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宗嗣位兩月,失德未著,而武氏與裴炎亟廢而幽之。三葉全盛之天子,如掇虛器於井竈之閑,任其所置,百官屍位,噤無敢言者,武氏何以得此於天下哉?


    國必有所恃以立,大臣者,所恃也。大臣秉道,而天子以不傾,即其懷奸,而猶依天子以自固,唯其任重而望隆,交深而位定,休戚相倚而情不容不固也。


    而高宗之世,大異於是。高宗在位三十四年,尚書令仆左右相侍中同平章事皆輔相之任,為國心膂者也,而乍進乍退,屍其位者四十三人,進不知其所自,退不知其所亡,無有一人為高宗所篤信而固任者,大臣之賤,於此極矣。


    長孫無忌、褚遂良、於誌寧、高季輔、張行成,太宗所任以輔己者也,貶死黜廢,不能以一日安矣,保祿位以令終,唯懷奸之李勣耳。自是而外,若韓瑗、來齊、杜正倫、劉仁軌、上官儀、劉祥道,較無覆之傷,而斥罪旋加,幸免者亦托於守邊以免禍。


    若其他竊位懷祿之宵小,勿論李義府、許敬宗之為通國所指數;即若宇文節、柳奭、崔敦禮、辛茂將、許圉師、竇德玄、樂彥瑋、孫處約、薑恪、閻立本、陸敦信、楊弘武、戴至德、李安期、張文瓘、趙仁本、郝處俊、來恒、薛元超、高智周、張大安、崔知溫、王德真、郭待舉、岑長倩、魏玄同者,皆節不足以守筦庫,才不足以理下邑,或循次而升,或一言而合,或趨歧徑而詭遇,競相踵以讚天工。至其顧命托孤委畀九鼎者,則裴炎、劉景先、郭正一二三無賴之徒也。嗚呼!惡有任輔弼大臣如此之輕,而國可不亡者乎?


    夫高宗柔懦之主也,柔者易以合,然而難以離也,乃合之易而離之亦易者,何也?惟其疑而已矣。疑者,己心之所自迷,人情之所自解者也。


    剛而責物已甚也,則疑;柔而自信無據也,則疑;兩者異趣同歸,以召敗亡一也。剛不以決邪正,而以行猜忮;柔不以安善類,而以聽讒諛;猜忮生於心,讒諛興於外,於是乎人皆可相,人皆不可相也,人皆可斥而可誅也。為大臣者,視黃閣為傳舍,悠悠於來去,而陌路其君親,不亦宜乎!


    孟子曰:“王無親臣矣。”無親臣,則不可以為父母,裴炎片語之失意,而廢中宗如捫蝨於褌中,複奚恤哉?


    夫相代天工,天之所畀、人之所歸也;天下不能知其姓字,逆臣不屑奉為蓍龜,豔妻宵小,怙長存之勢,以役驟淮驟退之鄙夫,談笑而移宗社,一多疑之所必致也。審察亂源,可以知所繇來矣。


    二


    伸天下之大義,而執言者非其人,適以墮義,而義遂不可複伸。


    齊桓公不責楚之僭王,自反其不足以伸大義,寧闕焉而若有所俟,雖無可俟,楚終惴惴然疑且有責之者,天下亦顒顒然幾有責之者,故曹、檜之大夫,猶敢秉公論以謳吟,而楚終不敢滅宗周、遷九鼎,義以不褻而未遽墮也。


    夫齊桓,方伯也,固執言伸義之人也,奚為不可?然而不可者,內省其情,求以雄長諸侯而霸之,非果恤宗周、欲以複宗周之緒也。非其情則非其人矣,自問而知之,天下皆知之,亂賊亦具知之。


    其情不至,其人不足畏,乃徒號於天下曰:“吾以伸大義也。”天下弗與,亂賊弗憚,孤起無援,終以喪敗,則亂賊之燄益炎,而天下之勢一撲而不可複張。義之不可襲取,而必本於夫人之心,亦嚴矣哉!


    李敬業起兵討武氏,所與共事者,駱賓王、杜求仁、魏思溫,皆失職怨望,而非果以中宗之廢為動眾之忱也。


    敬業以功臣之裔,世載其奸,窺覦閑隙,朝權不屬,懷忿以起,觀其取潤州、向金陵,以定霸基而應王氣,不軌之情,天地鬼神昭鑒而不可欺,徒建鼓以號於天下曰:“吾為霍子孟、桓君山之歌哭也。”


    內挾代唐之私,外假存唐之跡,義可取也,則宵人之巧譎,但能淋漓慷慨為忠憤之言,而即佑於天、助於人,天其夢夢、人其胥有耳而無心乎?於是兵敗身死,而嗣是以後,四海兆人之眾,無有一夫焉為唐悲宗社之淪沒,皆曰“義不可伸,賊不可討”。天移唐祚,抑將如之何哉!


