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合稱五代者,其所建之國號,皆不足稱也。朱溫,盜也,與安祿山等,李存勗、石敬瑭、劉知遠,沙陀三部之小夷,郭威攘竊無名,故稱名。周主榮,始不與謀篡逆,受命為嗣,而有平一天下之誌,故稱周主,愈於夷盜之流,要之皆不足以為天子。


    稱五代者,宋人之辭也。夫何足以稱代哉?代者,相承而相易之謂。統相承,道相繼,創製顯庸相易,故湯、武革命,統一天下,因其禮而損益之,謂之三代。


    朱溫、李存勗、石敬瑭、劉知遠、郭威之瑣瑣,竊據唐之京邑,而遂謂之代乎?郭威非夷非盜,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業無聞,乘人孤寡,奪其穴以立,以視陳霸先之能平寇亂,猶奴隸耳。


    若夫朱溫,盜也;李存勗、石敬瑭、劉知遠,則沙陀犬羊之長也。溫可代唐,則侯景可代梁、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華之主,則劉聰、石虎可代晉也。


    且此五人者,何嚐得有天下哉?當朱溫之時,李克用既與敵立,李茂貞、劉仁恭、王鎔、羅紹威亦擁土而不相下,其他楊行密、徐知誥、王建、孟知祥、錢鏐、馬殷、劉隱、王潮、高季興,先後並峙,帝製自為,分土而守,雖或用其正朔,究未嚐奉冠帶、祠春秋、一日奔走於汴、雒也。


    若雲汴、雒為王者宅中出治之正,則舜、禹受禪,不仍陶唐之室,湯、武革命,不履夏、商之都,而苻健、姚興、拓拔宏奄有漢、晉之故宮,將以何者為正乎?倘據張文蔚等所撰之玉冊,而即許朱溫以代唐,則尤獎天下之逆而蔑神器矣。


    且夫相代而王天下者,必其能君天下而天下君之,即以盡君道也未能,而誌亦存焉。秦、隋之不道也,抑嚐立法創製,思以督天下而從其法令,悖亂雖多,而因時救弊者,亦有取焉。下至王莽之狂愚,然且取海宇而區畫之,早作夜思,汲汲於生民之故。


    今石敬瑭、劉知遠苟竊一時之尊,偷延旦夕之命者,固不足論;李克用父子歸韃靼以後,朱溫帥宣武以來,覬覦天步,已非一日,而君臣抵掌促膝、密謀不輟者,曾有一念及於生民之利害、立國之規模否也?


    所竭智盡力以圖度者,唯相搏相噬、毒民爭地、以逞其誌欲。其臣若敬翔、李振、周德威、張憲之流,亦唯是含毒奮爪以相攫。故溫一篡唐,存勗一滅溫,而淫nue猥賤,不複有生人之理,迫脅臣民,止供其無厭之求,製度設施,因唐末之稗政,而益以藩鎮之狂為。


    則與劉守光、孟知祥、劉煛⑼躚誘、馬希萼、董昌誌相若也,惡相均也,紜紜者皆帝皆王,而何取於五人,私之以稱代邪?初無君天下之誌,天下亦無君之之心,燎原之火,旋起旋灰,代也雲乎哉?


    必不得已,於斯時也,而欲推一人以為之主,其楊行密、徐溫、王建、李昪、錢鏐、王潮之猶愈乎!尚有長人之心,而人或依之以偷安也。


    周自威烈王以後,七國交爭,十二侯畫地以待盡,赧王納土朝秦,天下後世固不以秦代周,而名之曰戰國。然則天祐以後,建隆以前,謂之戰國焉允矣,何取於偏據速亡之盜夷,而推崇為共主乎?


    中國不可無君,猶人不可無父也。孤子未能克家,固無父矣,不得晉悍仆疆鄰而名之曰父。是以有無父之子,有無君之臣民。人之彝倫,天之顯道,不可誣也。


    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為所自受,因而之,許朱溫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


    名不可以假人,天下裂而不可合,夷盜竊而不可縱,奪其國號,該之以五代,聊以著宋人之濫焉雲爾。


    二


    夷狄以劫殺為長技,中國之禦之也以信義。雖然,豈易言哉?獲天之祐,得人之助,為天下君,道周仁至,萬方保之,建不試之威,足以服遠,於是奮赫然之怒,俘係而殄滅之,弗能拒也,乃可修信義以綏之,任其來去而與相忘,弗能背也。李克用之在河東,奚足以及此哉!


