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成帝以幼衝嗣立,委政王導,拜道及其妻曹氏,魏、晉君臣之際,陵夷至此,石勒曰:“曹孟德、司馬仲達狐媚以取天下。”誠有謂也。


    古禮之見於今者,燕射之禮,君皆答拜,為諸侯於大夫言也。諸侯於大夫,不得視天子於諸侯;猶大夫於陪臣,不得視諸侯於大夫;等殺之差,天秩之矣。


    天子於諸侯,禮不概見,僅存者覲禮一篇,侯氏肉袒稽首,天子不答,分至嚴矣。天子之不驕倨以臨臣下者,唯當寧立而不坐,天揖同姓,時揖異姓,土揖庶姓,而不聽其趨蹌,此三代之以禮待臣,而異於暴秦之已亢者也。惡有屈一人之至尊拜其下而及其婦人哉!


    禮者,過不及之準也;抑之極,則矯而為揚之甚,勢之必反也。垂及於女直、蒙古之世,鞭笞之,桎梏之,奴虜斥詬之;於是而有“者廝可惡”之惡聲施於詔令,廷杖鎖拏之酷政行於殿廷;三綱裂,人道毀,相反相激,害亦孔烈哉!三代之後,必欲取法焉,舍趙宋待臣之禮,其誰與歸?


    十


    張駿能撫其眾,威服西域,有兼秦、雍之誌,疏請北伐,莫必其無自利之心也。而其言曰:“先老消落,後生不識,慕戀之心,日遠日忘。”則悲哉其言之矣!


    嬰兒之失其母也,使婢妾飼之,受其狎侮,未嚐不泣也;已而聽之矣,已而安之矣,已而語之以母而不信矣,過墓而若有若無,且歸而亟依婢妾矣。


    夫人至忘其母而不知悲,則僅留之家老,垂死而有餘哀,亦將誰與言之而誰聽之乎?於是而人心之迷終不可複,複者,其唯天地之心乎!


    宇文氏、鮮卑之運已窮,天乃默移之而授之楊氏,以進李氏而主中國。故楊氏之篡,君子不得謂之賊,於宇文氏則逆,於中國則順;非楊氏之能以中國為心,而天下之戴楊氏以一天下也,天地之心默移之也。消落之故老,弗及見焉,而如之何弗悲?


    十一


    困之象曰:“君子以致命遂誌。”致命矣,而誌不得遂,弔古者所為深悲不已也。然有致命者,誌亦奚不可遂哉!文王安天下之誌困矣,而武王周公遂之,猶文王也;“上帝臨汝,勿貳爾心”,致命之謂也。


    巴西龔氏兄弟,不屈於李特,為特所殺,其子龔壯,積年不除喪,思以報特,特死,因李壽殺李期與其腹心,滅李雄之裔,而讎以複,勸壽稱藩於晉,事雖不成,而父叔之誌以白於天下。壽既僭位,征壯為太師,壯終不就,贈遺一無所受,壽亦弗能忌焉。壹其心,執其義,守其恒,雖困而亨,金紱豈能亂,葛藟豈能縈哉?


    夫誌者,執持而不遷之心也,生於此,死於此,身沒而子孫之精氣相承以不閑。壯之誌,即父叔之誌也,死而無不可遂也。所可悲者,嵇康之有嵇紹耳。


    然而天之以亨困而不亨其不困者,未嚐假也。壯懷報讎之心以說壽,而壽不疑借己以快其私;說壽以歸晉,壽雖不從,而壽不以為侮;卻壽之爵祿金帛,而壽不以為亢;抗章責壽之負約而不稱藩,而壽不以為恨;誌無往不伸,而龔氏兩世之忠孝與蜀山而並峙。


    若紹也,濺血湯陰,徒為仇讎之篡主死,則朱紱酒食,為其葛藟,而惡望其亨哉?有誌而不遂,有先人之誌而不遂之,非所據而據焉,身之不保,而人賤之矣。此則可為抱誌以先亡者悲也!


    十二


    顏含可謂知道之士矣。郭璞欲為之筮,含曰:“修己而天不與者命也。”此猶人之所易知也。


    又曰:“守道而人不知者性也。”淵乎哉其言之!非知性而能存者,不足以與於斯矣。


    夫人能知其所知,而不知其所不知,必矣。欲人之知吾之性也實難,非吾之性異於人,彼不能知也;彼不自知其性,抑將知何者為性,而知吾性之然哉!