    大義之墮,墮於敬業之一檄也,無情之文,巧言破義,貞人之淚,為奸人之誹笑,而日月昏霾,妖狐書嘯,複誰與禁之哉?故敬業之敗,武氏之資也;敬業之起,賓王之檄,必敗之符也。


    忠臣孝子以無私之誌伸不容已之義,雖敗雖殲,不患無繼我以興者,唯孤情之在兩閑,群蒿絪縕,百衄百折,流血成川,積骸如莽,而不能奪也。群不逞之徒,托義以求盈,而後義絕於人心,悲夫!


    三


    自霍光行非常之事,而司馬懿、桓溫、謝晦、傅亮、徐羨之托以讎基私,裴炎讚武氏廢中宗立豫王,亦其故智也。不然,惡有嗣位兩月,失德未彰,片言之妄,而為之臣者遽更置之如仆隸之任使乎?


    炎之不自揣也,不知其權與奸出武氏之下倍蓰而無算,且謂豫王立而己居震世之功,其欲僅如霍氏之乘權與懿、溫之圖纂也,皆不可知;然時可為,則進而窺天位,時未可,抑足以壓天下而永其富貴;豈意一為武氏用,而豫王浮寄宮中,承嗣、三思先己而為捷足也哉?


    其請反政豫王也,懿、溫之心,天下後世有目有心者知之,而豈武氏之不覺邪?


    家無甔石之儲,似清;請反政於豫王,似忠;從子仙先忘死以訟冤,似義;以此而挾滔天之膽,解天子之璽紱以更授一人,則其似是而非者,視王莽之恭儉誠無以過。而武氏非元後,己非武氏之姻族,妄生非分之想,則白晝攫金,見金而不見人,其愚亦甚矣。


    自炎奸不讎而授首於都市,而後權奸之詐窮,後世佐命之奸,無有敢藉口伊、霍以狂逞者,劉季述、苗傅、劉正彥以內豎武夫驟試之而旋就誅夷,不足以動天下矣。炎之誅死,天其假手武氏以正綱常於萬世與!


    四


    將各有其軍而國疆,將各有其軍而國亂,唐之季世,外夷之禍淺,國屢破、君屢奔、而不亡,然天下分裂,以終於五代,皆此縣也。


    將各有其軍,於是監軍設焉。中人監軍,唐之大蠹也,其始以禦史監之,較中人為愈矣,然即以禦史監軍,而軍不敗者亦鮮矣。既命將以將兵,而必使禦史監之者,亦勢之不容已也。


    將各有其軍,而驕悖以僭叛者勿論已;即其不然,朝廷之意指不行於疆場,而養寇以席權,恧縮以失機,遷延以糜,情事之所必有,而為國之大患。天子大臣不能坐受其困,則委之監軍以決行上意,故曰不容已也。然而其軍必敗,未有爽焉者矣。


    監軍者而與將合,則何取於監軍?而資將以口實,曰:夫監軍者,目擊心知而信以為必然矣。監軍者而與將異,於是將不能自審其進止,以聽之與兵不習、於敵不審之人。傳有之曰:“將得其人,而使剛愎不仁者參焉,則敗。”監軍者,非必剛愎不仁也,而禦史者,以風裁無憚於大吏,持文法以責功效者也。


    責功效者必勇於進,則剛;持文法而無所憚,則愎;居朝端、習清晏、而不與士卒之甘苦相喻,則不仁。業任之以剛愎不仁之任,雖柔和之士,亦變其素尚而勉為決裂。且柔和之士,固不樂受監軍之任;其樂任者,必其喜功好競以嚐試為能者也。


    且夫朝廷之使監軍,其必有所屬意矣。天子有欲速之心,宰相有分功之誌,計臣恤饋之難,近寇之薦紳冀驅逐之速;將雖無養寇畏敵之情,而在廷固疑其前卻;操此為慮,則自非少年輕銳、挾智自矜、以傲忽元戎者,固莫之使也。


    無敢死之心,無必勝之謀,無矜全三軍之生死以固邦本之情,抑無軍覆受誅之法以隨其後,如是而不撓將以取敗也,必不得矣。乃其設之之繇,則惟將各有其軍,而天子大臣不能固信之也。


    唐初府兵方建,軍政一統於天子,授鉞而軍非其軍,振旅而眾非其眾,故雖武氏之猜疑,而任將以為矣。非武氏之能將勿貳,李孝逸、程務挺以分閫立效之元戎,殺之流之而不敢拒命,則亦無所用監軍為矣。


    非武氏之能將將也,府兵定、軍政一、而指臂之形勢成也。然其始府兵初建於用武之餘、而兵固競,則將可無兵,而唯上之使。


    一再傳而府兵之死者死、老者老矣,按籍求兵而弱不堪用矣,勢必改為召募,不得不授將以軍矣;故監軍複設而中人任之,庸主忮臣所不容已之亂政也。


    夫任將以軍,而精於擇將,慎於持權,天子之明威行於萬裏,而不假新進喜功之徒、撓長子之權,夫乃謂之將將;唯西漢為能然,豈武氏所可逮哉?


