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城市叫劉慧卿的女人不多也不少,大概在這個時代,這個名字太過平庸以至於反倒少人使用。刨除掉處於生育年齡範疇之外的女性後,還剩下將近五十個劉慧卿,她們的年齡都處於十六到三十歲之間,有學生,有參加工作的,有受過高等教育,也有出身貧寒的。我撫摸著脖子上的玉佩,按照它所具備的價值,家境一般的劉慧卿被我劃去,但這種劃分完全不具備嚴密性,因為不排除窮人家的孩子卻擁有價值連城的傳家寶,也不排除她們會偷竊或者突然受到饋贈。


    一切都有可能。


    我扔下筆,一切都有可能,所以這件事的可能性能無限擴大,而那個最終要達到的目的將遙不可及。


    這樣不行,就如走迷宮,不能將時間浪費在岔路的誤導上,必須迅速找到兩點之間最近的距離,盡快接近目標。


    在尋找劉慧卿這件事上,這些可能性就好比迷宮中不斷出現的岔路口,應該全部拋開,隻考慮最根本的因素。


    那些具備決定性作用的因素。


    我微眯眼睛,站在窗口看著窗外,決定性因素是哪個?


    我低頭看著那張被我做出大概區分的名單,一定有什麽我忽略的,我以為不重要的,或者是,在我的思維定勢中,會被我慣性無視的東西。


    我忽然想到一點,然後我衝進浴室裏,對著那麵鏡子重新打量自己的臉孔。


    這張臉我向來不喜歡,我認為男性的臉龐該線條如刀削,剛毅堅定蘊藏在每一個細節中,男性在我閱讀過的書籍中是智慧和理性的象征,他可以醜陋,可以粗魯,但他必須目光堅定,頭腦清醒,行為果敢,必要時壯士斷腕在所不惜。


    但我的臉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我的眼睛形狀偏圓,加上瞳孔的黑顏色容易給人軟弱膽怯的錯覺;我的鼻子無法長成硬挺高聳,直接導致整個臉龐輪廓線條軟和;我最討厭的就是嘴唇的形狀,這是五官中最為敗筆的部分,因為它們就如花瓣一樣微微上翹,下巴的線條猶猶豫豫,似乎造物主在畫到這個部位時原本是想弄一個堅毅的粗線條,但畫到一半驟然改了主意,急急忙忙往下收攏,草草弄出一個尖細的弧度就算數。


    除了眉毛保持了一定的男性氣概,這張臉,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令我滿意的地方。


    再加上這張臉長年曬不到太陽而蒼白,看起來更加的病態羸弱。


    我厭惡這種超出我改變範疇的長相,所以我從不去仔細端詳它。


    但今天我卻有了一個新發現,這張臉很具女性氣質,如果遺傳到我的身體上沒出意外的話,它應該直接與提供我身體染色體的女性有一定程度的相類。


    也就是說,我的母親可能像我這樣長有圓眼睛,有上翹的嘴唇,有小鼻子,有尖臉。


    我這麽說並不意味著我的母親就一定長得像我,因為相像的決定因素並不是五官的具體形狀,而是五官的組合方式,但毫無疑問的是,她應該具有跟我的五官相類的五官,同樣的眼睛鼻子如果換上一個女性輪廓,其結果會大不相同。


    我找出好幾張白紙和鉛筆,對著自己的相貌組合了幾種可能的方式描摹了起來。我會一點素描,這門打發時間的方法是查理教我的,他常常需要自己動手畫圖紙,因為那些從他腦袋裏產生的發明別人畫不了。於是在有空時,他便教我畫素描,我對靜物沒興趣,但畫人臉卻很喜歡,因為它讓我跟精準地理解了人的各種表情,由各種肌肉運動決定的表情含義。


    我畫了一下午,畫了五張不同劉慧卿可能的相貌,看起來跟我都不是很像,但若仔細看,卻又不難發現我跟她之間的微妙聯係。


    隻要有一個劉慧卿長得像這些畫像中的一種,那剩下的工作,就可以直接用檢測儀檢測dna了。


    我帶了這幾張畫像,穿了衣服出了門,直接去醫院找護士長劉慧卿,直接對她進行了催眠。


    我在她麵前攤開這些畫像,問:“見過這幾個人嗎?”


    她看了一遍,搖頭說:“沒。”


    “再看一遍,有類似的嗎?年齡也許很輕,大概二十左右。”


    她遵從指令再看了一遍,仍舊搖頭。


    我皺眉想難道我畫得不像?於是我又問:“來這生孩子的婦女,你會讓她用你的名字登記在出生證母親一欄上嗎?”


    即便被催眠,但護士長劉慧卿仍然立即回答:“不會。”


    “為什麽?”


    “違反規定。”


    我索性解開衣領,從裏麵拽出我的翡翠玉佩遞到她麵前問:“見過這個嗎?”


    她還是搖頭:“沒見過。”


    我收起畫像,解除了她的催眠,心裏有種乏力感,長時間不想說話。劉慧卿清醒過來後很詫異地問我:“你怎麽在這?你不是該在家休息的嗎?又調皮不聽話是不是?不怕打針啊?讓你再亂跑,過來,我給你量量血壓什麽的。”


    我沒有反抗,任由她擺弄。


    “睡眠怎樣啊這倆天,每天都吃什麽?有乖乖服藥嗎?”