    不知仁,以為從井救人而已;不知義,以為長彼之長而已;性固人所不知,而急於求人之知,性則非性也。


    夫郭璞有所測知於理數之化跡,而迫於求人知之,是以死於其術。苟其知性為人所不可知,則懷道以居貞,何至浮沈凶人之側,弗能止其狂悖,而祗以自戕?無他,有所測知而亟欲白之,揣摩天命而忘其性之中含者也。


    庸人之所欲知而亟問之鬼神象數者,貧富、窮通、壽夭已耳,皆化跡也。仁之惻隱痛癢喻於心,義之羞惡喜怒藏於誌,動以俄頃,辨於針芥,而其發也,橫天塞地不能自已,君子以信己者信之,尚弗能盡知也,而況凡今之人乎?子曰:“知我者,其天乎!”謂以心盡性,皎然於虛靈之無跡,非夫人耳目聞見之逮也。含庶乎其與聞此矣,出處以時,守禮以不屈,宜乎其為君子矣。


    十三


    鯨鯢不脫於淵,豺虎不脫於林,失其所據,力殫而無所歸。石虎據鄴,慕容皝據盧龍,於是而東自滅貊,西及破落,南距陰山,北盡沙漠,皆為什翼犍之所有;拓拔氏之興,延及百年,此基之矣。何也?虎與皝以其深淵叢林授之什翼犍,而自處於非據之地也。


    天以洪鈞一氣生長萬族,而地限之以其域,天氣亦隨之而變,天命亦隨之而殊。中國之形如箕,坤維其膺也,山兩分而兩迤,北自賀蘭,東垂於碣石,南自岷山,東垂於五嶺,而中為奧區、為神皋焉。


    故裔夷者,如衣之裔垂於邊幅,而因山阻漠以自立,地形之異,即天氣之分;為其性情之所便,即其生理之所存。濫而進宅乎神皋焉,非不歆其美利也,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性之所不順,命之所不安。


    是故拓拔氏遷雒而敗,完顏氏遷蔡而亡,遊鱗於沙渚,嘯狐於平原,將安歸哉?待盡而已矣。


    延之入者,中夏之人也,不足以保彼之命而徒自潰亂也。聰明神武者,知其得據而隻以失據也,無足懼也。筌之蹄之,不能有餘種矣。


    十四


    取東晉之勢與南宋絜論,東晉愈矣。江東立國,以荊、湘為根本,西晉之亂,劉弘、陶侃勤敏慎密,生聚之者數十年,民安、食足、兵精,芻糧、舟車、器仗,旦求之而夕給,而南宋無此也。


    東晉所用以保國而禦敵者,紀瞻、祖逖、溫嶠所鼓舞之士勇,王敦、蘇峻雖逆,而其部曲猶是晉之爪牙也,以視韓、嶽收烏合之降賊,見利而動、見害而沮者,不相若也。王導曆相四君,國事如其家事,而深沈靜定,規恢遠大,非若李伯紀、趙惟重、張德遠之乍進乍退,誌亂謀疏,而汪、黃、秦、呂結群小以閑之也。


    則東晉之內備,裕於南宋遠矣。劉、石之凶悍,雖不減於阿骨打,而互相忌以相禁且相吞也,固無全力以與晉爭;慕容、苻、姚、段氏皆依晉為名,以與劉、石競;李特雖竊,李壽折於龔壯,不敢以一矢加於晉之邊陲;張氏雖無固誌,而稱藩不改;仇池楊氏亦視勢以為從違,為劉、石之內患;非若金源氏之專力以吞宋無所掣也。則東晉之外逼,輕於南宋遠矣。


    然而宋之南渡,自汪、黃、秦、湯諸奸而外,無不以報讎為言;而進畏懦之說者,皆為公論之所不容。


    若晉則蔡謨、孫綽、王羲之皆當代名流,非有懷奸誤國之心也;乃其侈敵之威,量己之弱,刱朒縮退阻之說以坐困江東,而當時服為定論,史氏侈為訏謨,是非之舛錯亦至此哉!


