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舟的目光邁過張後山的肩頭,引得張後山心中一陣發麻。


    “徐兄弟,這是做什麽?”


    即便被發現,徐舟的目光仍是沒有離開張後山手裏的玉牌,輕聲道:“張將軍,勸你不要想著拿玉牌去找鎮上的駐軍。兩國交戰越久,邊軍中的各色人等就越是複雜。”


    徐途說著說著,腳步突然停下,抬頭看著街邊的一座客棧,名為許氏客棧。


    “那怎麽行,公子怎麽能住在這種破爛地方?”


    “老話說,大隱隱於市”徐舟說罷裝模作樣地朝著荀常深深作揖,“不知荀公子意下如何?”


    徐舟一副玩世不恭,惺惺作態的樣子讓荀常心中有些作嘔。他連連搖頭,接著又點頭。“一切聽徐兄弟的。”


    瘸子,獨臂男子,還有穿著一身灰色破衫的公子同行走進客棧。


    客棧的門前設有一張寬大的木質桌台,上麵擺放著幾本關於小鎮曆史與風情的書籍,一個身形略顯妖嬈的中年女子正在拍打著算盤,一遍又一遍。


    徐舟趴在桌台上,笑盈盈道:“老板娘,來壺酒。”


    張後山猛地抓住徐舟背後衣物,厲聲道:“不是住店嗎?”


    徐舟不耐煩地撥拉了下後背,“張將軍,分清主次。”


    張後山無奈放開手,心中埋怨自己經曆過借風山一戰之後,心裏變得藏不住事情,急躁得很。


    老板娘大聲道:“真是不巧,這位客官,我家的存酒都被剛剛的一個黃衣服姑娘和一個和尚包圓了,現在酒窖裏滴酒沒有了。”


    徐舟默然轉身,正巧與老板娘所說的黃衣服丫頭四目相對。


    黃衣丫頭麵泛紅光,那張依稀能看出些妝容的臉朝著徐途湊了過來。


    黃衣丫頭好重的酒氣,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徐舟懷裏。


    “老和尚喝酒本事不成。”黃衣丫頭嘴裏呢喃著,手上把玩著一串佛珠。“老板娘,再開一間。”


    老板娘點點頭,不忘提醒丫頭少喝一些,一個女子孤身在外要多加小心。


    黃衣丫頭沒有理會,眉頭微微皺起,對著徐舟說道:“呦,江湖遊俠啊,爺們?”


    徐舟扶了扶鬥笠,沒有說話。


    “挺好的漢子,怎麽就不知道打扮一下?”黃衣丫頭說罷便一把拽下徐舟頭上的鬥笠,對著徐舟那張胡子拉碴的臉細細打量起來。


    徐舟麵無表情,眼神不閃不躲。


    “走江湖,沒有酒怎麽成。爺們,本姑娘還有幾壇酒,又恰好剛才跟那老和尚沒盡興。你怎麽說?”


    “陪姑娘喝幾壇酒,再共渡漫漫長夜,豈不快哉?”


    黃衣丫頭對準徐舟肩頭狠狠一拍,徐舟紋絲不動。姑娘眼中閃過一道劍光。“好,是個爺們。”姑娘一把將徐舟的腦袋摟住,“走。”


    徐舟低聲笑笑,目光停在黃衣丫頭腰間別著的那把劍上,徐舟看到劍上隱約有劍氣躁動。


    兩人一唱一和,走上二樓去。把荀常和張後山晾在一旁。


    “老板娘,三間廂房。”荀常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不用找了。”


    張後山搶先一步走上二樓,推開廂房大門,裏裏外外檢查一番,又快速將廂房裏的擺設複原,荀常才慢慢悠悠走到廂房的門口。


    關上房門,主仆二人坐在桌前。


    “公子,這徐兄弟怎麽這般俗氣?”


    “先生說過,山上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欲求不滿,求而不得。”


    荀常給張後山倒了杯茶,張後山站起身雙手捧著茶杯,畢恭畢敬。


    “張將軍,你是不是太實誠了點?徐仙師讓你稱兄道弟,你便跟他兄弟相稱,也不瞧瞧你自己的道行,配不配得上。”


    張後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沒有反駁,也不敢。


    “公子,在下愚鈍。”


    荀常抬抬手,示意張後山坐著說話。


    “山上人的年紀是看不出來的。我家先生的入室弟子看著是孩童模樣,其實已經幾百歲了,你對他以長輩自居,就免不了吃上一頓劍氣。”荀常抬頭看向北邊,接著說:“山上人,都喜歡被喊先生。尤其是喜歡讀書的一類。徐舟雖然看著像個江湖遊俠,可舉止談吐跟我家先生有幾分神似。”


    “公子是要我喊那人徐先生?”


