臣乘晉襄之沒,力劫宋、鄭,而蔡從之。


    晉靈以降,中國會盟無蔡、許之跡,則其於楚也,始以畏,而終以愛矣。愛者,移情者也。情移則性遷,性遷則教成於上,教成於上則習成於下。蔡、許之臣子,唯君父之教以為習,而君已情楚情,性楚性,教楚教,無所不楚矣,撻之不楚而不可得矣。


    故春秋以來,暴行作,篡弑仍,然未有世子而大逆者也。先王之教,留於不孝者之心,潰而猶有坊也。楚商臣弑其君頁,於是而蔡般弑其君固,許止弑其君買。魯、衛、齊、晉、宋、鄭、曹、邾非無逆子而弗忍。


    嗚呼!非我類者不入我倫,豈特其政之虐我哉!言語衣冠,始化者也;嗜好性情,繼化者也;禽聚獸噬憯莫之恤,終化者也。有其始者,必有其終,是以君子甚懼之。


    襄公楚其宮而幸死,哀公越其言而幸亡,故王猛之罪百揚雄,而許衡之慝千楊、墨也。


    十


    道之維世,一彼一此。為之維者,勢所趨,趨之而畸重之勢又成。唐、虞官天下,無事乎立國之勢,而咎亦免矣。商、周之興,一彼一此之間,善敗趨焉,其所善者即其所敗者也。


    宋守殷道以立國,先罰而後賞,有持權而無委柄。迨乎春秋之世,德已衰矣,然春秋列國權委於下,恒成乎不拔,其治也,偷也;其亂也,有出君而無覆宗之大夫也。大夫之或覆其宗,大夫汰愎以自覆,而非君也。


    而宋不然,宋不能無亂,亂亦稍輕於他國,司馬卬、蕩意諸、魚氏、華、向、辰、地、佗、彌之弄兵以逞,陳、鮑、趙、範、孫、寧、季、孟之未有,質世子,分國都,挾吳、楚以尋兵,尤他強臣之不得為,顧其狂起狂滅,或誅或逐,苟為亂,未有能免者也;其不免也,又君之躬與競而勝之,以伸國刑也。故宋有持權而無委柄,殷先王之以其道維國勢於百世,可知已。


    晉、衛、齊、魯之衰,非大夫而師莫舉。宋兵所加,君必親焉,大夫帥師以專征者,概不多見,迄乎春秋之終未易也。兵猶操於上,則威不集於下,弱者伏,強者僅相亢而終詘於名與法,其綱維久矣。德雖降,道雖衰,殷先王之人紀,微子之淫威,莫之或替。所謂為之維者,勢所趨也。維然,而畸重之勢,抑成乎孤立而弗與為拯。


    故夏嚐亡矣,少康興,迄桀三百載而後亡;周嚐亡矣,平王遷,迄赧五百年而後亡;殷之中葉,其君失禦,其國播遷,而國未嚐中斬,乃當紂之世,乍傾而終不可複。衛之羸也,後六國以滅;魯之弱也,亡未幾而六國從之;宋王偃方力爭天下,拓地千裏,大敗三強國之兵,而一旦驟滅。其所善者即其所敗,為天下師者即為天下資。處乎盜賊縱橫之天下以立國,尤不樂乎其為宋也。


    十一


    太上治時,其次先時,其次因時,最下亟違乎時。亟違於時,亡之疾矣。治時者,時然而弗然,消息乎己以匡時者也。先時者,時將然而導之,先時之所宗者也。


    因時者,時然而不得不然,從乎時以自免,而亦免矣。亟違時者,時未為得,而我更加失焉,或托之美名以自文,適自捐也。


    魯自僖公以來,天下賴霸以安。霸者猶知有名者也,魯乃以名自保,故勤於學校宗廟之雲為,頌聲作,典物修,天下乃以名予魯,而保之以為名,天下保之,故齊、晉保之;齊、晉保之,故吳、楚亦弗得而不保之。


    吳、楚效齊、晉,齊、晉效名也。至於昭公之世而時變矣。晉厭名之適虧其實,去其霸而不恤;楚抑厭爭霸之不足為名,棄上國而無所求;斷發文身之勾吳,且進而睥睨乎中夏。嗚呼!強國變而霸,魯無能霸而保名,猶可以自保;霸複變而強國,魯即無能強,而自保之術不恃乎名,審矣。天下求之於名,因天下之求以自結,非能治時者也。天下不求之於名,魯始驚天下之不我求而改圖,非先時者也。然而魯卒不亡者,其諸從時以自免者與?


