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範增之欲殺沛公,孫堅之欲殺董卓,為曹操謀者之欲殺劉豫州,王衍之欲殺石勒,張九齡之欲殺安祿山,自事後而觀之,其言驗矣。乃更始殺伯升而國終亡;司馬氏殺牛金而家終易。故郭嘉之說曹操,勿徒受害賢之名,而曹操笑曰:“君得之矣。”有識者之言,非凡情可測也。


    人之欲大有為也,在己而已矣,未有幸天下之不肖,而己可攘賢而自大者也。苟可以大有為,則雖有英雄,無能為我難也;苟未可以有為,則何知天之生豪傑者不再生也?待獺以敺魚,待鸇以敺雀,此封建之天下為然爾。


    起於紛亂之世而欲成大業,非能屈天下之英雄,不足以建非常之業。忌英雄而殺之,偷勝天下之庸流以為之雄長,則氣先苶;而忽有間起之英豪乘之於意外,則神沮誌亂而無以自持。


    若此者,曹操之所不屑為,而況明主之以道勝而容保無疆者乎!盡己而不憂天下之我勝,君子之道,而英雄繇之;不能仿佛於君子之道而足為英雄者,未之有也。


    十六


    劉表無戡亂之才,所固然也,然謂曹操方挾天子、擅威福,將奪漢室,而表不能興勤王問罪之師,徒立學校、修禮樂,為不急之務,則又非可以責表也。


    表雖有荊州,而隔冥阨之塞,未能北向以爭權,其約之以共滅曹氏者,袁紹也,紹亦何愈於操哉?紹與操自靈帝以來,皆有兵戎之任,而表出自黨錮,固雍容諷議之士爾。荊土雖安,人不習戰,紹之倚表而表不能為紹用,表非戡亂之才,何待杜襲而知之?表亦自知之矣。


    躊躇四顧於袁、曹之間,義無適從也,勢無適勝也,以詩書禮樂之虛文,示間暇無爭而消人之忌,表之為表,如此而已矣。中人以下自全之策也。


    不為禍先而僅保其境,無袁、曹顯著之逆,無公孫讚樂殺之愚,故天下紛紜,而荊州自若。迨乎身死,而子琮舉土以降操,表非不慮此,而亦無如之何者也。


    杜襲之語繁欽曰:“全身以待時。”


    襲所待者曹操耳,欽與王粲則邀官爵醼樂之歡於曹丕者也,夫豈能鄙表而不屑與居者哉?


    諸葛公僑居其土,而雲“此中足士大夫遨遊”。亦唯表之足以安之也。天下無主,而徒以責之表乎!


    十七


    呂布不死,天下無可定亂之機,昭烈勸曹操速殺之,此操所以心折於昭烈也。


    當時之競起者眾矣。孫堅,以戡亂為誌者也;劉焉妄人也,而偷以自容;劉表文土也,而無能自立;袁紹雖疏而有略,其規恢較大矣;狂愚而逞者袁術,而猶飾偽以自尊;頑悍而樂殺者公孫瓚,而猶據土以自全;若夫倏彼倏此,唯其意之可奰發,旦暮狂馳而不能自信,唯呂布獨也。


    而有驍勁之力以助其惡,嗾之斯前矣,激之斯起矣,觸之斯閧矣,蹂躪於中夏而靡所底止,天下未寧而布先殪,其自取之必然也。呂布殪,而天下之亂始有乍息之時,亂人不亡,亂靡有定,必矣。


    嗚呼!布之惡無他,無恒而已。人至於無恒而止矣。不自信而人孰信之?不自度而安能度人?不思自全,則視天下之糜爛皆無足恤也。


    故君子於無恒之人,遠之唯恐不速,絕之唯恐不早,可誅之,則勿恤其小惠、小勇、小信、小忠之區區而必誅之,而後可以名不辱而身不危。與無恒者處,有家而家毀,有身而身危,乃至父子、兄弟、夫婦之不能相保。論交者通此義以知擇,三人行,亦必慎之哉!


    十八


    漢武、昭之世,鹽鐵論興,文學賢良競欲割鹽利以歸民為寬大之政,言有似是而非仁義之實者,此類是也。夫割利以與民,為窮民言也;即在瀕海瀕池之民,苟其貧弱,亦惡能食利於鹽以自潤,所利者豪民大賈而已。未聞割利以授之豪民大賈而可雲仁義也。


    鹽猶粟也,人不可一日無者,而有異。粟則徧海內而生,勤者獲之,惰者匱之;鹽則或懸絕**裏之外,而必待命於商賈。上司其輕重,則雖苛而猶有製;一聽之豪民大賈,居贏乘虛,其以厚取於民者無製,而民不得不償,故割利以與豪民大賈而民益困。


    王者官山府海以利天下之用而有製,以不重困於民,上下交利之善術也,而奚為徇寬大之名以交困國民邪?與其重征於力農之民,何如取給於天地之產。鹽政移於下,農民困於郊,國計虛於上,財不理,民非不禁,動浮言以談仁義者,亦可廢然返矣。