    荀常點點頭,也不願再苛責這個一直願意跟隨自己的將軍。


    隔壁屋裏,徐舟和黃衣丫頭相對而坐,桌上擺著幾壇子酒。


    黃衣丫頭扯下酒壇的泥封,將整整一壇酒推到徐舟身前,自己又扯開一壇,一隻手將酒壇舉過頭頂。“可惜沒個下酒菜。”


    丫頭話音未落,徐舟已經舉起酒壇一飲而盡,隨後將酒壇放在地上,用袖口擦嘴。


    “愛酒的人,從來用不著什麽酒菜。能有一壇酒,就是順著西北風下酒也是人間極樂。”


    丫頭冷哼一聲,不甘示弱,抱起酒壇一飲而盡,隻是目光從未盯著酒壇,而是從進屋那一刻起,姑娘都在偷偷看著徐舟腰間那把“普通”長劍。


    幹了一壇子酒在說話,是棠葉州江湖上一個不成文的淺顯規矩,徐舟對此很是滿意,因為可以省去寒暄廢話直接喝酒。


    “爺們腰間的長劍,看上去挺好。不知能不能借我看看?”


    徐舟點點頭。


    黃衣丫頭拿過劍卻怎麽也拔不出來。


    “果然是仙劍,有靈性知道認主,換做旁人便拔不出來了。可是,這把劍明明是我家宗門祖師留下的。”


    徐舟又飲下一壇酒,“這把劍確實不是徐某煉製的,是家鄉那邊一個老朋友送的。”


    黃衣丫頭看著劍,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滿臉冷峻神色。


    “扯淡,這是辭鄉劍。是我家祖師的飛劍!”


    徐舟伸手拿劍,黃衣丫頭卻搶先一步將辭鄉劍藏在身後,徐舟撲了個空。“這把辭鄉劍,我在宗門書籍上看過上百次,化成灰我也認得!”


    徐舟端坐在桌前,平淡道:“你是靜海劍宗弟子?”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姑娘名叫黃粱,靜海劍宗宗主的關門弟子,懷鋒境劍修......”


    徐舟淡然道:“打住打住,年紀不大,好長的名頭。”


    黃粱一腳踩在凳子上,抽出自己的長劍,劍尖直指徐舟的喉嚨。“說,你是從哪偷來的?”


    徐舟搖搖頭,腦海中浮現出在埋雲山教自己劍術的那個刑徒,明明落魄得一日三餐都沒著落,卻始終不肯將這把辭鄉劍變賣掉。


    徐舟悄聲罵著那個算是半個師父的刑徒:“鄭不惑啊,鄭不惑,你真是好算計。”


    黃粱聽到徐舟口中說出鄭不惑的名字,手中長劍又猛然向前遞出一寸,劍尖刺進徐舟喉嚨。


    “我家祖師的名字,你這種梁上小人也配提?”


    徐舟輕輕歎氣,身形突然飄忽不定,黃粱見狀一步踏在桌上,手中長劍刺穿了徐舟的脖頸。


    長劍刺出的一瞬間,徐舟的聲音從黃粱的身後響起,像是在自言自語。“鄭不惑你個老王八,原來把辭鄉劍送我,是要我替你找靜海劍宗的弟子。想必每個靜海劍宗弟子都能一眼認出這把辭鄉劍,然後來找我的麻煩。”


    大寧國境西北角的一眾矮山中,獨有一座孤山高聳入雲,自山腰之上已經全部沒入雲海之中。


    此山名為埋雲山。


    山尖上有一茅屋,和尋常山下百姓所居沒什麽差別。茅屋裏坐著一位中年男子模樣的劍客,名叫齊鳴。


    齊鳴手中握著先前給徐舟送信的那把紅鋒飛劍。


    茅屋外大雪紛飛,細細瞧去,能看到雪中跪著一名老者,頭發,眉毛,胡須,反正是身上每一根毛發都是蒼白如雪。


    茅屋裏傳來聲音,說道:“鄭不惑,你可知罪?”


    茅屋外的老者點點頭,“刑徒鄭不惑,知罪。”


    茅屋裏的齊鳴沒有繼續問話,給鄭不惑留下了繼續說話的時間。


    “刑徒鄭不惑,懇請齊大劍仙開恩!讓我借徐舟之手,見見我靜海劍宗如今的弟子吧!哪怕傳授一兩招,也行!”


    茅屋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聲。“你本是靜海劍宗開山祖師,因宗門濫殺百姓被拘押在這埋雲山上。本來再過一甲子你便可重新投胎轉世,離開埋雲山。可你如今的所作所為,再次違反了天道規矩,你的刑期會再加上十個甲子。”


    鄭不惑聽到刑期還有十個甲子,卻喜出望外,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謝過齊大劍仙!”