    昭公之暗,三家之悖,晉抑之,吳窺之,齊構之,倉猝莫能相難。至於八年無君,國維虛立而莫之敢窺,三子者之力猶足以及此,抑不可謂無功於魯矣。陳將滅而搜,蔡既滅而搜,齊師加於莒而三搜,三子之務此至勤也。既莫能以道治天下之裂,抑不能早計天下之變而圖之未兆。霸不足恃,吳不可主,乃以退講軍實自完而不示陋於敵,三子之猶足及此,抑不可謂無功於魯也。浸猶不然,習臧辰之智,因行父之術,安其危,矜其位,以處瓦解之天下,邾、莒且乘墉而攻之,況吳、楚之狡焉者乎!


    趙宋之銷爍於杭、閩,用此術也,故為君治時者,閎、散之以事文王,王臣也。導君先時以為天下宗者,管仲之以相桓公,霸臣也。舍此而強臣之自私於強,自強而猶之強國也。故國無強臣,其國不亂;國有強臣,其國不亡。亂可治,亡不可複有。孔子相魯,貰季氏逐君之罪,而因之以治。聖人之所予奪,悻悻拘文之士固不測也。孟子曰:“於季桓子見行可之仕”,斯其為孟子之知聖人與!


    十二


    子曰:“吾誌在《春秋》。”誌之固即此以行之,非上用其時之天子,下用其時之諸侯,將誰行哉?往古之聖人不可作,將來之王者不可期,無可與為,而虛願以誌,幾於狂者也。聖人之不狂,久哉。子曰:“吾其為東周”,誌用周也。曰:“魯一變,至於道”,誌用魯也。是知雲“誌”者,因魯因周以行《春秋》之法也。


    考之聖人強仕之年,周與魯之骫骳極矣。周之王、魯之立國者,惟禮焉耳。劉、單、尹、召、甘、毛各挾君以分周,高歡、宇文泰之前茅也。季氏逐昭公,魯八年而無君,後羿、王莽之已事也。


    父子君臣兄弟之倫亡,禮精喪而人道拂,立國之維傾,待以治者,喪其資斧。故《春秋》目言王室之亂,而詳昭公之故。仲尼之為旅人,決於此矣,而奚以誌焉?


    或將曰:“聖人,無待者也。得聖人而為之,周不必有王,魯不必有君,化自行也。”審然,令聖人當劉、項之世,周已無餘,秦無可討,而曰“吾欲為周”。處七雄之季,魯且旦暮見並於楚,而曰“魯可一變以至於道”。


    是猶仙者之說也,肉糜骨白而猶生之也。故為已甚之言者,非仲尼之徒。抑而已甚,揚而已甚,毀譽之所由枉,聖人不以此加天下。學於聖人者,以之加聖人,不已逆乎?此無容疑,觀於《春秋》之所紀而得之矣。


    人之病瘵也,曆五髒,傳百脈,而真藏之脈不見胃氣行焉,拙醫之所甚驚,工醫之所亟救也。亟救者,救之已亟而病去,救之弗亟而胃氣脫,真藏之脈孤行,斃無日矣。故曰:“聖人愛日,尤愛此生死存亡決於一日之時也。”魯昭、定之際,其諸生死存亡之一日與?


    故《春秋》書“天王居於狄泉”,幸周之未嚐一歲無君也;書“癸亥,公之喪至自乾侯。戊辰,公即位”,幸魯之未嚐浹旬無君也。是胃氣存而真藏之脈不孤行也,故曰“吾其為東周乎”,望敬王也;曰“魯一變”,望定公也。敬王以討賊而踐阼,定公以先君遺命而嗣國。


    之二君者,授受不經,而權固正,抑能蒞破亂而鎮撫之,其猶愈於漢平、唐昭遠矣。


    晉誌不在霸,而猶以不勤王為恥,固無高歡奉朗之邪心。子朝奔楚,而劉、單緩追逸之,抑不若鄭莊公之必克段而蕭繹之必戕紀與詧也。故莫幸於猛之速燼而丐立也。亂人亡,撥亂者之所懲以興矣。


    意如之於君,有不並立之勢,宜無憚也已。齊受其賄,猶且為昭公而取鄆;晉受其賄,猶且導意如以逆君。意如很於廢其嗣子,而昭公未死,殯未歸,且不敢效元咺之立武,孫寧之立剽也。


    故《春秋》於周,書曰“天王居於狄泉”,明有王也。明有王,故子朝之立,尹氏當刑,而王室之大夫免矣。於魯書曰“公在乾侯”,明有君也。明有君,故定公立,授受清,而季氏之惡不延矣。是故昭公之季年,王室亂,公孫於齊,周禮圮,魯道淪,《春秋》可以終而弗之終也。


    子曰:“吾誌在《春秋》”,定、哀之《春秋》,尤聖人之誌所待以行者與?敬王入於成周,十年而劉子大合諸侯於皋鼬,周班講焉。定公立,五年而意如死,公親將以侵鄭,三桓之子孫微焉。故曰,猶夫胃氣存而真藏之脈不孤行也。霸統散,大夫弱,周之紀綱故存而可張。敬王日衰,哀公不道,天下無可為,而《春秋》絕筆於“獲麟”,雖聖人無可寄其誌矣。“吾衰”之歎,其在“獲麟”之際與!


