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罪者,因其惡而為之等也,而惡與罪亦有異焉。故先王之製刑,惡與罪有不相值者,其惡甚而不可以當辜,其未甚而不可以曲宥,酌之理,參之分,垂諸萬世而可守,非悁悁疾惡、遂可置大法以快人情也。


    武氏之惡,浮於韋氏多矣,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萬世聞其腥聞,而無不思按劍以起,韋氏之惡,未如是之甚也。然以罪言,則不可以韋氏之罪加之武氏。


    法者,非以快人之怒、平人之憤、釋人之怨、遂人惡惡之情者也;所以敘彝倫、正名分、定民誌、息禍亂,為萬世法者也。


    故唯弑父與君之賊,自其子之外,人皆得而殺之;苟其為梟獍矣,則雖他惡無聞,人無餘怨,而必不可貸。


    玄宗起而斬韋氏於宮中,允矣。凡唐室之臣民,嚐以母後事韋氏者,無不可手刃以誅之。若武氏,則雖毒流天下,殲戮唐宗,惡已極,神人之怨已盈,而唐室之臣曾改麵奉之為君者,不可操刃以相向,況中宗其子而張柬之其相乎?


    無已,則錮中宗於房州、廢豫王為皇嗣之日,猶可誅也。中宗歸而受皇太子之封矣,柬之奉太子以誅幸臣,非可殺武氏之日矣;遷之別宮,俟其自斃,行法如是焉可耳。許柬之以殺武氏,旦北麵而夕操戈,奉其子以殺其母,而曰“法所宜伸也”,亂臣賊子,因緣以起,何患無言之可執,而更孰與致詰乎?


    惡武氏者,責柬之之不行誅,求快惡惡之心,而不恤法之伸詘,又何取焉。唯加以則天皇帝之稱,而使三思等仍竊祿位,則失刑矣。


    文薑非躬弑而但與聞,哀薑與弑而所弑者其子,春秋不奪夫人之稱,許齊桓之討哀薑,而不使魯人伸法,則中宗君臣不得加刃於武氏明矣。以上皆武氏時事。


    一四


    武氏遷於上陽宮,姚元之涕泗嗚咽,以是出為亳州刺史,張柬之、敬暉惡足以察元之之智術哉?


    武氏廢,二張誅,而諸武安於磐石;中宗淫昏,得之性成,疢疾而不悟;其不能長此清晏也,眾人不知,而智者先見之矣。


    元之之智,垂死而可以製張說,方在圖功濟險之日,百憂千慮,周覽微察,早知五王之命縣於諸武之手,固不欲以身試其戈矛,以一涕謝諸武而遠引以出,故其後五王駢戮而元之安。


    或持正以居功,或用智以祈免,忠直之士不屑智士之為,而通識之士不尚婞直之節,其不相為謀也久矣。


    或曰:蔡邕一歎而受刑,元之弗慮,智亦疏矣。曰:邕不與誅卓之謀,而元之讚興複之計,五王雖怒,不得以邕之罪罪元之,元之何惴焉。


    邕受董卓之辟於鉗之中,而王允不因卓而顯,元之雖見庸於武氏,柬之固武氏之相也,元之無憚而稱武氏曰舊君,武氏豈但元之之舊君乎?不得執以為辭,苛責以蔡邕之罪,元之所熟審而無嫌者也。夫其詭於自全,而貞概不立,誠不足為忠矣。


    而五王際國步之傾危,誅二豎子,廢一老嫗,謀定祟朝,事成指顧,非有補天浴日之艱難,乃得意以居,環列相位,裂土稱王,鳴豫以翱翔,心忘憯怛,則以視大臣孫膚引咎之忱,陰雨苞桑之計,道亦褊矣。


    廢其母,立其子,奸人未翦,宗社飄搖,不可涕也,亦未可笑也;又惡知元之之涕,非以悲五王之終窮而唐社之未有寧日也與?


