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桉學過幾年功夫,多少掌握點皮毛,但在鍾嚴這裏,宛如蚍蜉撼樹。


    鍾嚴勾住他的腰,從崖往回撈,時桉受力飛出,摔地上滑出去兩三米才停。


    更恐怖的是鍾嚴的怒火,空曠區域蕩著回音,“再瞎折騰,立刻滾蛋!”


    “你們不要爭了!我們去。”救援隊長攔住鍾嚴,“醫生負責救死扶傷,你們都下去了,傷者誰來救。”


    救援隊已準備好繩子和裝備,站成一排,等候命令。


    “各在其位、各盡其職。”救援隊長拍拍胸脯,“鍾醫生您放心,我拿我這條命做擔保,人一定給您找回來。”


    未知前路時,等待最難熬。


    幾百米的長繩拉了四根,十幾個人在上麵拽。


    時桉窩在車尾,腦袋埋得低。


    他之前從不信鬼神,卻因派不上用場,隻能默默祈求鬼神。


    求不要再雪崩、不要出現惡劣天氣,求徐主任平安無事,求這場可怕的災難盡快過去。


    “人找到了!”山下傳來呼喊。


    時桉立即躥出去,扒頭往下看。


    白茫茫、冷冰冰的山脈,人渺小成像素點,獲取不到任何有用畫麵。


    鍾嚴站在他旁邊,聲音被風吹得發顫,“人怎麽樣?”


    那邊隔了幾分鍾才有回應,“身上有多處外傷,徐醫生應該攀爬過,手部傷得很嚴重。”


    又過去半分鍾,“別擔心,還有呼吸。”


    鍾嚴在寒風中站了近一個小時,收到平安的消息,他才敢雙腿無力,“辛苦你們了,剩下的交給我們。”


    徐柏樟被合力救上來,蓋著氧氣罩,穿厚實的棉衣。頭發、眉毛包括睫毛上裹滿冰霜。


    鍾嚴幫他做了急救處理,目前情況穩定。這麽惡劣的環境,也就隻有他能活下去。


    上車前,鍾嚴幫他掖好衣角,仍在後怕。


    你真有什麽不測,我怎麽和老梁交代,又怎麽麵對你那位即將結婚的伴侶。


    兩員大將成功歸隊,眾人懸著心終於放下來。搶救工作還再繼續,醫療中心忙碌緊急。


    至於時桉,他默默回到自己的崗位,繼續遛孩子,給他們吹手套氣球,藏在門口,時刻關注著救援動向。


    當晚難得放晴,時桉把孩子們哄睡,套上大衣,獨自坐在門口的台子上。


    沒有風雪的夜晚,天離得那麽近,好像伸出手就能碰到星星。


    山脈連綿不斷,山頭鋪滿白雪,山腳有城鎮和村莊,在漆黑的夜色裏亮著燈盞。


    身後有門簾掀開的聲音,時桉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還有壓到他肩膀上的大衣。


    衣服是鍾嚴的,時桉下意識想脫,“我不冷。”


    “穿著。”鍾嚴按緊他肩膀,分明是威脅。


    時桉懷疑,如果他不聽,下一秒就會被人勾住腰、再甩出去。


    時桉把衣服裹緊,周身都是鍾嚴的氣味。也就他這種講究人,救援都要特意從家帶洗發水。


    很常見的薄荷味,是好聞的。


    這是鍾嚴把他甩出去以後,彼此第一次交流。


    時桉非常確定,鍾嚴當時沒半點留情。至於自己,也是鐵了心想違逆他的命令。


    算下來真不好判斷,到底誰該更生氣。


    但目前來看,時桉更勝一籌,因為有人提前示好了。


    鍾嚴眺向遠處,藏進風中的聲音溫柔又好聽,“手,還疼嗎?”


    爭執的過程中,時桉扯掉了一隻手套,被甩的時候手掌著地,硬生生擦出去好幾米。


    那會兒時桉毫無意識,等回到醫療中心,還是被其他人發現了血跡。


    “不疼。”時桉說。


    鍾嚴:“我看看。”


    時桉把手塞得更緊,“不用。”


    “再不伸手,我來硬的了。”


    時桉:“……”