    “讓你哥多給你熬骨頭湯,瞧這軟不拉幾的樣,缺鈣缺碘了你。”


    “跟你哥說,就說我說的,那種營養針別打太多,你不一定吃得消,回頭還是好好食補,多運動,有曬太陽嗎你?”


    “我說你這孩子魂哪去了?跟你說話呢,喂喂!”


    我猛然回過神來,就在剛剛,我莫名其妙地覺得類似的場景很熟悉,熟悉到記憶斷層中什麽東西即將呼之欲出,但那種熟悉感一閃而過,我看著劉慧卿的臉龐,再次斷定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這個女人。


    “看什麽看?”她白了我一眼。


    “為什麽不結婚?”一股說不出的憤懣之氣突然湧上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了平時沒有情緒,“為什麽不要孩子?”


    她愣了愣,隨後抿緊嘴唇,本來薄的嘴唇直抿成一條線,然後她自嘲一笑,輕聲說:“我年輕的時候,就是可以嫁人的時候,家裏有個癱瘓的媽,給她治病把我們家那點家底掏空了。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讀護士?還不是為了不用請人自己照顧她?我又不是什麽天仙美女,家裏又有這麽重的負擔,哪個男人肯自討苦吃?別人也介紹過幾個吧,可一見我們家這條件,都不敢進一步了。其實也怪不了誰,那種為了愛情甘願付出的事,本來就是電視裏播出來騙人的,生活裏誰也不是傻子,對吧?等伺候我媽歸了天,我年紀也大了,脾氣也臭了,更加懶得嫁人,就給耽擱了唄,悖腋鬩幻19輿脒墩廡└陝錚俊


    我冷靜下來,淡淡地問她:“你會願意要長我這樣的孩子嗎?”


    她抬起頭,盯著我看了會,突然就笑了:“你覺著你媽丟了你,是你長得醜?”


    “這可能是原因之一。”我盯著自己的細胳膊說,“當然還有可能是她嫌我身體有問題,治療起來很麻煩。”


    她哈哈大笑,揉揉我的頭發說:“就算這樣又怎麽啦?那是她以為的,關你屁事啊?你看你兩個哥對你多好,非親非故的,照顧你比我伺候我媽都細心,還有我,你瞧我這忙得火燒屁股,看到你來,我還不是得挪出空來看看你怎麽啦。傻子,她嫌棄你,有的是人不嫌棄你。”


    我眨眨眼,有點不太懂她說的話。


    “人啊就得知足,比方說我吧,我是嫁不出,可我覺得沒準這也是好事,沒家庭拖累著,我一心撲工作上,想幹嘛幹嘛,多好是吧?你雖然沒爹媽疼,可你要想,萬一你親生爹媽就是倆個不著調的,天天跟你要錢找事呢?”


    她還想說什麽,那邊有人喊她,劉慧卿急忙站起來,邊走邊說:“就這樣吧,我先忙去了,你自己玩,差不多就回家去。”


    我點點頭,她大踏步走出去五六米,又折回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塞到我手裏,又匆匆走遠。


    我攤開手掌,她給我的,是一種帶了細小塑料棒的硬糖,外麵包著色澤鮮豔的透明糖紙。


    她口袋裏常年有這些東西,經常拿來哄門診那不肯打針吃藥哭鬧的小孩們。


    我久久地端詳這顆糖,然後決定不顧其添加成分的危險性,剝開那層透明糖紙,皺皺眉,終於還是試探著舔了一口。


    帶了某種水果味,顯然添加酸味劑和色素。


    我一邊咬著那個糖,一邊慢騰騰往回走。路上不少人看我,我一一看了回去。


    進了張家涵住的樓道,我差不多吃完了那個糖,滿嘴的甜味令我很不適應,急需喝杯水衝淡一下味道。我快步爬樓梯,正要進門,卻聽見張家涵的聲音從外麵傳來,透著強烈的不安:“律哥,那個,小冰不見了,我,我能不能出去找下?”


    “找個屁啊,那麽大個人還丟了?老子隻負責看著你不出門,不出事,別的一概不管。他媽的,洪都那還一攤子事沒處理了,你倒要老子給你找孩子。喏,東西給你放哪?”


    “我不要……”


    “少廢話,放哪?”


    “擱茶幾上吧,”張家涵躊躇著說,“要不,我,我給大頭打個電話,小冰也許在他那……”


    “可能嗎?我都不知道袁少在哪,你們家那毛孩子能找過去?得了別瞎忙乎,我看他就是出門玩去了,你等等,到飯點了準回來。”


    “小冰不是那種喜歡出去玩的孩子……”


    我沒再聽下去,掏出鑰匙開了門。張家涵衝出來,額頭上還纏著白繃帶,看到我臉上現出鬆了口氣的表情,隨即過來說:“小冰你去哪了?不是跟你說了我出門的時候你乖乖呆家裏嗎?”


