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論之不及正統者,何也?曰:正統之說,不知其所自昉也。自漢之亡,曹氏、司馬氏乘之以竊天下。


    而為之名曰禪。於是為之說曰:“必有所承以為統,而後可以為天子。”義不相授受,而強相綴係以揜篡奪之跡;抑假鄒衍五德之邪說與劉歆曆家之緒論,文其詖辭;要豈事理之實然哉?


    統之為言,合而並之之謂也,因而續之之謂也。而天下之不合與不續也多矣!蓋嚐上推數千年中國之治亂以迄於今,凡三變矣。當其未變,固不知後之變也奚若,雖聖人弗能知也。商、周以上,有不可考者。


    而據三代以言之,其時萬國各有其君,而天子特為之長,王畿之外,刑賞不聽命,賦稅不上供,天下雖合而固未合也。王者以義正名而合之。


    此一變也。而湯之代夏,武之代殷,未嚐日無共主焉。及乎春秋之世,齊、晉、秦、楚各據所屬之從諸侯以分裂天下;至戰國而彊秦、六國交相為從衡,赧王朝秦,而天下並無共主之號,豈複有所謂統哉?


    此一合一離之始也。漢亡,而蜀漢、魏、吳三分;晉東渡,而十六國與拓拔、高氏、宇文裂土以自帝;唐亡,而汴、晉、江南、吳越、蜀、粵、楚、閩、荊南、河東各帝製以自崇。士其土,民其民,或跡示臣屬而終不相維係也,無所統也。六國離,而秦苟合以及漢;三國離,而晉乍合之,非固合也。


    五胡起,南北離,而隋苟合之以及唐;五代離,而宋乃合之。此一合離之局一變也。至於宋亡以迄於今,則當其治也,則中國有共主;當其亂也,中國並無一隅分據之主。蓋所謂統者絕而不續,此又一變也。夫統者,合而不離、續而不絕之謂也。離矣,而惡乎統之?絕矣,而固不相承以為統。崛起以一中夏者,奚用承彼不連之係乎?


    天下之生,一治一亂。當其治,無不正者以相幹,而何有於正?當其亂,既不正矣,而又孰為正?有離,有絕,固無統也,而又何正不正邪?以天下論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夷狄盜逆之所可屍,而抑非一姓之私也。


    惟為其臣子者,必私其君父,則宗社已亡,而必不忍戴異姓異族以為君。若夫立乎百世以後,持百世以上大公之論,則五帝、三王之大德,大命已改,不能強係之以存。故杞不足以延夏,宋不足以延商。


    夫豈忘禹、湯之大澤哉?非五子不能為夏而歌雒汭,非箕子不能為商而吟麥季也。故昭烈亦自君其國於蜀,可為漢之餘裔;而擬諸光武,為九州兆姓之大君,不亦誣乎?充其義類,將欲使漢至今存而後快,則又何以處三王之明德,降苗裔於編氓邪?


    蜀漢正矣,已亡而統在晉。晉自篡魏,豈承漢而興者?唐承隋,而隋抑何承?承之陳,則隋不因滅陳而始為君;承之宇文氏,則天下之大防已亂,何統之足雲乎?無所承,無所統,正不正存乎其人而已矣。


    正不正,人也;一治一亂,天也;猶日之有畫夜,月之有朔、弦、望、晦也。非其臣子以德之順逆定天命之去留;而詹詹然為已亡無道之國延消謝之運,何為者邪?宋亡而天下無統,又奚說焉?


    近世有李槃者,以宇文氏所臣屬之蕭歸,為篡弑之蕭衍延苟全之祀,而使之統陳。沙陀夷族之朱邪存勗,不知所出之徐知誥,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統分據之天下。父子君臣之倫大紊,而自矜為義,有識者一吷而已。若鄒衍五德之說,尤妖妄而不經,君子辟之,斷斷如也。


    二


    天下有大公至正之是非為,匹夫匹婦之與知,聖人莫能違也。然而君子之是非,終不與匹夫匹婦爭鳴,以口說為名教,故其是非一出而天下莫敢不服。


    流俗之相沿也,習非為是,雖覆載不容之惡而視之若常,非秉明赫之威以正之,則惡不知懲。善亦猶是也,流俗之所非,而大美存焉;事跡之所閡,而天良在為;非秉日月之明以顯之,則善不加勸。


    故春秋之作,遊、夏不能讚一辭,而豈灌灌諄諄,取匹夫匹婦已有定論之褒貶,曼衍長言,以求快俗流之心目哉?莊生曰:“春秋經世之書,聖人議而不辯。”若華督、宋萬、楚商臣、蔡般,當春秋之世,習為故常而不討,乃大書曰“弑其君”。然止此而已,弗俟辯也。以此義推之,若王莽、曹操、朱溫輩之為大惡也,昭然見於史策,匹夫匹婦得以詬厲之**載之下,而又何俟論史者之喋喋哉?


