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律哥的男子被我放走後,我久久地陷入沉思中。


    洪馨陽,我喃喃地重複這個姓名。是個性別明顯的名字,用中文說出來音節悅耳,意蘊悠長,裏頭暗藏的祝福也很明顯,給她娶這個名字的父母應該是很喜歡她的吧?對她降臨人世應該是滿心歡喜的吧?因為他們希望自己的女兒像五月照在身上暖得暈開每個毛孔的那種陽光一樣,舒服而耀目。


    這是一個僅憑字麵含義就透著暖意的名字,她的長相,若是像張家涵那樣微笑,可能也會討我喜歡。我端詳著手裏的畫像,那是跟我最不相識的一張,五官中,隻有嘴唇和眼睛的形狀與我相類,如果她就是我要找的人,那麽她應該年紀很輕,現在正處於一個女孩生命中最飽滿的年齡,我的白皮膚和細胳膊如果來自她的遺傳,那麽這個女孩個頭不高,身體可能纖細柔美,我身體上一切與男性性別不相宜的東西,若複現在她身上,則效果可能完全不同。


    我深深地凝視她,如同想用視線將人牢牢釘在紙上,然後我閉上眼,想象她的微笑,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要會不由自主想虛構她微笑的模樣,直到我發現我能設想出來的有關洪馨陽的微笑,竟然是在我那些夢境殘片中見過的年輕女人的微笑。


    我從來沒看清她的臉,或者說也許看清了,但我從來記不住她的臉,但我記得她怎麽笑,她的笑聲,清澈悅耳,猶如山泉叮咚,飛濺於黑黝黝的山澗。


    她的笑聲中有透明的質地。


    “小冰。”


    耳邊突然傳來張家涵的聲音,我猛然睜開眼。


    “小冰,”他囁嚅著,看我的眼睛有我沒見過的憂心忡忡和恐懼。我平靜地迎視他,然後問:“你怕我?”


    “不是,”他立即搖頭,“我不是怕,我是擔心……”


    “恐懼,”我看著他的臉,“你在恐懼,你恐懼的指向是我,你怕什麽?”


    他的嘴唇微微顫抖,喉結湧動了一下,終於問:“你,你剛剛對律哥做的事,是催眠嗎?”


    我點頭:“是。”


    他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對我也做過?對,對浩子也做過,對那個來殺我們的人也做過,是嗎?”


    我低下頭,默默地卷好手裏的畫像。


    “你催眠我,是想知道什麽?”他的聲音明顯在發抖,“還是,你命令我做什麽?”


    我抬起頭,接觸到他充滿掙紮和痛苦的表情,心裏有些微的刺痛感,但不足以影響什麽,於是我說:“我命令你信任我,因為我需要你提供一個落腳點,當然我還需要你提供食物。你對我的好感都是我給你傳達的指令,它並不真實,我想我已經跟你說過了。”


    “不是,”他搖頭,激烈地反駁,“我對你好,喜歡你,照顧你,把你當親弟弟一樣疼愛,這些怎麽會是假的,假的能讓我擔心你得晚上睡不著?假的話,我能掏心掏肺想你好,怕你出事,飯桌上要有一個菜你多吃了兩口我都高興,這些怎麽會是假的,啊?這些怎麽可能是假的?”


    “不是說你的情緒是假的,而是說它們的誘因不真實,”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是缺乏語調的平靜的聲音,因為我不得不壓抑心裏越來越明顯的刺痛感,“人的意願是可以被修改的,我有這個能力,雖然我沒怎麽刻意去做這個工作……”


    “原冰!”張家涵怒喝一聲,“你什麽也不懂!”


    “我不需要懂表麵的情緒,因為我掌握你的意識中更深沉的東西。如果這種情感是真實的,那你為什麽會怕?”我聲音平板地問,“你覺得我像個怪物?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反過來把你吃了,是嗎?”


    張家涵臉色發白,他看著我說不出話來,因為我指出的,可能是他也不願意去承認的東西,那些掩蓋在喜歡和照顧之下的醜陋的東西。


    我深深凝視他的眼睛,我估量著裏麵那種恐懼的深度,然後我不得不轉身進房間收拾我的背包。


    我不願意讓張家涵怕我,但我能理解他的恐懼,我可不就是一個怪物,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被關著,說不定就是因為我從小是個怪物。


    東西早已準備好,從上次在醫院出來我就想走了,隻是後來發生危險,我不能丟下張家涵而已。


    但他也沒丟下我,我看著我的房間,那張床,在別人拿著槍衝進來之前,他下意識選擇了把我藏起來。


    我一直也不明白人為什麽會下意識選擇犧牲自己的行為,但在那一瞬間,我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我想如果我沒催眠過張家涵就好了。


