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張魯妖矣,而卒以免於死亡,非其德之堪也;聽閻圃之諫,拒群下之請,不稱漢寧王,衛身之智,足以保身,宜矣。


    嗚呼!亂世之王公,輕於平世之守令;亂世之將相,賤於平世之尉丞;顧影而自笑,夢覺而自驚,人指之而嗤其項背,鬼瞰之而奪其精魂,然而汲汲焉上下相蒙以相尊,愚矣哉!


    陳嬰、周市之所弗為,張魯能弗為,張魯之所不為,而呂光、杜伏威、劉豫、明玉珍汲汲焉相尊以益其驕,駢首就戮而悔之無及,以死亡易一日之虛尊,且自矜也,人之愚未有如是之甚者也。


    二十三


    袁紹之自言曰:“吾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起兵之初,其誌早定,是以董卓死,長安大亂,中州鼎沸,而席冀州也自若,紹之亡決於此矣。


    夫欲有事於天下者,莫患乎其有恃也。已恃之矣,謀臣將帥恃之矣,兵卒亦恃之矣,所恃者險也,而離乎險,則喪其恃而智力窮。坎之象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險不可久據,而上六出乎險矣。智非所施,力非所便,徽纆之係,叢棘之置,非人困之矣。


    山國之人,出乎山而窮於原;澤國之人,離乎澤而窮於陸;失所恃而非所習,則如蝸牛之失其廬而死於蟻。故袁紹終其身未嚐敢跬步而涉河,非徒紹之不敢,其將帥士卒睨平原廣野川陸相錯,而目眩心熒,莫知所措也。


    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禦之,無所不可。”在山而用山之智力,在澤而用澤之智力,己無固恃,人亦且無恃心,而無不可恃,此爭天下者之善術,而操猶未能也。西至於赤壁,東至於懦須,臨長江之浩瀁而氣奪矣。


    則猶山陸之材,而非無不可者也。何也?操之所以任天下之智力,術也,非道也。術者,有所可,有所不可;可者契合,而不可者弗能納,則天下之智力,其不為所用者多矣。其終彊而奪漢者,居四戰之地,恃智恃力,而無河山之可恃以生其驕怠也。


    然則諸葛勸先主據益州天府之國,亦恃險矣,而得以存,又何也?先主之時,豫、兗、雍、徐已全為操之所有,而荊、揚又孫氏三世之所綏定,舍益州而無托焉,非果以夔門、劍閣之險,肥沃鹽米之藪,為可恃而恃之也。


    李特睨劍閣而歎曰:“劉禪有此而不知自存。”夫特亦介晉之亂耳,使其非然,則亦趙韙、李順而已。董璋、王建皆乘亂也,豈三巴巖險之足以偷安兩世哉!


    二十四


    荀悅、仲長統立言於紛亂之世,以測治理,皆矯末漢之失也,而統為愈。悅之言專以繩下,而操之巳亟,申、韓之術也,曹操終用之以成乎嚴迫之政,而國隨亡。統則專責之上,而戒慆淫以清政教之原,故曰統為愈也。


    悅之言曰:“教化之廢,推中人而墜於小人之域,教化之行,引中人而納於君子之途”是也。


    顧其所雲正俗者,聽言責事,舉名察實,則固防天下之胥為小人而督之也。故口申、韓之術也。


    統切切焉以犇私嗜、騁邪欲、宣淫固惡為戒,誠戒此矣,越軌改製之俗,上無與倡,而下惡淫蕩哉?漢之亡也,積順、桓、靈帝三君之不道,而天下相效以相怨,非法製督責之所可救,而悅河僅責之於末也!


    雖然,統知懲當時之弊而歸責於君,亦不待深識而知其然者也;而推論存亡迭代,治亂周複,舉而歸之天道,則將使曹氏思篡之情,亦援天以自信而長其逆。


    故當紛亂之世,未易立言也。憤前事之失,矯之易偏;避當時之忌,徇之不覺;非超然自拔於危亂之廷,其言未有不失者也。悅為侍中矣,統為尚書郎矣,而且得有言乎哉?


    二十五


    諸葛公之始告先主也,曰:“天下有變,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雒,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其後先主命關羽出襄、樊而自入蜀,先主沒,公自出祁山以圖關中,其略定於此矣。是其所為謀者,皆資形勢以為製勝之略也。蜀漢之保有宗社者數十年在此,而卒不能與曹氏爭中原者亦在此矣。


    以形勢言,出宛、雒者正兵也,出秦川者奇兵也,欲昭烈自率大眾出秦川,而命將向宛、雒,失輕重矣。關羽之覆於呂蒙,固意外之變也;然使無呂蒙之中撓,羽即前而與操相當,羽其能製操之死命乎?以製曹仁而有餘,以敵操而固不足矣。宛、雒之師挫,則秦川之氣枵,而惡能應天下之變乎?