    沙陀之與契丹,猶之於鹿也,捷足者先耳。阿保機背七部更代之約而踞漢城,克用父子受大同之命而窺唐室,其以變詐凶狡相尚,又相若也。素所懷挾者無以相踰,而克用為李可舉所挫,投命韃靼,素為殊族所輕,威固不足以相製。


    阿保機帥三十萬之眾以來寇,目中已無克用,克用與之連和,力屈而求安耳。克用短長之命,阿保機操之,而東有劉仁恭與為父子,南有朱溫遙相結納,三雄角立,阿保機持左右手之權,以收其壟斷之利,以其狡毒,不難滅同類世好之七部,而何有於沙陀之杯酒?


    當是時,朱溫疆而克用弱,助溫以夾攻克用,滅之也易,助克用以遠攻溫,勝之也難,克用乃欲以信結之,約與滅溫,直一哂而已。契丹於時未可得誌於河東,姑許之而弗難旋背之,克用乃曰:“失信夷狄,自亡之道。”拒謀臣之策,不擒之於酣飲之下,何其愚也!


    阿保機初並七部,眾心未固,德光孤雛耳,突欲闇弱而莫能為主,阿保機死,則七部各懷其故主,分析以去,而契丹之勢衰,李從珂、石重貴之敗亡不速,趙宋無窮之禍亦以早捐,豈非中華之一大幸與?以克用之機變雄桀,而持老生之常談,假帝王之大義,以成乎三百餘年中原之毒螫,意者其天邪?不然,何其愚也!


    以帝王之惇信義也,三苗來格矣,舜必分北之;昆夷可事矣,文王必拒駾之;東夷既服矣,周公必兼並之;未嚐恃硜硜以姑縱也。晉文公棄楚之小惠,敗之於城濮,而春秋大之,宗周以安,宋、鄭以全,所繇異於宋襄遠矣。


    故曰:夷狄者,欺之而不為不信,殺之而不為不仁,奪之而不為不義者也。以一夫擒之而有餘,舉天下之全力經營二百餘年而終不克,無可歸咎,而不容已於重惜,故曰:意者其天也。不然,克用之狡,豈守老生之談、附帝王之義者哉?


    三


    士之不幸,生亂世之末流,依於非所據之地,以保其身,直道不可伸也,而固有不可屈者存。不可伸者,出而謀人之得失也;必不可屈者,退而自循其所守也。


    於唐之亡,得三士焉。羅隱之於錢鏐,梁震之於高季昌,馮涓之於王建,皆幾於道矣。


    胥唐士也,則皆唐之愛養而矜重者也。故國舊君熸滅而無可致其忠孝,乃置身於割據之雄,亦惡能不小屈哉?意其俯仰從容於幕帟者,色笑語言,必有為修士所不屑者矣!以此全身安士,求不食賊粟而踐其穢朝已耳。至於為唐士以閱唐亡,則幽貞之誌無不可伸者,鏐、建、季昌亦且媿服而不以為侮,士苟有誌,亦孰能奪之哉?


    馮涓尚矣!為建參佐,抗建稱帝之妄曰:“朝興則未爽臣節,賊在則不同為惡。”


    迪建以正,而以自守其正也。建不從,而杜門不出,建弗能屈焉,則其素所樹立有以服建者深矣!


    梁震無能規正季昌使拒賊而自立,非震之計不及此也,季昌介群雄之閑,形勢不便,而寡弱固無能為也。震居其國,自全焉足矣。以前進士終老於士洲,季昌屈而己自伸,祗恤其躬,而不暇及人,是亦一道也。


    羅隱之說錢鏐討朱溫也,曰:“縱無成功,退保杭、越,可自為東帝。”隱非欲帝鏐也,動鏐以可歆,冀雪昭、哀之怨,而正君臣之義也。其曰“柰何交臂事賊,為終古羞”。偉哉其言乎!正名溫之為賊,不已賢於後世史官之以梁代唐,而名之曰帝、曰上乎?隱固詼諧之士,而危言正色,千古為昭;鏐雖不用,隱已伸矣。