    十五


    狄公之與張柬之,皆有古大臣之貞焉,故誌相輸、信相孚也。中宗初複,薛季昶曰:“產、祿猶在,草根複生。”而柬之不誅諸武,欲使上自誅之,以張天子之威。以斯言體斯心,念深禮謹,薄一已之功名,正一王之綱紀,端人正士所繇異於功名之士遠矣。


    中宗之不可與有為而不知揣,非闇也。趙汝愚曰:“社稷有靈,當無此患。”人臣為其所可為,而謹守臣節,不與天子爭威福之柄,知此而已。


    其不濟與!社稷之不幸也,榮辱生死又何恤焉?且使中宗之淫昏不如是之甚乎?春秋已富,曾正位於受終之日矣,乃既斬二張,複誅諸武;王鈇在手,唯己所為,無所待命,懷貞事主者,自怵惕而不敢寧,固非薛季昶以利害居心者所能知也。


    劉幽求曰:“三思尚在,公等終無葬地。”成何等事,而早以葬地係其心乎?絳侯之盡誅諸呂,文帝尚在藩服,而國無君,非中宗不違咫尺之比也,然絳侯且不免對吏之辱,而幾不保。


    中宗而果有為也,柬之不待天子之命,廣行誅戮,又足以保其勳名乎?乃其淫昏如彼矣,其後三思伏誅,且割太子首以獻宗廟,宗楚客複起而亂唐,相王幾不免焉,則諸武雖誅,未見五王得免於走狗之烹也。均之不免,而秉臣節以蒙大難,不尤無疚於心與?


    論者惜季昶、幽求之言不用,而嗤柬之之愚,其愚不可及也。豫謀禍福者,不足以見貞士之心,久矣。唐多能臣而鮮端士,於柬之有取焉,所以與狄公有芥珀之投也。


    十六


    李日知、魏元忠、唐休璟、韋安石當武氏之世,折酷吏之威,斥宣淫之魂,製凶豎之頑,懷興複之誌,張撻伐之功,皆自命為偉人,而為天下所屬望者也。


    及其暮年,潦倒於韋氏淫昏之世,與宵小旅進旅退,屍三事之位,濡需於豢養,殆無異於鄙夫。


    嗚呼!士之欲保名義於桑榆,誠如是之不易乎?義者,無往而不與人並立者也,旦取之,而義立於旦矣;夕取之,而義立於夕矣;天下服之,而己亦樂以自見。


    夫然,則可辱、可窮、可死而無所息,故曰“怯夫慕義,無不勉焉”。若夫立乎險阻之餘,回念疇昔,而複自歎其昔之危也,則百煉之剛,必有繞指之柔,相為終始者矣。


    武氏之殺人亟矣,殺愈慘而人愈激,激以為義,非必出於偽,而義終不固。迨乎武氏已老,殺心已滅,韋氏繼起,柔奸不酷,激之也不甚,而義之不固者潛消暗餒,以即於亡。


    於是後起之英,已笑其衰頹,顧夷然曰“此吾少壯之所嚐為,而今不爾者也”,則一苶然以退而不可複興矣。


    故君子養之以靜,持之以堅,審於大小輕重之宜,而參終始於一念,無激也,斯無隨也,知柔知剛,百夫之望,夫乃謂之精義以利用而誌不渝也。


    十七


    唐自顯慶迄乎景龍,五十有五年,朝廷之亂極矣,豔妻接跡,昏主死亡而不悟,嬖倖之宣淫,酷吏之恣殺,古今所未有也。取唐之懿、僖宋之徽、欽而絜之,十不敵焉,然而彼速亡而此猶安者,其故何也?


    人之邪正不兩立,政之善惡不並行,純則治,雜則亂,所固然矣。雖然,尤惡其相激相反而交為已甚也。


    已甚者,小人之忮毒也,進而陷君子以反其類,於是而國為之空;國既空矣,乃取君子之政,無論宗社生民存亡死生之所係,抑非必其心之所不欲,而概反之,以泄其忿怒,推以及於言語文字之不合者,皆架以為罪,而坐之死亡;天下乃箝口絕筆,以成乎同惡相扇之勢,此唐、宋之所以亡,與漢末黨錮之禍若出一轍也。


    武、韋之世,自長孫無忌、褚遂良以忠蒙誅夷之禍亦憯矣,然殺是人則禍盡於其人,為其所汲引與所同事者安處無驚也;則苟不力觸奸邪之奰怒,而猶綽乎其有以自居。


    若夫貞觀、永徽之善政,雖不能釐定而修明之,初不聽奸邪之變易。武、韋所自為異議以亂典常、蠱眾誌者,喪祭之虛文,選舉之冒濫而已;邊疆之守,賦役之製,猶是太宗之遺教也。