    今有人於此,殺人而既服刑於司寇矣,而旁觀者又大聲疾呼以號於人曰:此宜殺者。非匹夫匹婦之褊躁,孰暇而為此?孟子曰:“春秋成而亂臣賊子懼。”惟其片言而折,不待繁言而彼詐遁之遊辭不能複逞。使聖人取中肩之逆、稱王之僭,申明不已,而自謂窮亂賊之奸;彼奸逆者且笑曰:是匹夫匹婦之巷議也,而又奚畏焉。


    蕭、曹、房、杜之治也;劉向、朱雲、李固、杜喬、張九齡、陸贄之貞也;孔融、王經、段秀實之烈也;反此而為權奸、為宦寺、為外戚、為佞倖、為掊克之惡以敗亡人國家也;漢文、景、光武、唐太宗之安定天下也。


    其後世之驕奢淫泆自貽敗亡也;漢高之興,項羽之亡,八王之亂,李、郭之功;史已詳紀之,匹夫匹婦聞而與知之。極詞以讚而不為加益,聞者不足以興;極詞以貶而不為加損,聞者不足以戒。


    唯匹夫匹婦悻悻之怒、沾沾之喜,繁詞累說,自鳴其達於古者,樂得而稱述之。曾君子誘掖人之善而示以從入之津,弭止人之惡而窮其陷溺之實,屑侈一時之快論,與道聽塗說者同其紛呶乎?故編中於大美大惡、昭然耳目、前有定論者,皆略而不贅。推其所以然之繇,辨其不盡然之實,均於善而醇疵分,均於惡而輕重別,因其時,度其勢,察其心,窮其效,所繇與胡致堂諸子之有以異也。


    三


    論史者有二弊焉:放於道而非道之中,依於法而非法之審,褒其所不待褒,而君子不以為榮,貶其所不勝貶,而奸邪顧以為笑,此既淺中無當之失矣;乃其為弊,尚無傷於教、無賊於民也。


    抑有纖曲嵬瑣之說出焉,謀尚其詐,諫尚其譎,徼功而行險,幹譽而違道,獎詭隨為中庸,誇偷生為明哲,以挑達搖人之精爽而使浮,以機巧裂人之名義而使枉;此其於世教與民生也,災愈於洪水,惡烈於猛獸矣。


    蓋嚐論之:史之為書,見諸行事之征也。則必推之而可行,戰而克,守而固,行法而民以為便,進諫而君聽以從,無取於似仁似義之浮談,祗以致悔吝而無成者也。則智有所尚,謀有所詳,人情有所必近,時勢有所必因,以成與得為期,而敗與失為戒,所固然矣。


    然因是而卑汙之說進焉,以其纖曲之小慧,樂與跳盪遊移、陰匿鉤距之術而相取;以其躁動之客氣,迫與輕挑忮忿、武健馳突之能而相依;以其婦姑之小慈,易與狐媚貓馴、淟涊柔巽之情而相昵。聞其說者,震其奇詭,歆其纖利,驚其決裂,利其呴嘔;而人心以蠱,風俗以淫,彝倫以斁,廉恥以墮。若近世李贄、鍾惺之流,導天下於邪淫,以釀中夏衣冠之禍,豈非逾於洪水、烈於猛獸者乎?


    溯其所繇,則司馬遷、班固喜為恢奇震耀之言,實有以導之矣。讀項羽之破王離,則須眉皆奮而殺機動;覽田延年之責霍光,則膽魄皆張而戾氣生。


    與市儈裏魁同慕汲黯、包拯之絞急,則和平之道喪;與詞人遊客共歎蘇軾、蘇轍之浮誇,則惇篤之心離。諫而尚譎,則俳優且賢於伊訓;謀而尚詐,則甘誓不齒於孫、吳。高允、翟黑子之言,祗以獎老奸之小信;李克用三垂岡之歎,抑以侈盜賊之雄心。


    甚至推胡廣之貪庸以抑忠直,而愜鄙夫之誌;伸馮道之逆竊以進夷盜,而順無賴之欲。輕薄之夫,妄以為慷慨悲歌之助;雕蟲之子,喜以為放言飾說之資。


    若此之流,允為殘賊,此編所述,不敢姑容。刻誌兢兢,求安於心,求順於理,求適於用。顧惟不逮,用自慚恧;而誌則已嚴,竊有以異於彼也。


    四


    治道之極致,上稽尚書,折以孔子之言,而蔑以尚矣。其樞,則君心之敬肆也;其戒,則怠荒刻覈,不及者倦,過者欲速也;其大用,用賢而興教也;其施及於民,仁愛而錫以極也。


    以治唐、虞,以治三代,以治秦、漢而下,迄至於今,無不可以此理推而行也;以理銓選,以均賦役,以詰戎兵,以飭刑罰,以定典式,無不待此以得其宜也。至於設為規畫,措之科條,尚書不言,孔子不言,豈遺其實而弗求詳哉?