    隨後齊鳴也不再理會鄭不惑,跪在原地的鄭不惑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默默離開了茅屋。


    延寧鎮的客棧中,黃粱正握著那把辭鄉劍。劍身之上傳來祖師鄭不惑的聲音。


    卻不是對黃粱說話。


    “徐兄弟!”


    徐舟眉頭緊緊皺起,擰成一團,惋惜道:“老王八,我看你是不想出埋雲山了!”


    辭鄉劍微微抖動,劍聲低沉。“徐兄弟,老夫借你之手尋找我靜海劍宗的弟子,卻沒告訴你。老夫對此深感愧疚。”


    徐舟感到自己說話有些過火,便喝口酒壓一壓。


    “徐兄弟,請你將老夫教授給你的劍術,教給這個姑娘。”


    黃粱此時已經是淚流滿麵,大聲抽泣。“祖師......”


    徐舟卻搖搖頭,說道:“想教,等你出來自己教!”說罷,徐舟咬著牙從掌心揮出一道劍氣將辭鄉劍打落在地。“我會找齊大哥求情,赦免你這次的罪過。”


    鄭不惑嗤笑幾聲,說道:“徐兄弟,講規矩會有代價,不講,更會有。”


    隨著辭鄉劍怦然落地,鄭不惑的聲音也隨之消散在天地中,整個屋裏,隻剩下黃粱的抽泣聲音。


    徐舟握緊了雙拳,眉頭稍稍鬆開了一些。黃粱此刻抬起頭看著徐舟,這個喝酒很痛快的鬥笠漢子,已經是個淚人。“你是埋雲山的人?”


    徐舟點點頭。


    黃粱胡亂抹了把眼角,撿起地上的辭鄉劍。黃粱把耳朵貼在劍鞘上,已經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黃粱輕輕撫摸著劍鞘,猛然對著徐舟惡狠狠道:“你少在這貓哭耗子了,你們埋雲山的沒有一個好人!當年不問青紅皂白就抓走祖師,如今還要假惺惺的來可憐我嗎?我們靜海劍宗就算如今落魄了,也用不著你們埋雲山的偽君子可憐!”


    徐舟還是沒有說話,默默轉身朝著房門走去。心中暗暗說道:“辭鄉劍,是你的了。”


    黃粱手中的辭鄉劍忽然劍光熠熠,隨著徐舟走出房門,原本拔不出的辭鄉劍竟然自己出鞘落在黃粱掌心。


    徐舟迎麵撞上前來向黃粱討要佛珠的醉鬼老和尚,徐舟一不小心,將老和尚撞了個四腳朝天。


    老和尚猛地一蹬腿,拔地而起。徐舟此時已然腳尖一點,飄然離去,回到了荀常早早為他訂好的廂房之中。


    老和尚醉意不小,沒有看清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隨後便不去多想,推開黃粱的房門。


    隻見黃粱雙眼腫得眯成一線,手中握著那把看似平平無奇的辭鄉劍。


    黃粱將辭鄉劍別在腰間,心中下定決心,一定要到埋雲山跟那幫偽君子講講規矩和道理,為祖師鄭不惑平反昭雪。


    “丫頭,還我佛珠來!”


    “先前說好了,你若是先醉倒,這串佛珠便歸我,怎麽出家人也說話不算?”


    老和尚擺擺手,耍賴道:“一定是你這丫頭在酒裏下了藥!”


    黃粱從懷中掏出那串菩提佛珠,一把扔在地上,大步離去。“本姑娘沒心思跟你這老禿驢扯淡。”


    和尚撿起佛珠,說道:“靜海劍宗弟子,果真個個嘴巴膀臭。


    老和尚收起佛珠掛在脖子上,走出客棧,一腳猛然踏出,身形高高掠起飛向延寧鎮外的邊軍營地。


    見老和尚深夜來訪,延寧邊軍統帥賈平來不及穿鞋,一溜煙跑到中軍賬外相迎。


    “高僧深夜來訪,是不是那事情有眉目了?”


    老和尚輕輕一笑,淡然道:“我已經探查過了,延寧鎮除了一個叫黃粱的七境劍修,其他人沒有什麽可忌憚的。那就按照之前的約定,延寧鎮五歲以下孩童一共二百有餘,我要一百個,剩下的不論多少你都可帶回千人峰。”


    賈平抓著老和尚的手走進大帳,悄聲道:“那延寧鎮剩下的大人和老人,高僧打算如何處置?”


    “阿彌陀佛,做事要做幹淨。”


    賈平狠狠點頭,隨後召集手下五千餘部將清點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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