    我本來不想回答,但想起劉慧卿的話,於是還是說:“去找劉慧卿。”


    “你身體又不舒服了?”張家涵反倒緊張了,仔細端詳我的臉色。


    我把手裏的畫像遞給他,簡短地說:“找她看畫。”


    張家涵接過畫像,我徑直走進屋裏,仔細洗了手,隨後倒水咕嚕咕嚕喝下去,然後我想起屋裏還有那位律哥,於是我轉頭,發現那位律哥不知何時湊過去跟張家涵一塊看我畫的畫像。


    我放下水杯,坐到客廳沙發上,茶幾那堆了好幾個大紅盒子,把我要看的書壓在下麵,於是我伸手拿書,接過砰的一聲,碰掉了堆在上麵的盒子。


    我不能忍受一堆散亂的盒子堆在我四周,於是彎腰將它們撿回去,撿完了,發現張家涵站在邊上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尷尬,甚至可以說是羞憤。


    “這,這些,東西,哥會退回去的。”


    我揚起眉毛。


    “我不會收別人這麽貴重的禮……”


    我拿起一個盒子,上麵寫著極品血燕四個字,我以為是裏麵有隻風幹的燕子屍體,但打開來看,隻是幾塊棕紅色的類似幹樹皮的東西。


    “給我吧。”


    我把盒子遞回給他,卻發現他的手微微顫抖,仿佛在忍耐極大的羞辱,我不明白為何隻是幾塊幹樹皮卻令張家涵情緒波動這麽大?於是我說:“吃的嗎?”


    “是。”


    “好吃?”


    “不,不好吃。”張家涵啪的一聲關上那個木盒子,把茶幾上的東西整整齊齊碼好,抖著聲音說:“律哥,這些東西我不會要的。”


    “那你自己跟咱們洪爺說去,洪爺可是吩咐了,這些東西讓你一個月之內吃完,下個月我再給你送新的,”律哥還拿著我的畫像,扯著大嗓門說,“洪爺還說,讓你自己吃,別偏著那些小的,你要敢不聽話,他就親自上門來監督,你看著辦吧。”


    張家涵微微白了臉,為難地說:“律哥,我真不能要這些東西,不然這樣,你帶回去,給你們那的弟兄們分了……”


    “你可千萬別支這種損招啊,我還想多活兩年呢。”律哥說,“對了,洪爺讓你跟這呆著別出門,換藥什麽的醫生會上門,要什麽吃的用的打這個電話吩咐就行。放心吧,”他壓低了嗓子說,“這有人盯著了,應該沒誰敢吃了熊心豹子膽再闖進來。”


    我見到張家涵一臉忍受痛苦的模樣,對這件事有些不耐了,於是我站起來,問張家涵:“討厭這些東西?”


    張家涵看我,懇求一樣說:“小冰,你別問了……”


    我點頭,確定了他厭惡的情緒,雖然不能明確他厭惡的原因何在,但我想應該跟他曾經的工作有關,在去洪都的那個晚上,很多人嘲諷他,張家涵也是露出這種被羞辱的痛苦表情。


    那沒什麽問題了,我對那位律哥柔聲說:“把東西拿走,離開我們這。”


    他目光呆滯住,但並不挪動腳步,看來這個人對服從洪爺的命令有根深蒂固的習慣,我加重催眠,繼續說:“你也很厭惡守在這,你其實並不認同在這工作有意義,對不對?幹嘛還要勉強自己呢?聽從自己的意願,過來,把東西搬走,然後走出這個門,去處理你該處理的事務,那些事可都十萬火急地等著你去裁決呢,快走吧,再浪費時間,可能會出現麻煩,可能你要真正保護的人有危險。”


    最後一句令他不再抵抗,於是他過來將茶幾上的盒子都抱起來往外走,我忽然發現他還拿著我其中一張畫像,於是說:“等等,把你手裏的畫像還給我。”


    他停下來,我過去從他的手指縫內抽出畫像,忽然心裏一跳,我盯著他問:“你見過畫像裏的女人?你認識她?”


    他拒絕回答這個問題,臉上顯出忠誠和回答指令之間的矛盾掙紮。我睜大眼睛,提高語氣嚴厲地說:“回答我的問題,不要抗拒!”


    他嗬嗬地搖頭,我猛然攥住他的手腕,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才是你要效忠的對象,我是你意誌的主宰,現在,跟著我說,你要服從我。”


    “我,要服從你。”


    “很好,這個女人是誰?”


    “我……”


    “她是誰?”我厲聲問,“你不說,我會一點點摧毀你的意誌,拆散你的記憶,讓你再也無法重建你的自我,讓你隻能跟個瘋子一樣錯亂癲狂,說,這個女人是誰!”


    “小冰……”張家涵在一旁怯弱地開口。


    “閉嘴!”我轉頭怒斥他,又回過頭來盯著律哥的眼睛說:“這個女人是誰?”


    他徹底崩潰了,手裏的盒子撒了一地,顫抖著身子說:“是,是洪爺的表妹,洪家大小姐,洪馨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果沒有昨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吳沉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吳沉水並收藏如果沒有昨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