    以古之製,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後日者,君子不以垂法。故封建、井田、朝會、征伐、建官、頒祿之製,尚書不言,孔子不言。豈德不如舜、禹、孔子者,而敢以記誦所得者斷萬世之大經乎?


    夏書之有禹貢,實也,而係之以禹,則夏後一代之法,固不行於商、周;周書之有周官,實也,而係之以周,則成周一代之規,初不上因於商、夏。孔子曰:“足足兵食,民信之矣。”何以足,何以信,豈靳言哉?言所以足,而即啟不足之階;言所以信,而且致不信之咎也。


    孟子之言異是,何也?戰國者,古今一大變革之會也。侯王分土,各自為政,而皆以放恣漁獵之情,聽耕戰刑名殃民之說,與尚書、孔子之言,背道而馳。


    勿暇論其存主之敬怠仁暴,而所行者,一令出而生民即趨入於死亡。三王之遺澤,存十一**百,而可以稍蘇,則抑不能預謀漢、唐已後之天下,勢異局遷,而通變以使民不倦者奚若。


    蓋救焚拯溺,一時之所迫,於是有“徒善不足為政”之說,而未成乎郡縣之天下,猶有可遵先王之理勢,所繇與尚書、孔子之言異也。要非以參萬世而鹹可率繇也。


    編中所論,推本得失之原,勉自竭以求合於聖治之本;而就事論法,因其時而酌其宜,即一代而各有弛張,均一事而互有伸詘,寧為無定之言,不敢執一以賊道。有自相蹠盭者矣,無強天下以必從其獨見者也。


    若井田、封建、鄉舉、裏選、寓兵於農、舍笞杖而行肉刑諸法,先儒有欲必行之者矣。襲周官之名跡,而適以成乎狄道者,宇文氏也;據禹貢以導河,而適以益其潰決者,李仲昌也。盡破天下之成規,駭萬物而從其記誦之所得,浸使為之,吾惡知其所終哉!


    五


    旨深哉!司馬氏之名是編也。曰“資治”者,非知治知亂而已也,所以為力行求治之資也。覽往代之治而快然,覽往代之亂而愀然,知其有以致治而治,則稱說其美;知其有以召亂而亂,則詬厲其惡;言已終,卷已掩,好惡之情已竭,穨然若忘,臨事而仍用其故心,聞見雖多,辨證雖詳,亦程子所謂“玩物喪誌”也。


    夫治之所資,法之所著也。善於彼者,未必其善於此也。君以柔嘉為則,而漢元帝失製以釀亂;臣以戇直為忠,而劉棲楚碎首以藏奸。攘夷複中原,大義也,而梁武以敗;含怒殺將帥,危道也,而周主以興。無不可為治之資者,無不可為亂之媒。


    然則治之所資者,一心而已矣。以心馭政,則凡政皆可以宜民,莫匪治之資;而善取資者,變通以成乎可久。設身於古之時勢,為己之所躬逢;研慮於古之謀為,為己之所身任。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為之憂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為之斟酌,而今之興利以除害者在矣。得可資,失亦可資也;同可資,異亦可資也。故治之所資,惟在一心,而史特其鑒也。


    “鑒”者,能別人之妍媸,而整衣冠、尊瞻視者,可就正焉。顧衣冠之整,瞻視之尊,鑒豈能為功於我哉!


    故論鑒者,於其得也,而必推其所以得;於其失也,而必推其所以失。其得也,必思易其跡而何以亦得;其失也,必思就其偏而何以救失;乃可為治之資,而不僅如鑒之徒縣於室、無與炤之者也。


    其曰“通”者,何也?君道在焉,國是在焉,民情在焉,邊防在焉,臣誼在焉,臣節在焉,士之行己以無辱者在焉,學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雖扼窮獨處,而可以自淑,可以誨人,可以知道而樂,故曰“通”也。


    引而伸之,是以有論;浚而求之,是以有論;博而證之,是以有論;協而一之,是以有論;心得而可以資人之通,是以有論。道無方,以位物於有方;道無體,以成事之有體。鑒之者明,通之也廣,資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應而不窮。抑豈曰此所論者立一成之侀,而終古不易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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