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和阿滿聊了一整晚,對尾張國各大家族的基本情況都摸了摸底,順便還得到一張比例失調、山川河流城市位置多半不對,但該有的地名都有的《中古世代尾張國及附近區域地圖》。


    阿滿叨叨了一整晚,說得嘴巴都幹了,覺得也算對得起他的燉雞和白米飯,心安理得地蓋好小被被,拍拍小肚皮睡覺,打起了心滿意足的小呼,倒是原野又花了一些時間,看著地圖上熟悉或是陌生的城池、家名、家紋,努力回憶相關的曆史資料,用拚音做好標注。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趁著現在記憶還清晰趕緊記下來,不然滯留久了,說不定有些事就給忘了,萬一因此送命就太冤太冤。


    等夜深了,他一時回憶不起什麽才吹燈休息,但腦子裏的信息太多,麵對這個和他刻板印象中完全不同的曰本戰國時代,完全無法入睡,一腦子胡思亂想。


    他知道的那點曆史知識,和阿滿說的,完全對不起來啊!


    在這個混亂、離奇的時代,他一個外國人,真的能安全生存下去嗎?


    他正想得心神不寧,穿越優越感開始動搖時,突然就聽到阿滿一聲暴喝:“是誰!?”


    緊接著黑漆漆的土座裏拳腳風聲、格擋碰撞聲、悶哼聲、某種動物的尖銳叫聲接連響起,瞬間亂成一團。


    原野下意識就滾到傻兒子孟子奇身邊,還順手抄起了被窩裏的信號槍和電棍,胡思亂想變成了一肚子的mmp。


    他真的無語了,他隻不過是換了十多貫銅錢,以後世米價來計算,也就相當於人民幣兩三萬,雖不能說少,但多也多不到哪裏去,至於連續兩夜都招來盜賊嗎?


    然而,還沒等他在腦子裏吐槽完,還沒想好黑燈瞎火該怎麽幫忙呢,土座邊緣數息之間已然分出勝負,黑暗中阿滿慘叫一聲,似乎受到重擊,“啪唧”一聲摔倒後就沒了動靜,大概打不過又開始被迫裝死。


    原野目光一凝,不敢再遲疑觀望,聽聲辨位就要衝入侵者大概方位來上一槍,至少也要阻止他繼續追擊阿滿,或者吸引注意力,讓阿滿有機可以偷襲反敗為勝,但他槍口剛抬起來,便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略帶遲疑的輕叫道:“姐姐?”


    黑暗中靜了片刻,立刻傳來阿滿的呻吟抱怨聲,“混蛋啊,我說怎麽好像有隻小畜生刨我,原來是你……嘶,我的眼睛……疼死我了!該死的,你還有臉叫我姐姐,你現在翅膀硬了,連我都敢打,我當年真是白救你了,我救你還不如救隻屎殼郎……”


    黑暗中又沉寂了片刻才傳出聲音,“你先踢的我,姐姐。”


    “你不摸到我身邊我能踢你嗎?再說我不是沒踢著嗎,你看你把我打的……”


    黑暗中又沒了動靜,闖入者並未繼續答話,似乎不想和阿滿爭辯,隻有阿滿的呻吟抱怨聲永不停息,一直在叨叨闖入者沒良心,還不如屎殼郎。


    原野取出火折子點亮油燈,隻見阿滿已經從土座摔到了土間,灰頭土臉不說,頭發也像被某種動物刨過,一隻眼睛還被打出了烏青眼圈,看起來十分淒慘可憐,而土座邊緣原本她躺著的地方,倒是站著一個陌生小女孩,肩頭還蹲著隻紅眼小猴子。


    陌生小女孩眼見燈光亮起,本能就轉身麵向他,麵無表情,目光清冷專注,手按到腰間的苦無上,緩緩彎腰擺出攻擊姿態,肩上的小猴子也隨之起身衝原野呲牙咧嘴,露出鋒利犬齒,似乎隨時能縱身一躍,把他的腦袋也刨成雞窩。


    “行了行了,別瞎緊張了。”阿滿狼狽爬回土座,捂著烏青的右眼痛苦道,“都是自己人,別再動手了,打來打去倒黴的還是我!”


    本來今天她過的還是挺快樂的,運氣特別好,黑吃黑被捉竟然沒被殺,還吃到了肥雞米飯,喝到了明國茶葉,結果萬萬沒料到半夜還有一劫,莫名其妙差點被打瞎了眼,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她在那裏哀歎抱怨,陌生小女孩倒也聽話,緩緩鬆開架式,垂下眼斂不再盯著原野,肩上的小猴子也隨之安靜下來,但還是瞪著溜圓的大眼睛好奇打量原野——品種大概是曰本彌猴,白毛紅臉短尾,個頭不大,也就七八斤的樣子。


    阿滿又坐在那裏捂著眼睛緩了一會兒,才嘶哈嘶哈痛苦地給他們互相介紹,“嘶,你們認識一下。哈,阿清,這是我剛認識的西國武士野原……嘶,你通名叫什麽來著?哦,野原三郎啊……阿清,這位是西國武士野原三郎大人,剛請我吃過飯,還算個好人。那個,嘶,這是我妹妹阿清,還有她養的小畜生爛屁眼。”