    十三


    竊權不如竊禮之恣也,竊禮不如竊道之酷也。因道而製禮,禮以效道,因禮而定權,權以效禮。


    竊日益工,等而上之以蘄乎精,於是道竊而禮不足立,權固歸之,不待竊矣。


    王室之亂,會於黃父,趙鞅屍之也;會於扈,士鞅屍之也;城成周,韓不信屍之也。勤王者,列國之侯度,三代之精意,君臣之達道也。於是乎大夫秉道以事天子,而禮詘於道,諸侯不足以有矣。


    故曰陛益尊,廉益遠,堂益高。疏賤者求自致於道而不得,則退而敦禮,敦禮以效於道而道乃貞。今大夫進而以王事為道,王之與大夫,授受之間矣,故田和、魏斯、韓虔、趙籍可以進王廷而受侯命。


    禮不立,道自己,則且與天子並王而無嫌。授受之間,一彼一此,去其陛,夷其廉階,迤邐以向於堂,勢不可止矣。大夫略諸侯,陪臣略大夫。賤忘其賤,有事於貴;不肖忘其不肖,有事於賢。


    方將曰天下渾同於道,而道無禁人。匹夫可為萬國之君,夷狄可為中國之師,奚擇哉?


    嗚呼!君子之所與天下矜者,道也。道者天下之大共,而必有所凝,故仁人可以享帝,非享帝以為仁也;孝子可以享親,非享親以為孝也;君子為能謀道,非謀道以為君子也。為玄之言者,煉形服氣,不足以害教;竊吾敦艮守中之道,而玄始篡。


    為釋之言者,觀空出纏,不足以戕倫;竊吾明心知性之道,而釋始猖。小人之無忌憚也,非竊道而謀之,無以成其慝;君子之於道,死生以之,而惡容弗矜邪!


    十四


    天下之治也有漸,而亂也無餘。亂無餘,可以興矣,而猶未遽興也。未遽興,則將流而複甚。無他,天道虧盈,而人心樂動。盈而動,一旦戢之,難矣。故曰:“作《易》者,其有憂患乎!”進退消長之際,天無心而不與聖人同憂,而聖人之憂迫,天下之患長矣。


    入春秋之初,楚始禍於南國,絞、隨、羅、鄧、申、息於是而亡。繼之以晉,踵禍於西,耿、霍、魏、焦、虞、虢於是而亡。宋、鄭、魯、衛中處而爭,虢、檜、許、邢、宿、郕各為其近者所齙,或亡或徙。繼之以齊,圖雄於東,紀、譚、陽、遂於是而滅。


    楚乃北爭宋、鄭,東並江、黃,漸食群舒,西被庸、夔。晉乃逾山而東,啟南陽以逼三川。繼之以秦,並梁、芮,窺滑入鄀,盡刈西戎,而爭晉於河。


    天下之僅安者,緣海一隅之地而已。繼之以吳,晉導之,楚激之,窺淮右,食巢、州來,滅徐,通江、淮,而淫於沂、泗瀕海之地。越複繼之,亟與吳爭,一前一卻,君滅兵熠,一日而死於原野者,以萬為率。


    嗚呼!屆於春秋之末,而天下之亂周矣,故曰:亂無餘也。亂無餘者,亂之訖也,亂訖可以興矣。故春秋之後,越卒平吳,割江而謝中國。楚無吳難,晉無秦患,陳、蔡、鄭、許奄奄以盡,而不勤攻取。


    周室封建之規模十易八九,而天下之爭心亦稍厭矣。故曰:無餘者可以興也。


    故敬王之世,魯定猶撫其國,夷禍將燼,霸氣已終,仲尼之所欲為,三代之可使而四。迄乎威烈王之初,垂百年而皆可有為之時也。亂抵乎海陬,而亂可終;治革於成周,而王者可作。聖人趨時以立功,莫趨於此矣。


    而無如天下之不與聖人同情也。人物之數,已豐而乍替之,未返其已嗇;人心之動,已變而初懲之,末迫於求安。雖聖人弗能乘之以起,而況於末流之臣主乎?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甚憂夫春秋之末造,而悼天之不與己同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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