    五


    涉大難,圖大功,因時以濟,存社稷於已亡而無決裂之傷,論者曰“非委曲以用機權者不克”,而非然也,亦唯持大正以自處於不撓而已矣。


    以機權製物者,物亦以機權應之,君子固不如奸人之險詐,而君子先傾;以正自處,立於不可撓之地,而天時人事自與之相應。故所謂社稷臣者無他,唯正而已矣。


    孔融之不能折曹操以全漢者,忼慨英多而蕩軼於準繩者不少,操有以倒持之也。周顗、戴淵密謀匡主而死於王敦,幾以亡晉,夫亦自有咎焉。


    憤而或激,智而或詭,兩者病均,而智之流於詭者,其敗尤甚。雖有奇奸巨憝殺人如莽之氣焰,而至於山喬嶽峙守塞不變之前,則氣為之斂,而情為之折。嗚呼!斯狄梁公之所以不可及也。


    或曰:“公之所以得武氏之心而唯言是聽,樹虎臣於左右而武氏不疑,此必有巽人之深機,以得當於武氏,而後使為己用。”考公之生平,豈其然乎?


    當高宗時,方為大理丞,高宗欲殺盜伐昭陵柏者,公持法以抗爭,上怒洊加而終不移;及酷吏橫行之際,為寧州刺史,以寬仁獲百姓之心;再刺豫州,按越王貞之獄,密奏保全坐斬者六七百家,當籍沒者五千餘口免之;此豈嚐有姑尚委隨而與世推移以求曲濟之心乎?其尤赫然與日月爭光者,莫若安撫江南而焚淫祠一千七百餘所。


    是舉也,疑夫輕率任氣者亦能為之,而固不能也。鬼神者,即人心而在者也,一往而悍然以興,氣雖盛,心之惴惴者若或掣之,昧昧之士民,競起而撓之,非心服於道而天下共服其心者,未有不踟躇而前卻者也,故曰赫然與日月爭光者也。


    繇此思之,唯以道為心,以心為守,坦然無所疑慮,其視妖淫凶狠之武氏,猶夫人也,不見可憂,不見可懼。請複廬陵,而樹張柬之等於津要,武氏灼見其情而自不能違,豈有他哉?無不正之言,無不正之行,無不正之誌而已矣。


    或曰:“公苟特立自正,無所用其機權,則胡不潔身不仕,卓然而無能浼辱;乃姑事之而後圖之,則抑權也,而非正也。


    一曰:武氏無終篡之理,唐無可亡之勢,天下憒憒弗之察耳。三思、承嗣以無賴小人淫昏醉夢而結市井椎埋之黨,逐聲狂吠,庸人視之,如推車於太行之險,大人君子視之,一葦可杭之淺者也,秉正治之而有餘,何為棄可為之時,任其爚亂,以待南陽再起,始梟王莽於漸台,而貽中原之流血乎?


    天下無正人而後有妖亂,叢狐山足以惑人之視聽,武氏亦猶是而已。範我馳驅,無求不獲,公亦坦然行之,而何機權之足雲!


    六


    夷狄之蹂中國,非夷狄之有餘力,亦非必有固獲之心也,中國致之耳。致之者有二,貪其利、貪其功也。貪其貨賄而以來享來王為美名,於是開關以延之,使玩中國而羨吾饒富,以啟竊掠之心。


    故周公拒越裳之貢,而曰:“德不及焉,不享其貢。”謂德能及者,分吾利以賚之,使受吾豢養,而父老子弟樂效役使以不忍叛也。不然,貪其利而彼且以利為餌,惑吾臣民之誌,則猝起而天下且利賴之以不與爭;且其垂涎吾錦綺珍華而不得遂者,畜毒已深,發而不可遏也。


    契丹、女直皆始以貢來,而終相侵滅,其必然者一也。貪不毛之土,而以辟土服遠為功名,於是度越絕險,踰沙磧、梯崇山、芟幽箐、以徼奇捷;不幸而敗,則尾之以入,幸而勝,而饋相尋,舟車相接,拔木夷險,梁水淩冰,使為坦道。


    賈曰:“我能往,寇亦能往。”推此言之,我能往,寇固能來,審矣。故光武閉關,而河、湟鞏固。天地設險以限華夷,人力不通,數百裏而如隔世,目阻心灰,戎心之所自戢也。中國之形勢,東有巨海,西有崇山,山之險,不敵海之十一也。


    然胡元泛舟以征倭,委數萬生靈於海島,而示以巨浪之可淩,然後倭即乘仍以犯中國,垂至於嘉靖,而東南之害為曠古所未有。巨海且然,況山之蹠實以行、相以進者乎?鏟夷天險以啟匪類之橫行,其必然者又一也。二者害同,而出於貪君佞臣不知厭足之心,一而已矣。


    吐蕃之為唐患,禍止於臨洮,則專力以捍之也猶易。武氏欲發梁、鳳、巴、蜑,自雅州開道以擊之陳子昂曰:“亂邊羌,開隘道,使收奔亡之眾為鄉導以攻蜀,是借寇兵而為賊除道,舉全蜀以遺之也。”其言偉矣!


    事雖暫止,而此議既出,邊臣潛用之以徼功,嚴武、韋皋雖小勝而終貽大害。明而熟於計者,見終始之全局,洞禍福之先幾,可為永鑒。然而後世君臣猶不悟焉,天維傾,地極坼,有自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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