    阿清看起來和阿滿年齡差不多,但身高比她高一頭,隻是很瘦,比阿滿還瘦——阿滿本身就不胖,阿清看起來更是纖細苗條。


    外表嘛,她和阿滿一樣,都作小男孩打扮。短發,齊劉海,小臉髒兮兮的,頭頂上胡亂綁了一個小揪揪,穿著一身破破爛爛打滿補丁的粗棉布衣,赤著腳穿著草鞋,但兩個人的相貌並無半點相似之處,大概率不是親姐妹——阿滿小圓臉大眼睛豆蟲眉,阿清則是小巧的瓜子臉,柳眉細眼,氣質也不如阿滿活潑跳脫,反而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氣息。


    簡單地說,她像在冰箱裏凍了三天剛拿出來。


    原野匆匆打量了她一眼就衝她禮貌一笑,不因她年紀幼小就態度敷衍,很客氣地點頭致意:“你好,以後請多指教。”


    剛剛阿清清冷盯著他時,他瞬間有種感覺,像是要被殺一樣,背後汗毛都豎起來了,所以格外客氣一些。


    當然,也有可能是錯覺。


    而阿清抬頭清冷看了他一眼,就垂下眼瞼,一聲不吭,顯得相當沒禮貌。


    阿滿見怪不怪,隨口向原野解釋道:“你別在意,她就是這樣的性格,不愛說話,要三棍子才能悶出一個屁來。”


    原野瞥了阿清一眼,擺手微笑道:“沒關係。”說罷知道她們姐妹肯定有話要說,便識趣地去了土間升火,準備煮個雞蛋讓阿滿敷敷眼睛。


    真的太慘了,就這一會兒工夫,阿滿一隻眼已經腫成了一條縫,烏青中透著油光鋥亮,怎麽看怎麽淒慘。


    阿清見他離開才走了過來,低頭淡淡看著阿滿問道:“姐姐,這是怎麽回事,你不是偷東西失手被捉了嗎?”


    阿滿在正義黑吃黑前,給她留了暗語,說要去日比津村賺筆外塊,讓她不要亂跑,就在那古野城城下町等她回來,到時她們再一起往西走。


    阿清看了暗語後倒也真老老實實等了,但等到今天天亮也不見阿滿來匯合,懷疑阿滿老毛病又犯了,偷到錢後又去翻本。


    為防止出現上次的慘劇,她趕緊去賭場賭檔找人,結果找了一白天也沒找到,這才開始懷疑阿滿出事了——理論上,以阿滿的身手和經驗,有心算無心之下去偷點錢,就算偷不到也不該失手被捉才對。


    於是她緊趕慢趕,又一路趕來日比津村,還綁了一個守夜村民逼問了一下情況,發現自己果然沒猜錯,自家姐姐和兩個河盜果然偷盜不成,失手被捉。


    河盜已經被送去荒子城,下場堪憂,她姐姐倒是被扣在村子裏,就在一個外來武士手中。


    原本,她已經做好姐姐被淩辱成破布娃娃的心理準備,心中殺機高漲,準備先偷襲原野,救出姐姐或是逼問出姐姐下落,然後再當著姐姐的麵把原野抹了脖子,用鮮血洗刷自家姐姐遭受的恥辱,就是萬萬沒料到自家姐姐就四仰八叉睡在土座邊上,她剛摸上土座就大水衝了龍王廟。


    那眼下阿滿穿著一件奇怪的衣服(她衣服都臭了,必須換,但彌生也隻有一身衣服,沒法換給她,所以原野就裁了塊棉布剪了三個洞給她套上了,讓她臨時湊合一下),蓋著一塊奇怪的墊子睡在土座上,實話實說,這有點詭異,她完全理解不了。


    “放屁,誰說我被捉了,我怎麽可能被捉?這天下沒人能捉得住我!”聽阿清那麽說,阿滿臉上有點掛不住了,阿清的話簡直是對她專業性的侮辱,是終身汙點,她不可能承認。


    她趕緊把“六文錢”的事說了一下,以證明自己是一片善心,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是24k純金鑲鑽的大好人。


    現在之所以在這裏,絕對不是學藝不精、身手不行被打傷了走不了,隻能是因為人太好,被原野強行留下來感謝——她原本救人之後,是打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但原野太感動了,趴在地上抱著她的大腿,流著眼淚苦苦哀求她一定要留下來接受款待,她也沒辦法,隻能勉強享用了肥雞米飯,臨時睡到土座邊緣。


    阿清默默聽著,估計心裏一點沒信,但她也不和阿滿爭辯,等阿滿解釋完就輕聲說道:“原來是這樣,好吧,姐姐,那現在我們走吧?”


    “現在就走嗎?”阿滿呆了呆,捂著烏青眼遲疑了一下,語氣很猶豫,“好像不用吧?”