    唐之重進士也,貴於宰輔。李巨川、李振之流,皆以不第而生其怨毒。涓既起家幕佐,隱與震皆以不第無聊,依身藩鎮,而皎皎之節,炎炎之言,下視天祐末年自詫清流之奸輔,猶豚鶩然。一列為士,名義屬焉,受祿與否何較哉?天秩之倫,性植之正,周旋曲折,隱忍以全生,而耿耿清宵者不昧也,唐之亡,三士而已。


    公卿大夫惡足齒乎?司馬子長有言:“伯夷雖賢,得孔子而名益著。”三子者,降誌辱身,非可望伯夷之清塵者也,而能自標舉於濁亂之世,不易得也。後世無稱焉。宋人責人無已而幽光揜,可勝歎哉!


    四


    極乎凶頑不逞之徒,皆可守吾正而禦之以不迫。然則孔北海抗曹操而不勝,亦其恢廓不拘之有以致之,況裴樞、趙崇輩之以輕薄犯朱溫哉?


    張顥、徐溫公遣牙兵攻其主而殺之,庭列白刃,集將吏而脅以奉己,其暴橫不在曹操、朱溫下也。


    嚴可求以幕僚文筆之士,從容而進,折張顥吼怒之氣,使之柔以悅從;顥之凶威,不知何以遽若春冰之消釋,唯其羈靮而莫之能違。勿謂淮南小國也,楊渥非天子也,張顥無董卓、蕭道成之位尊權重也。


    白刃當前,一叱而腰領已絕,奚必卓、道成而後能殺人哉?可求所秉者正,所忘者死,夷然委命,而不見有可懼者,即不見有可爭,其視顥猶蜂蠆耳,不觸之,不避之,徐用其割製而怒張之氣自消。


    朱瑾曰:一瑾橫戈衝犯大敵,今乃知匹夫之勇不及公遠矣。”無他,瑾雖勇於殺人,而不能無畏死之心,憤然一往,理不及而莫持其終也。


    嗚呼!亂世豈乏人傑哉?可求當之矣。神閑則智不窮,誌正則神不迫,卒使楊隆演不喪其世家,乃至感刺客而斂刃以退。漢、唐之將亡,而得若人焉,郗慮、柳璨無所施其蠚蛓,操、溫之燄亦將撲矣。


    唐不能用可求,可求不為唐用,而小試之淮南,僅為霸府之砥柱,則何也?朝廷多尊遝浮薄之士,沮賢才而不達,而割據偏安之小國無之也。


    高鬱說馬殷置“回圖務”運茶於河南北,賣之於梁,易繒纊戰馬,而國以富,此後世茶馬之始也。古無茶稅,有之自唐德宗始。文宗時,王涯敗,矯改其政而罷之。然則茶稅非古,宜罷之乎?非也。古之所無,後不得而增,增則病民者,謂古所可有而不有者也。古不可以有,而今可有之,則通古人之意而推以立法,奚病哉?


    茶者,古所無也,無茶而何稅也?周禮僅有六飲之製。孟子亦曰“冬則飲湯,夏則飲水”而已。至漢王褒僮約,始有武都買茶之文,亦僅產於蜀,唯蜀飲之也。六代始行於江南,而河北猶斥之曰“酪奴”。


    唐乃徧天下以為濟渴之用,而不能隨地而有,唯蜀、楚、閩、粵依山之民,畦種而厚得其利,其利也,有十倍於耕桑之所獲者矣。古之取民也,耕者十一,漆林之稅則二十而五,以漆林者,非饑寒待命之需也。


    均為王民,不耕不桑,而逸獲不貲之利,則天下將舍耕桑而競於場圃;故厚征之,以抑末務、濟國用,而寬吾南畝之氓。則使古而有茶,其必厚征之以視漆林,明矣。


    府其利於僅有之鄉,而天下日輦金錢絲粟以歸之不稼不穡之家,其豪者籠山包阜而享封君之奉。乃天下固無茶,而民無凍餒之傷,非有大利於民,而何恤其病?