    這種想法對催眠師而言無意義,我皺了皺眉,晃晃腦袋命令自己擯棄。


    我背著背包走出來,張家涵還站在那,臉色還是很難看,全身在傳遞一種劇烈掙紮的痛苦,我走過去,伸出手想幫他清除了記憶,但他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好像刺著我心髒的那根針變大了,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疼得不得不微縮瞳孔。


    那就這樣吧,我不再做多餘的事,於是我轉身就走。


    “等等,小冰,你等等……”他撲上來攥緊我的手,急切而焦灼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知怎麽就退了一步,我不是想避開你,真的真的,我道歉好嗎,我沒有怕你,小冰,你別走,你這孩子怎麽不聽話啊,我隻是有點沒想通,你給我時間好不好,我隻是個普通人,我要點時間接受家裏有個不尋常的孩子……”


    “對我來說,”我轉頭看他,輕聲說,“沒有語言,隻有欲望,欲望分真實與不真實兩種,你剛剛退後一步,是真實的。”


    他急得眼睛裏湧上水霧。


    “那個,”我想了想該用的禮貌用語,“打擾了。”


    “不是這樣的……”


    “再見。”我看著他的眼睛柔聲說,“鬆手吧,張家涵,張哥。”


    他愣愣地鬆了手,我衝他微微一笑,然後轉身,打開門,離開這個地方。


    走的時候,我還記得把門輕輕闔上。劉慧卿告訴過我,如果用力甩門,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如果表示對主人的尊重和對他招待的感謝,離去時要記得好好關門。


    我想我學得挺快。


    有些遺憾《大衛·科比菲爾》那本小說我還沒看完,雖然那本書從頭到尾充斥效率底下的人道主義精神,但我還是很喜歡看,那個故事適合在一間溫暖安全的房間裏看,當然手邊有一杯冒著熱氣的飲料,還有熟悉的人在同個空間做其他事或說話的聲音傳來更好。


    那不是我習慣的讀書環境,我其實習慣縮在地下室唯一的高高的窗戶下精神高度緊張地翻閱一本書,因為有時候那裏會有陽光投射進來,在地上形成一個小小的光格子,光格子會隨著時間而挪動,它挪到哪,我就跟著挪到哪。


    我比較了這兩種讀書環境,然後得出結論,後一種更能讓我飛速掌握知識。


    我戴上帽子和耳機,打開列儂的唱片,他在唱我喜歡的一首歌:


    our life togetherso precious together


    we have grown,have grown


    although our lovestill special


    let''s take a chance and fly away somewhere alone


    心髒刺痛的症狀沒有減弱反而增強了,我在評估我生病的可能性,於是預先吞了一顆藥丸。沒有水,我轉身進了一家便利店,第一次掏出查理為我準備的這個時代的紙幣,買了一支礦泉水。


    收銀台那站著一個其貌不揚的矮個姑娘,她起來睡眠不足,說話有氣無力,眼神像浮遊生物一般掠過我的臉,隨即又漂移開。


    等她找錢的時候,我發現櫃台前有個鐵架子,上麵花花綠綠擺了許多大本彩印的書刊,我認真看了一會,發現都是關於各種名人的花邊新聞,以滿足普通人對名人隱私的窺淫癖欲,就在此時,我看見其中有一張少女的臉格外熟悉。


    那個少女穿著粉色綢緞長裙,盡管臉上塗抹了許多沒必要的顏色,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的輪廓和五官組合。


    下麵有一行字,大意是名媛舉辦慈善拍賣大方異彩之類,我沒去理解所謂名媛是什麽生物,它們為什麽會發光,但我確鑿無疑地知道,這個女孩是我要找的人,洪馨陽。


    她果然長了一張能討我喜歡的臉,但她的笑容不是那麽好看,仿佛一層麵具一般,輕輕鬆鬆就能揭下來。


    我把那本書一塊買了,將精神不振的姑娘找回來的錢幣從大到小一張張仔細排列好,然後放回口袋,這個過程姑娘一直盯著我,像看外星生物一樣。


    我抬起頭,看著她的臉說:“你累了,需要去休息。”


    她愣愣地點頭。


    “下班吧。”我對她下了指令,“睡一覺就好了。”


    睡一覺就好了,我轉身走出便利店的時候,身後傳來女孩拉閘關門的聲音。我抬起頭看天,今天是陰天,雲層很厚,太陽光無法穿透雲層,整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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