    讀蔡謨駁止庾亮經略中原之議,苟有生人之氣者,未有不憤者也,謨等何以免汪、黃、秦、湯之誅於天下後世邪?


    夫彼亦有所為而言矣!庾亮之北略,形王導之不振也,而左袒導者,詘亮以伸導;桓溫之北伐,誌存乎篡也,而惡溫之逆者,忌其成而抑之;於是而中撓之情深於外禦,為宰相保其勳名,為天子防其篡奪,情係於此,則天下胥以為當然,而後世因之以無異議。


    嗚呼!天下之大防,人禽之大辨,五帝、三王之大統,即令桓溫功成而篡,猶賢於戴異類以為中國主,況僅王導之與庾亮爭權勢而分水火哉!


    則晉之所謂賢,宋之所謂奸,不必深察其情,而繩以古今之大義,則一也。蔡謨、孫綽、王羲之惡得不與汪、黃、秦、湯同受名教之誅乎?


    十五


    慕容皝求封燕王,晉廷遲回不予,諸葛恢抗疏拒之,義正而於計亦得矣。


    慕容氏父子之戴晉,其名順矣,則以韓信王齊之例,權王之而奚不可?曰:廆與皝非信之比,而其時亦非劉、項之時也。六國初亡,封建之廢未久,分土各王,其習未泯,而漢高固未正位為天下君,且信者漢所拜之將,為漢討項,雖王,固其臣也。


    慕容氏則與劉、石等為異類,蓄自帝之心久矣。晉業已一統,而特承其亂,非與劉、石交爭而競得者也。


    若慕容氏之奉晉也,則與石虎角立而勢不敵,因其國士民與趙、魏之遺黎睠懷故主,故欲假晉以收之,使去虎而歸己。晉割燕以封之矣,乃建鼓以號於眾曰:吾晉之王也。則虎之黨孤,而己得助矣。


    歸己已定,則業入其籠中而不能去,又奚複須晉之王而不自帝哉!諸葛恢曰:“借使能除石虎,是複得一石虎。”灼見其心矣。劉翔雖辯,亦惡能折此乎?


    當是時,石虎惡極而響於衰,皝謀深而日以盛,除虎得皝,且不如存虎以製皝。觀其後冉閔之亂,慕容遂有河北而為晉勁敵,恢之說,驗於未事之前矣。


    或曰:晉不王皝,皝且自王自帝而奚不可?曰:我不授以名而資之鉺,眾發其奸以折之於早,國尚有人焉,知晉之所以禦虎者不恃皝也,則皝之氣奪矣,奚必禁其自王自帝哉!


    嗚呼!王導、郗鑒、庾亮相繼而亡,何充、庾冰、蔡謨皆庸材也,皝乃敢以此言試中國之從違;諸其臣者,畏其暴己罪狀而徇之,諸葛恢不能固持其說,而晉事去矣。皝不死,慕容氏不亂,苻堅不起,吾未見晉之不折入於鮮卑也。


    十六


    劉翔北歸,謂晉公卿曰:“石虎、李壽誌相吞噬,王師當從事巴、蜀,一旦石虎並壽,據形便以臨東南,智者所不能善其後。”非為晉計深遠也,恐虎並壽而益彊,慕容氏不能敵也。雖然,又豈非晉人保固江東之要策哉?


    陳軫說秦以滅蜀而臨夷陵,楚乃失鄢、郢,東徙以亡。司馬昭滅漢而臨西陵,吳乃受王濬順流之兵,而中絕以亡。梁失成都於宇文氏,而江陵困、湘東死,陳氏終以滅。蓋江東據江、淮以北拒,而巴、蜀既失,橫江而中潰,方衛首而中折其腰膂,未有不殞者也。


    李昪之得割據,王建為之蔽也;南宋之得僅延,吳玠、吳璘捍之也;孟昶滅而李煜坐斃,合州失而陽邏之渡不可防,皆明驗也。故據全蜀以出秦、鞏,而欲定關中則不得;扼秦、鞏以保全蜀,而遙衛江南則有餘;何充、庾冰聞言不警,待桓溫而後興伐蜀之師;翔言之,溫為之,雖非忠於晉者,而大造於江東,不可誣也。聽其言,紀其功,亦奚必深求其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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