    乃公之言此也,以宛、雒為疑兵,使彼拒我於宛、雒,而乘間以取關中,此又用兵者偶然製勝之一策,聲東擊西,搖惑之以相牽製,乘倉猝相當之頃,一用之而得誌耳。未可守此以為長策,規之於數年之前,而恃以行之於數年之後者也。敵一測之而事敗矣。


    謀天下之大,而僅恃一奇以求必得,其容可哉?善取天下者,規模定乎天全,而奇正因乎時勢。故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馭之,無所不可。”操之所以自許為英雄,而公乃執一可以求必可,非操之敵矣。


    且形勢者,不可恃者也。荊州之兵利於水,一踰楚塞出宛、雒而氣餒於平陸;益州之兵利於山,一踰劍閣出秦川而情搖於廣野。恃形勢,而形勢之外無恃焉,得則僅保其疆域,失則祗成乎坐困。以有恃而應無方,薑維之敗,所必然也。當先主飄零屢挫、托足無地之日,據益州以為資,可也;從此而書宛、雒、秦川之兩策,不可也。陳壽曰:“將略非其所長。”豈盡誣乎?


    二十六


    身任天下之重,舍惇信而趨事會,君子之所賤,抑英雄之所恥也,功隳名辱而身以死亡,必矣。欲合孫氏於昭烈以共圖中原者,魯肅也;欲合昭烈於孫氏以共拒曹操者,諸葛孔明也;二子者守之終身而不易。


    子敬以借荊資先主,被仲謀之責而不辭;諸葛欲諫先主之東伐,難於盡諫,而歎法正之死。蓋吳則周瑜、呂蒙亂子敬之謀,蜀則關羽、張飛破諸葛之策,使相信之主未免相疑。然二子者,終守西弔劉表東乞援兵之片言,以為金石之固於心而不能自白,變故繁興之日,微二子而人道圮矣。


    且以大計言之,周瑜、關羽競一時之利,或得或喪,而要適以益曹操之凶;魯、葛之謀,長慮遠顧,非瑜與羽徼利之淺圖所可測,久矣。兵之初起也,羣雄互角,而操挾天子四麵應之而皆碎。


    此無異故,呂布倏彼倏此而為眾所同嫉,袁術則與袁紹離矣,袁紹則與公孫瓚競矣,袁譚、袁尚則兄弟相讎殺矣,韓遂則與馬超相疑矣,劉表雖通袁紹,視紹之敗而不恤矣,皆自相滅以授曹氏之滅之也。


    今所僅存者孫、劉,而又相尋於幹戈,其不內潰以折入於曹操也不能。則魯、葛定交合力以與操爭存亡,一時之大計無有出於此者。晉文合宋、齊以敗楚,樂毅結趙、魏以破齊,漢高連韓、彭、英布而摧項,已事之師,二子者籌之熟而執之固。瑜與羽交起而亂之,不亦悲乎!


    二十七


    仲謀之聽子敬,不如其信瑜、蒙,先主之任孔明,而終不違關、張之客氣,天下之終歸於曹氏也,誰使之然也?


    或曰:操漢賊也,權亦漢賊也,拒操而睦權,非義也。夫苟充類至盡以言義,則紛爭之世,無一人之不可誅矣。權逆未成,視操之握死獻帝於其掌中,則有間矣。


    韓信請王齊之日竇融操遲疑之誌,亦奚必其皎皎忠貞如張睢陽、文信國而後可與共事。使覈其隱微以求冰霜之操,則昭烈不與孔北海同死,而北奔袁紹,抑豈以純忠至孝立大節者乎?


    故孫、劉之不可不合,二子之見義為已審也。其信也,近於義而可終身守者也。先主沒,諸葛遽修好於吳,所惜者,肅先亡耳,不然,尚其有濟也。乃其無濟矣,二子之惇信,固以存人道於變故繁興之世者也。


    二十八


    赤壁之戰,操之必敗,瑜之必勝,非一端也。舍騎而舟,既棄長而爭短矣。操之兵眾,眾則驕;瑜之兵寡,寡則奮;故韓信以能多將自詫,而謂漢高之不己若也,此其一也。操乘破袁紹之勢以下荊、吳,操之破紹,非戰而勝也,固守以老紹之師而乘其敝也,以此施之於吳則左矣;吳憑江而守,矢石不及,舉全吳以饋一軍,而糧運於無慮之地,愈守則兵愈增、糧愈足,而人氣愈壯,欲老吳而先自老,又其一也。


    北來之軍二十萬,劉表新降之眾幾半之,而恃之以為水軍之用,新附之誌不堅,而懷土思散以各歸其故地者近而易,表之眾又素未有遠征之誌者也,重以戴先主之德,懷劉琦之恩,故黃蓋之火一爇而人皆駭散,荊土思歸之士先之矣,此又其一也。積此數敗,而瑜之明足以見之;即微火攻,持之數月,而操亦為官渡之紹矣。知此,而兵之所己,與敵之足畏與否也,皆可預料而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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