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還未到上任之期的楚牧野,並不打算這麽早去那漩渦橫流的懸天京。


    他送走了麵色鐵青的玄紫將軍,又鄭重拿出自己藏了許久的一頁洛神紙,拿出了一隻崇骨筆,唯獨墨條沒有更好的了,便用了蘇吳府中盛產的虎丘墨。


    他仔細磨墨,又將洛神紙認真鋪好,這才提筆寫信。


    這位先是被貶黜,後來又被宋相起用的兵部侍郎斟酌詞句,斟酌了好些時候。


    這幾日春雨連綿,細如塵的春雨,沾染了院外的銀杏樹,銀杏葉子濕漉漉的,讓楚牧野想起了十八年前。


    他想起自己平生最得意的那一場春闈,想起懸天京東南城的升龍院前,也種著一顆銀杏樹。


    他與陳水君在春闈試後在銀杏樹下重逢,年輕的自己便讓陳水君送他一句好詞,讓他能討些彩頭。


    於是陳水君送了他一句“狀元走馬,明日春如畫。”


    而他則送了陳水君一句“西風鴻鵠,一舉橫絕碧雲端。”


    可結果是陳水君中了狀元,他楚牧野則為探花郎,於是陳水君又將那句詞改為探花走馬,揶揄了他好幾日。


    後來陳水君憤而辭官,說是要去市井中捉蟬,那時的楚牧野便給同樣辭官還鄉的宋相寫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寫信勸一勸陳水君。


    歲月人間促,一去十八年,楚牧野再一次為宋相寫信,不是為了陳水君,是為了陳執安。


    楚牧野寫得極認真,筆墨工整,紙張潔淨,用詞考究,便是為了讓宋相知道他極看重陳執安。


    直至春雨停了。


    楚牧野任憑春風吹幹了墨跡,這才封上那封信。


    “陳執安天賦不俗,有時候氣性又有些棱角、執拗……這對於百姓人家的少年來說頗為難得,如今的天下,棱角與執拗似乎都屬於世家子、富貴家。”


    “牧野私以為……他既然有李家的沉屙,如果入了懸天京,假以時日精進修為,也許可以與諸多世家子弟爭一爭執印之選,宋相以為如何?”


    他在信中這般寫。


    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蟬鳴,楚牧野起初不以為意,可隨著又一股春風吹過,他才抬頭朝院中看去。


    “春天,哪裏來的蟬鳴?”


    雖有春蟬一說,可實際上便是春蟬也要等到夏天剛到,才會迫不及待的從地底鑽出來。


    如今春日未去,他卻聽到了蟬鳴聲。


    “該不會是什麽征兆吧?若是陳水君知曉了我將他的兒子送到了懸天京,隻怕……”


    楚牧野思緒及此,罕見的抿了抿嘴,又搖頭驅逐了腦海中的思緒。


    “卻不知陳水君捉了十幾年的蟬,究竟捉到與否?”


    “他如今是在懸天京中,還是起程去了大慈觀?”


    ——


    在這個春日裏,並非隻有楚牧野在想著陳水君。


    懸天京南城一處頗為嫻雅的宅子裏,幾人正在池邊垂釣。


    所謂京都居,大不易,南城居,如登天!


    懸天京南城向來是寸金寸土的所在,可這一處宅子卻足有五進,院中甚至還有一片池水。


    這池水並非尋常世家大府那般幾分大小,這宅中的池水隻怕有二三畝,流水清澈,雅致萬分,其中還有許多各色的遊魚在其中搖曳擺尾。


    而池水旁的小亭中,有幾人正在垂釣。


    手握釣竿的人身穿一身鬥牛補青便羅袍,麵色平靜,氣息如淵。


    垂釣者正是當今戶部尚書李鑄秋,他雙眼慈惠而平正,舉止徐緩,似乎是怕嚇走了上鉤的魚兒。


    他身旁一位二十餘歲的男子為他添茶。


    那男子額頭一點紅記,麵容白皙,眼睛炯炯,頗為貴氣。


    他為戶部尚書添了茶,又低頭躬身為身後另一位中年人倒茶。


    那位中年人閉著眼睛躺在搖椅上,氣息沉靜,似乎已經睡去了。


    可他光是躺在那裏,帶著一道疤痕的右眼皮在微微聳動,仿佛蕩漾著深山雲霧一般的波瀾。


    “國師,這茶乃是顧渚山采來的顧渚紫筍,茶聖元陸論其為茶中第一,隻是這幾年湖澗州遭了災,顧渚紫筍幾年不曾出產,唯獨今年收上來三兩,我便帶到這鬥姆齋中了。”


    那年輕人嘴角含笑,徐徐開口。


    躺在躺椅上的國師好像確實睡著了,任憑躺椅搖曳,一動不動。


    年輕人隨意一笑,恰在此時,戶部尚書李鑄秋釣到一條好魚,那條魚鱗片光潔透亮,兩須修長潔白,魚眼卻是碧藍色的,頗為奇異。


    那年輕人匆忙拿魚入兜,笑道:“尚書大人可真是好運氣,是一條白龍魚,哪怕是在這鬥姆齋裏也不過二三條,平日裏還從未有人釣上來過。”


    李鑄秋低頭看了看漁護中的白龍魚,終於開口道:“謝宥,我幾次來這裏釣魚,卻從來未曾見過什麽白龍魚。


    今日你設宴請我與國師,這白龍魚想來是你臨時放進去的?”