    講不講理。


    時桉掏出左手,往鍾嚴那移了點。


    手腕很快被握住,力度不鬆不緊,牽扯著往他另一邊移。


    手是隔壁科室的護士處理的,百分之一的碘伏擦塗,傷口不深,繃帶都沒纏。表麵已經愈合,浮著片擦破的血痂。


    時桉起初沒讓鍾嚴看,倒不是埋怨賭氣,是單純覺得沒必要。


    鍾嚴的行為讓他無法理解,一目了然的傷勢,至於看這麽久?恨不得拿個放大鏡,找到上麵的蛛絲馬跡。


    時桉手都舉酸了,兩次掙脫都被抓住,警告似的握得更緊。


    等人觀察完畢,時桉手被緩緩抬高,能感受到鍾嚴的溫度和鼻息。


    時桉腦袋裏天馬行空,數量多到像山頂閃爍的星星,還有山腳亮著的燈火。


    那一刻,高原反應愈演愈烈,時桉頭暈目眩,拚命呼吸也獲取不到氧氣。


    直到鍾嚴呼出熱氣,噴在他受傷的區域,時桉還是沒辦法平靜。


    好像有一捧雪花,在掌心慢慢融化,皮膚火辣辣的,仿佛有嘴唇的形狀印在上麵。


    兩對半弧形,熱的,軟的。


    時桉在想,他可能需要一針咪.達.唑.侖,六點五毫克,靜脈注射。


    “心跳得這麽快。”鍾嚴停止吹氣,掌心還含著他的手臂,“你緊張什麽?”


    “胡說!誰、誰快了。”時桉想發火,要反抗,“誰緊張了……”


    握住的手腕是赤.裸裸的諷刺,鍾嚴的指尖按在他脈搏附近。


    時桉煩透了利用中醫偷窺人的手段,他掙脫,縮進袖口裏,“神經病。”


    時桉恨不得跑,又不想當逃兵,他要熬到鍾嚴先走才行。


    可鍾嚴隻是坐在那裏,眼睛從他耳根劃開,袖口蹭過他的衣兜,“會抽煙嗎?”


    冷不丁話,時桉反應了一下,“不會。”


    鍾嚴掏出根煙卷,用手指夾著,“介意嗎?”


    “不介意。”時桉說。


    舍友大多會抽煙,這裏也不算公共區域。但鍾嚴會抽,在他意料之外。


    鍾嚴掏出根火柴,隨手往地上一劃,火苗照亮了男人的側臉,成為時桉視線裏唯一的光點。


    他鼻梁很高,嘴唇偏薄,不做表情的時候,眉宇間透露些冷酷。


    嘴唇含住煙嘴,火柴點燃了煙絲,白煙在空氣裏凝結,飄散得很慢。


    鍾嚴偏到時桉的反方向吐煙,風卻逆著他吹進了時桉的鼻尖。很特別的煙絲味,明明是二手煙,卻不讓人討厭。


    煙卷被指尖輕彈,煙灰抖進未融化的雪裏。


    鍾嚴偏著叼煙嘴,把時桉歪著的腦袋掰正,“眼珠子都掉出來了。”


    時桉有點難堪,頭悶進衣服裏麵,慢悠悠嘟囔了句,“沒見你抽過。”


    和認真工作時有類似的感覺。


    挺酷的。


    鍾嚴又吸了一口,緩緩吐氣,“煙是老鄉給的,自家種的煙絲,非讓我嚐嚐,盛情難卻。”


    時桉不太信,他剛才劃火、點煙、吐氣的動作行雲流水,“像個老煙槍。”


    “小時候學的。”鍾嚴把煙掐滅,“很多年不碰了。”


    時桉:“抽煙是為了耍帥嗎?”


    類似的事時桉青春期也幹過,覺得抽煙是成熟的標誌。從同學那拿了一根,嗆到自己不說,還把校服燙了個窟窿,回家被狠罵。


    “不是。”鍾嚴的聲音像杯溫水,“那會兒是為了惹爸媽生氣。”


    “為什麽?”時桉不解。


    “嫌他們一年到頭不回家,還變著法子約束我。”


    “家都不回怎麽約束,打電話嗎?”就時桉的理解,真煩到一定程度,可以不接電話。


    “他們沒時間打電話。”鍾嚴輕飄飄地說:“但可以把任務交給話稠事多的保姆,還有走到哪跟到哪的司機。”


    時桉以為,十幾歲的鍾嚴,是年少輕狂,是聰明睿智,是目中無人,是學霸精英。


    按他自己說的,更像是懟天懟地,就愛幹點奇葩事的頑劣少爺?


    時桉好奇,“你還幹什麽了?”


    “能讓他們不爽的事我都幹過。”


    時桉撐著下巴,像在聽有趣故事,“舉個例子。”


    “喝酒、染發、曠課、去網吧。”鍾嚴邊回憶邊說:“頂撞老師、聚眾打架。”


    鍾嚴捏著支沒抽過的煙卷,在指尖隨意旋轉,“還有……”


    像聽到了故事的完結篇,被突然打斷,時桉急不可耐,“還有什麽?”


    “還有,去夜店……”鍾嚴的語速很慢,漫不經心似的,“和人玩一夜情。”


    鍾嚴轉頭,捕捉時桉那一秒的反應,再無限望進他的臉。


    空氣中懸浮些未散盡的煙草,從時桉的鼻腔開始熏,一直嗆到胸口。


    鍾嚴操著輕佻的口氣,像在進行某種試探,“怎麽,你沒玩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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