    誠病矣,廢茶畦而不采,弗能稅也;難稅之,而種者不休,采者不輟,何病之有哉?即其病也,亦病夫射利之黠民,而非病吾旦耕夕織、救死不贍之民也。


    則推漆林之法,重稅而以易繒馬於不產之鄉,使三代王者生飲茶之世,未有於此而沾沾以市恩也。


    故善法三代者,法所有者,問其所以有,而或可革也;法所無者,問其何以無,而或可興也。跬遵而步效之,黠民乃驕,樸民乃困,治之者適以亂之。寬其所不可寬者,不恤其所可恤,惡足以與於先王之道乎?


    六


    汴、晉雌雄之勢,決於河北,故李克用坐視朱溫之吞唐而莫之能問,以河北未收,畏其乘己也。朱溫下兗、鄆以西臨趙、魏,勢亦便矣。乃河北者,自天寶以後,倔彊自立,不可以勇力機謀猝起而收之者也。魏博為河北彊悍之最,羅紹威愚騃而內猜,欲自戕其心膂。


    溫於斯時,撫魏博而綏之,發紹威之狂謀,順眾誌而逐之,擇軍中所悅服者授以節鉞,則帥與兵交感以樂為用。以此北臨鎮定,乘劉仁恭父子之亂,蕩平幽、燕,則克用坐困於河東,即得不亡,為盧芳而已矣。


    而溫固賊也,殘殺之心,聞屠戮而心喜,烏合之眾,忌勝己而唯恐其不亡,八千家數萬人之命,黃口不免,於是而鎮定、幽、燕,人憂駢死,而怨溫徹骨矣。石公立曰:“三尺童子,知其為人。”王鎔雖愚,通國之人,無有不爭死命者,羅紹威且悔而離心,王處直不待謀而自合,西迎克用,下井陘以撫趙、魏,而偽梁之亡必矣。


    弱魏博以失輔者,溫自取之也;激鎮定以離心者,溫自取之也;魏博弱而鎮定無所憚者,溫自取之也;隔劉守光於冀北,使驕悖而折入於晉者,溫自取之也。


    禍莫大於樂殺人,危莫甚於殺彊以自弱,而盜以此為術,惡足以容身於天地之閑哉?溫之亡,不待群雛之還相翦滅也。惜乎無命世之英起而收之也。


    七


    不仁者不可與言,非徒謂其無益也,言之無益,國亡家敗,而吾之辯說自伸於天下後世,雖弗能救,禍亦不因我而烈,則君子固有不忍緘默者。


    而不仁者不但然也,心之至不仁也,如膏之沸於鑊也,噀之以水,而燄乃益騰。唯天下之至愚者,聞古人敢諫之風,挾在己偶然之得,起而強與之爭,試身於沸鑊,焚及其躬,而燄延於室,則亦可哀也已。


    若孫鶴之諫劉守光是已。守光囚父殺兄,據彈丸之地,而欲折李存勗,南而稱帝,與朱溫爭長,不仁而至此極也,尚可與言哉?


    孫鶴懷小惠而犯其必斬之令,屢進危言,寸斬而死,鶴斬而守光之改元受冊也愈堅,鶴之愚實釀之矣。


    羅隱之諫錢鏐,鏐雖不從,而益重隱,惟其為鏐也;馮涓之諫王建,建雖不從,而涓可引去,惟其為建也。


    鏐與建猶可與言,言之無益,而二子之義自伸,鏐與建猶足以保疆士而貽子孫,夫亦視其心之仁尚有存焉者否耳。至不仁者,置之不論之科,尚懷疑畏;觸其怒張之氣,必至橫流戈矛,乘一旦之可施,死亡在眉睫而不恤。


    是以箕子佯狂,伯夷遠避,不欲自我而益紂之惡也。況鶴與守光無君臣之大義,而以腰領試暴人之白刃乎?


    且夫羅隱、馮涓之說,以義言之也;鶴之說,以勢言之也。以義言,言雖不聽,而義不可屈,且生其內媿之心;以勢言,則彼暴人者,方與天下爭勢,而折之曰汝不如也,則暴人益憤矣。


    匹夫搏拳相控,告以不敵,而必忘其死。守光有土可據,有兵可恃,旦為天子而夕死,鶴惡能諒以不能哉?


    鶴,小人也,不知義而偷安以徼幸之智也,徒殺其身,激守光而族滅之,與不仁者相暱,投以肺腸,則亦不仁而已矣。故曰“不仁者不可與言”。戒君子之夙遠之,以勿助其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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