    殺君子而不蔓引其類,故斬艾雖憯,而陳子昂、蘇安恒、李邕、宋務光、蘇良嗣之流,猶得抒悃昌言而無所詘;乃至守正不阿、效忠不貳如狄仁傑、宋璟、李日知、徐有功、李昭德,皆列上位而時伸其誌。


    其宣力中外者,則劉仁軌、裴行儉、王方翼、吉頊、唐休璟、郭元振、姚元之、張仁願悉無所掣曳以立功名;乃至楊元琰、張說、劉幽求諸人同事俱起,而被害者不相及。


    奸邪雖執大權,終不礙賢臣登進之路,驅天下以一於淫慘,則亂自亂也,亡自可不亡也,或摧之,或扶之,兩不相揜,而天下猶席以安也。


    夫小人之毒不可撲者,莫甚於與君子爭名;君子之自貽以慼者,莫甚於與小人競氣。武、韋、太平淫nue方逞之日,小人利得其欲,而自安於小人,君子自靖其誠,而不待抑小人求伸其君子,故小人之毒淺,而君子之誌平,水火不爭,其毒不烈,所固然矣。


    夫名者,君子之實也,氣者,小人之恃以淩物者也。君子惜名已甚,而氣乘之,小人於是恥榮名之去己,而亦飾說以幹譽;然後公忠正直之號,皆小人之所弋獲,一旦得誌以逞,則盡取君子題以奸黨而誅殛之,空其祿位,招致私人,而朝廷倏易其故。


    及其敗露,直道乍伸,義激氣矜者,抑用其術以鏟絕敗類。數十年之中,起伏相互,風靜而波猶不息,君無適信,吏無適守,民無適從,乃至取邊疆安危之機,小民膏血之資,旦此夕彼以各快其施,如痎瘧之炎抱火而寒履冰也。嗚呼!鍛鐵者屢反其鉗椎,療病者疾易其梔附,其不折以亡也,豈可幸哉?甚矣使氣而矜名者之害烈也!


    宋仁宗,賢主也,呂夷簡、夏竦,非大奸也,相激以爭,而石介以詩受所棺之僇。流波所蕩,百年不息。無罪可加,而蘇軾以文詞取禍;有罪可討,而蔡確亦以歌詠論刑。免役非殃民之稗政,而司馬公必速改於一朝;維州非宗社之急圖,而李文饒堅持其偏見。


    雖君子之乍升,亦且以斂怨而妨國家之大計;況小人之驟進,唯人是苛、唯政是亂者,又遑恤傾危之在旦夕乎?


    唐武、宣宋神、哲之可與有為也,顧不如高宗之柔闇、中宗之狂惑,觀其朝右之人與邦國之政而可知矣。國無黨禍而不亡,為人君者弭之於其幾,奚待禍發而無以救藥乎?


    十八


    臨淄王之誅韋氏,不啟相王,豪傑之識,有闇合於君子之道者,此類是也。臣受命於君,子受命於父,勿敢專焉,正也。信諸心者非逆於理,成乎事者不疚於心,則君父雖加以尤而不避。


    唯豪傑以心為師,而斷之於事,夫君子之靖乃心以製義者,亦如此而已矣。推而至於聖人,舜之不告而娶,亦如此而已矣。理者,生於人之心者也,心有不合於理,而理無不協於心。故豪傑而不可為聖賢者有矣,未有無豪傑之識而可為聖賢者也。


    臨淄王曰:“事不成,以身死,不以累王。”亦未有以信其必然也。然以相王之溫厚柔巽,全身於刑殺橫行之日,則亦可冀其或然耳。且微臨淄之舉事,王亦岌岌矣。


    宗楚客、葉靜能日謀殺王奉韋氏以奪唐祀,韋氏不誅,王固不能再全於凶嫗之手,臨淄不忍言耳。


    實則謂事不成而王危,不舉事而王亦危,以必危之勢,求全王而使嗣大統,勢不兩立,徒畏王之優柔而撓成算,告則兵不得起,寧無告也。


    以安社稷,以討亂賊,以救王於顛危,在此舉矣。崔日用業以宗楚客害王之謀告,而猶需遲不決乎?


    故臨淄之不告,孝子之道也。即一事一念而言之,大舜之不告而娶,奚必遠哉?


    是以知臨淄之可與大有為也。生於薉亂之世,馳逐於聲色狗馬之中,而所與遊者王琚之流,故終於濁亂而虧其天彝,亦不幸而不奉教於君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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