    衛覬曰:“鹽,國之大寶也。”


    置鹽官賣鹽,以其直市犂牛給民,勤耕積粟,行之關中而民以綏,強敵以折。施及後世,司馬懿拒守於秦、蜀之交,諸葛屢匱而懿常裕,皆此為之本也。覬之為功於曹氏,與棗祗均,而覬尤大矣。


    十九


    韓高,智而狡者也。劉表舊與袁紹通,而曹操方挾天子以為雄長,紹之不敵操也,人皆知之,故杜襲、繁欽、王粲之徒,日夕思歸操以取功名。


    嵩亦猶是而已矣。高之勸表以歸操,明言袁、曹之勝敗,而論者謂其奉戴漢室,過矣。


    嵩之欲詣許也迫,而固持之以緩,其與表約曰:“守天子之命,義不得為將軍死。”先為自免之計,以玩弄表於股掌之上,堅辭不行,而待表之相強,得誌以歸,麵折表而表不能殺,亦陳珪之故智,而嵩持之也尤堅。


    表愚而人去之,操巧而人歸之,以中二千石廣陵守遂珪之誌,以侍中零陵守遂嵩之誌,珪與嵩之計得,而呂布、劉表之危亡係之矣。二子者,險人之尤也,豈得以歸漢為忠而予之!


    二十


    董承受衣帶詔,與先主謀誅曹操,乘操屯官渡拒袁紹之日,先主起兵徐州,勢孤而連和於袁紹。勿論待人者不足以興,即令乘間而誅操,紹方進而奪漢之權,先主、董承其能製紹使無效操之尤而彌甚乎?不能也。然則此舉也,亦輕發而不思其反矣。


    董承者,與亂相終始,無定慮而好逞其意計者也。前之召操,與今之連紹,出一軌而不懲,弗責矣;先主亦慮不及此,而輕為去就,何以為英雄哉?


    夫先主之於此,則固有其情矣。其初起也,因公孫瓚,因陶謙,雖為州牧,而權藉已微,固不能與袁、曹之典兵於靈帝之世,與於誅賊之舉者齒;故旋起旋躓,而姑托於操。及其受左將軍之命,躬膺天子之寵任,而又承密詔以首事,先主於是乎始得乘權而正告天下以興師。


    曹操之必篡,心知之矣;袁紹之為逆,亦心知之矣。脫於操之股掌,東臨徐、豫,孤倡義問以鼓人心,乘機而興,不能更待,紹不可達而連之,姑使與操相持,己因得以收兵略地為東向之舉,而有餘以製群雄,先主之誌,如此而已。初末嚐倚紹以破操,而幸紹之能戴漢以複興也。董承、種輯亦惡足以知其懷來哉?


    故許先主以純臣,而先主不受也。其於獻帝,特不如光武之於更始,而豈信其可終輔之以盪群凶乎?故連和於紹而不終,未嚐恃紹也。


    操即滅,紹即勝,先主亦且出於事外而不屑為紹用。先主之東操心悔之而不懼,紹遙應之而不堅,亦已知之矣。他日稱尊於益州,此為權輿;特其待操之篡而後自立焉,故不得罪於名教,而後世以正統加之,亦可勿媿焉。


    二十一


    曹操東攻先主,田豐說紹乘間舉兵以襲其後,紹以子疾辭豐而不行,紹雖年老智衰,禽犢愛重,豈至以嬰兒病失大計者?且身即不行,命大將統重兵以躡之,亦詎不可?而紹不爾者,紹之情非豐所知也。


    操東與先主相距而紹乘之,操軍必驚駭潰歸,而先主追躡之,操且授首;先主誅操入許而擁帝,紹之逆不足以逞,而遽與先主爭權;故今日弗進,亦猶昔者擁兵冀州,視王允之誅卓而不為之援,其謀一也。


    豈徒紹哉!先主亦固有此情矣。紹之興兵而南,眾未集,兵未進,雖承密詔與董承約,抑可姑藏少待也;待紹之進黎陽、圍白馬,操戰屢北,軍糧且匱,土山地道交攻而不容退,乃徐起徐、豫之兵,亟向許以拒曹之歸,操且必為紹禽。


    而先主遽發以先紹者,亦慮操為紹禽,而己擁天子之空質,則紹且梟張於外而逼我,孤危將為王允之續矣。惟先紹而舉,則大功自己以建,而紹之威不張。紹以此製先主,先主亦以此製紹,其機一也。


    夫先主豈徒思誅操而縱紹以橫者乎?兩相製,兩相持,而曹操之計得矣。急攻先主而緩應紹,知其陽相用而陰相忌,可無俟其合而迫應其分。先主惡得而不敗?紹惡得而不亡?此其機先主與紹緘之於心,非董承之所察,而田豐欲以口舌爭之,不亦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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