    謝宥臉上帶著笑,搖頭說道:“這白龍魚平日裏總是沉在池底,不敢抬頭來看,今日卻不知是什麽原因,竟然咬了餌。”


    李鑄秋仍然盤膝而坐,繼續釣魚。


    那名為謝宥的年輕人卻忽然說道:“這些魚兒每日都被仆人們好生養著,養的肥壯鮮美,有朝一日釣起來也是好事,總能物盡其用,烹出一些美味佳肴來。”


    “就比如那陳水君,他去了江南十幾年,這幾日我聽說他又回了懸天京。


    尚書大人,陳水君文章不俗,據說也有些修行的天賦,十餘年過去,想來他更精進了些,李大人若是有意,不如也釣起他來……”


    李鑄秋打斷謝宥的話:“陳水君出生尋常百姓之家,甚至吃著百家飯長大,卻能夠高中狀元,其實是有幾分才學的。”


    謝宥仔細聽著,他自然知道李鑄秋之女李音希與陳水君的往事,也知道這是李家人不願提起的過往,卻不知他為何非要提起。


    李鑄秋麵色如常,繼續說著:“可他便是有幾分才學,可偏偏在宋洗渠蟄伏,欲要變法,革我世家命脈的時候高中狀元,又偏偏要來招惹我李家的門楣……


    他是農家子,而我李家雖然不是什麽千年的世家,卻也要在當此關頭為世家守門,絕不能生出什麽亂子。”


    李鑄秋話語至此,心似乎有些亂了,釣線入了池中,滌蕩出一陣陣細小的波紋。


    謝宥歎了一口氣:“也是這陳水君運道不好,若是他出生一方大府……不需是大虞六姓,甚至不需是名滿大虞的世家,隻單單一地世代的士族,想來命運也會有許多轉機。”


    “哼!”李鑄秋忽然冷哼一聲:“陳水君太過執拗,便是有些才學也不足以稱道,就比如我曾去燕空書院,看見他寫在紙上的詩句。”


    “他寫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他身在懸天京,身在士人堆裏,卻說河水太渾濁,濁如泥漿!他在指代什麽?”


    “又比如他氣運不凡,也曾為我李家做一些事,我便讓他入我李家老閣,選一門功法,謝宥,你猜他挑了什麽?”


    “四時蟬劍。”謝宥道:“如尚書大人所言,這陳水君確實有些執拗了,四時蟬雖然是極不凡的劍道玄功,據傳可以玄功養出劍魄,可當今天下卻還沒有修成四時蟬的人物,他選了四時蟬,豈不是要空耗時日?”


    李鑄秋閉起眼睛,原本平靜的臉上終於露出一些譏色:“為人所不為,氣性太重,難免吃虧……不過他的修行天賦稱不上橫溢,便是選了其他玄功,最多也是一個先天修為,入不了玉闕,照不了神相,便任他蹉跎去吧。”


    謝宥想了想,忽然道:“陳水君修了四時禪,十八年不曾回過懸天京,如今卻回來了……也許是他捉住了蟬,所以才來了懸天京,完他之前發下的誓約,拔出他的劍。”


    李鑄秋依然不語,可他心中卻自言自語:“四時蟬豈是說抓就抓?無非是聽說了司家上門提親的事,亂了分寸,所以才跑來懸天京罷了。”


    謝宥似乎看出了李鑄秋的不悅,他眼珠一轉,點頭笑道:“不過說起來,那一把劍乃是我謝家大兄從他手上奪來,又插入李府的假山!


    劍上自有我謝家大兄的劍道縱橫,陳水君想來是拔不出這把劍的。”


    李鑄秋頷首:“謝無拘名刻騎鯨碑,便是再給陳水君一個十八年,他都拔不出那把劍。”


    “那把劍叫什麽?”始終躺在搖椅上,被謝宥稱之為國師的中年人忽然出聲。


    李鑄秋仔細想了片刻,道:“似乎是叫……黃雀風?”


    國師猛然睜開眼睛,甚至從搖椅上坐直身體,他抬頭看向京都東南處。


    卻見那裏狂風起,又有蟬鳴啼叫,劍氣如虹!


    李鑄秋猛然皺起眉頭,甚至他手中的魚竿也跌入水中。


    年輕的謝宥站起身來看向遠處。


    卻見有風波自東南來,又有一身白衣拔劍而去,斬碎雲霧,送來春雨。


    “什麽叫黃雀風?”謝宥喃喃自語。


    國師冷笑一聲:“黃雀風者,乃是盛夏強勁之東南風。”


    “五月風發,六月乃至,是時海魚變為黃雀,乃為黃雀風。”


    謝宥沉吟:“如今不過三月,已然風發,這陳水君等不及從海魚變為黃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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