    阿清困惑的輕皺柳眉,就低頭淡淡看著她,不太理解她為什麽要賴在一個陌生人家裏,還是一個武士身邊。


    阿滿轉頭瞧了一眼原野,見他正在升火,並沒有留意這邊,便壓低聲音對她說道:“他買了很多米,我們吃幾天再走,反正老頭子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在哪等都是等,最多再去趟那古野給他留個信好了。”


    “但爺爺吩咐的事……”


    阿滿不等她說完就打斷她的話,“打聽消息的事你不用操心,到時候我會和老頭子說的,了不起我們對著放屁,還不一定誰崩死誰呢!”


    阿清沉默片刻,垂下眼瞼說道:“但他是個武士,武士沒有好人,我們不該留在這裏!”


    “這話倒沒錯,武士都是些王八蛋,但……他好像不一樣。”阿滿遲疑片刻,望了原野一眼小聲道,“像我這種人被他捉……呃,救了他,他竟然相信我的話,沒有殺我。這有點怪,不管我這種盜賊賤民說什麽,他都該直接殺了我的,和我們說話都該覺得有失他的身份。


    但他沒有,還給我治傷,給我新衣服,給我雞肉吃,讓我睡在土座裏,和我說話很客氣,好像把我當成和他一樣的人一樣……他不太像個武士,至少和一般武士不一樣,留幾天應該沒關係。”


    阿清不說話了,默默無語無聲抗議,明顯不認同她的話,卻不想爭吵反駁,隻能這麽表達不滿,而阿滿才不管她高不高興,眼見她沒屁放了,直接一揮手就決定了,“行了行了,我看人不會出錯的!再說老頭子不在,那就是我說了算,我說再待幾天就再待幾天!”


    接著她就轉頭向原野喊道:“我妹妹這麽晚跑來,能不能給她點飯吃,讓她也這裏住幾天?”


    她本來就兼職盲眼法師,也算半個乞丐,超級厚臉皮,對討飯吃沒有半點心理負擔,而原野聽到也不以為意,隨口就答應了。


    原本他就準備讓阿滿養好傷再走,本來就是要管飯的,現在再多個妹妹也無所謂,他又不差這幾斤米。


    與阿滿提供的“情報”相比,多花一點米根本不算什麽。


    …………


    阿清就這麽被迫留下了,辛辛苦苦跑來救自家姐姐,沒想到自家姐姐卻貪心病犯了,想多吃幾頓米飯,硬說剛認識的陌生人是好人,厚著臉皮不肯走,最後害她也走不成,隻能暫時在這裏存身。好在她們兩個是小孩子(原野眼裏的小孩子),占不了多大地方,睡一個被窩都不算擠,土座倒能裝得下。


    二十多分鍾後,原野勉強煮出一鍋稀爛的米粥,還煮了個雞蛋準備讓阿滿敷一敷烏青眼,而阿滿拿過剝好的雞蛋就閃電般填進嘴裏,生怕原野又搶回去,但還沒伸直脖子往下咽呢,猶豫片刻又吐出來一小半,很不舍地扔到阿清碗裏,讓原野看了十分無語——這時代的人看到吃的東西,個個都像瘋了一樣,真讓人受不了。


    阿清則帶著小彌猴獨自坐在火塘一角的陰暗處,默默小口小口喝粥,神情始終有些疏離警惕,偶爾不小心和原野目光碰上,目光冰冷,片刻就會錯開,完全沒有和他交流的意思,有點像隻高傲清冷纖細的小仙鶴,拒絕和凡夫俗子打交道。


    原野甚至在這種目光中隱隱感覺出敵意,有些莫名其妙,卻又不能肯定,也就沒拿著木勺非要熱情給她添粥,非要展現好客一麵,眼見自己在這裏她不自在,這裏也沒他什麽事了,就客氣一聲就先回土座去休息。


    果然,他離開後,阿清似乎放鬆了一些,開始自己添粥,偶爾也會和阿滿說幾句話。當然,絕大多數時間是阿滿在叨叨,不管阿滿說什麽,她隻是望著火塘、喝著熱粥靜靜傾聽。


    原野就在這種輕聲曼語中慢慢合上雙眼,半睡半醒間,突然記起一事,猛然坐起身向阿滿問道:“對了,你還有弟弟妹妹嗎?”


    要是有,趕緊一起叫來,了不起他再去買一石米,他不差這點錢,可千萬別一晚一個接力刺殺他,他心髒受不了這種刺激——這次是運氣好,阿滿剛好睡在外麵,不然他八成要被刀架在脖子上驚醒,起碼也要減壽三天,而且萬一下一個沒腦子,遠遠就扔過來一把苦無插到他腦袋上,先把他打死再說,那他找誰說理去?


    “沒了沒了!”阿滿正吸溜米粥呢,好像永遠也吃不飽一樣,含糊道,“海東郡就來了我們兩個,你安心睡,不會再有人打擾你了。”


    “那就好!”


    原野放心了,給傻兒子掖了掖被角,躺倒閉上眼睛慢慢迷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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