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起來,英國公夫人、壽昌縣主陸嘉與陸鎮是同輩,當以堂兄妹相稱,但因已故老陳王乃是先帝的庶長子,又年長梁王十數歲,論起親疏遠近,自然不比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這些年來,陳、梁二府的關係不遠不近,隻在逢年節時走動一二;而陸嘉自嫁入英國公府後,亦不常往梁王府裏去。


    梁王府那處得了帖子會不會來人暫且另說,她這邊的禮數卻需得做全了,那帖子必定是要尋個妥當人送過去的。


    梁王父子的脾性在長安城的權貴圈中是出了名的冷硬,溫介雲打從記事後,每每見著陸淵便心生害怕,待年歲再長一些,雖不似孩提時那樣怕他,也不免有怵他。


    他膝下那位自十五歲起便隨他征戰四方的嫡長子陸鎮更是不易接近,明明年歲大不了他多少,但卻少年老成得出奇,麵容冷峻得像是要結出一層冰霜來。


    前些日子永穆縣主的生辰宴上,陸鎮亦是繃著一張臉,同他的兩位阿弟無半分兄友弟恭之態,麵對幼妹時亦不見親近之意。


    這樣的人,清正謙和的表兄竟還能同他相處得來。溫介雲下意識地以為陸昀會有此問,是盼著能再與陸鎮賽上一場馬球,比試騎射。


    “此事全由縣主大伯娘做主,吾並未細問;不過阿娘既往表兄府上下了帖子,應不會厚此薄彼,梁王那處必定也是譴人去送了的。”


    話畢,忽聽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溫介雲定睛一看,來人卻是張俸。


    張俸不知打哪兒趕來的,氣喘籲籲地踱著大步來至二人跟前,來不及歇,擦著額上的汗道:“翟豐於獄中自盡了,就在昨日。”


    他口中的翟豐便是前些日子那兩樁命案的案犯。


    說起來,那翟豐也是個可憐人。


    翟豐生於橋山上的一處小村莊中,喪父後與兄嫂同住,八歲上便被兄長賣給人牙子換錢,後又被人牙子轉手賣做伶人。


    一年後,他在村中一位要好的玩伴趙惠娘亦被賣至此處為伶人,二人相見後,因是同鄉,更兼青梅竹馬,時日長了,不免生出心心相惜之情。


    翟豐雖有情,但因不得自由,又苦於無銀錢贖身,不曾向對方袒露過半分心意。


    趙惠娘生得粉麵朱唇,體態婀娜,放在一眾相貌姣好的伶人中亦是出挑的,長到十六歲時,便已小有名氣。


    一日,她隨阿姨和眾位姐妹往城中一員外郎府上賣藝時,被那員外郎看中,多次請人去府上彈曲,後又要替她贖身納她為妾。


    阿姨便勸她,王員外待她很是用心,又舍得為她花銀子,將來她若能為其誕下一兒半女,便有了終身的依靠。


    趙惠娘曾將此事說與翟豐,顯是期盼他能說些什麽留下她,然,翟豐並未勇敢地道出他的心意,他自輕於自己的出身和身份,更不敢給她任何承諾,隻因在這世上,他們這樣的人,幾乎已經可以望見悲戚的一生。


    能嫁與對她好的員外郎為妾,又何嚐不是一條出路,至少不用繼續在此處由著一茬又一茬的人輕賤。


    翟豐忍痛道出了恭賀她的話語。


    他沒想到,僅在十日後,趙惠娘便入了王員外的府上。


    更不曾想到,趙惠娘會不出兩年便被王員外厭棄,動輒打罵,後又因她三年無所出,王員外更是狠心將她賣去青樓為妓。


    當他得知消息趕去尋找趙惠娘時,卻被樓裏的花娘告知趙惠娘前兩日便墜樓死了,還是樓裏的姐妹們湊了些銀錢為她下的葬。


    翟豐悔恨不已,著實消沉了好些時日,直至打探到趙惠娘生前在王員外府上和青樓中所遭受的一切,胸中不禁燃起熊熊烈火,暗自下定決心要為她報仇。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借由伶人的身份接近王員外,在摸清王員外常去的地方後,尋了時機趁著夜色尾隨於他,再以白綾將其活活勒死。


    而後便是使出陰私手段逼迫趙惠娘接客的鴇母。


    翟豐打探出那鴇母與一鰥夫有私,遂隱瞞身份喬裝打扮一番後與那鰥夫結交,言談間摸清她來此處的時間,在她出門後暗中跟至琵琶巷,趁著四下無人以短匕將其刺死。


    王員外與那鴇母並無太多的關聯,陸昀起初亦不能確定這兩樁命案就是一人所為,還是在與樓中花娘交談時,偶然聽聞王員外曾於數月前賣了個女郎進來樓裏,喚作趙惠娘,進樓不足三個月時便跳樓死了後,方將這兩樁命案聯係在一起。


    陸昀推測,案犯或許是與趙惠娘相識,且關係較為親密,在得知趙惠娘死訊後,決心為她複仇,遂親手殺了王員外與那鴇母。


    案子有了這個切入點,陸昀馬不停蹄地前往橋山上的桐木村查探趙惠娘的人際生平,順著藤摸瓜,翟豐此人進入他的視線。


    後經查證,翟豐作案的大致過程便被陸昀斷出,隻一些細節不明,需得將人緝拿歸案方可問清。


    陸昀心中雖覺翟豐不會離開長安,出於謹慎,還是讓人去刑部下轄的司門司查了翟豐可有辦理過所往別處去,兩日後張俸帶來消息,冊中確無翟豐申辦過所的記錄。


    三月十七是趙惠娘的生辰。


    陸昀自花娘口中打探到了趙惠娘所葬之處,他不確定翟豐是否會來自投羅網,能做的唯有守株待兔。


    翟豐似是存了死誌的,果於那日清晨便往趙惠娘的墳前祭拜來了。


    張俸拿著畫紙對了兩遍,欲要抬手示意坊丁將人拿下。


    陸昀為他聲淚俱下的真情所動,按下了張俸的手,待到翟豐欲要離開之時方命人將其拿下。


    翟豐沒有任何抵抗,當場認罪。


    其情雖可憫,陸昀亦為之動容,可趙國自有趙國的法紀,不容他徇私。


    翟豐認罪畫押後,大理寺卿做出秋後問斬的決斷,繼而交由刑部複核執行。


    陸昀猶還記得,翟豐認罪時那對世間再無任何眷戀的眼神。


    張俸知他這是動了惻隱之心,正要上前開解兩句,陸昀卻沒給張奉機會,大步流星地出了大理寺。


    這邊,沈沅槿與辭楹用完餛飩,於布告欄前駐足觀看上頭的布告。


    書寫此案案情的郎君筆力簡潔凝練,寥寥百來字便將大致情況敘述清楚,想來是位“老手”了。


    辭楹看得一知半解,纏著沈沅槿問了幾句才理清楚來龍去脈,不由為翟豐和趙惠娘的經曆感歎起來。


    這世上不知還有多少個如曾經的趙惠娘那般深陷魔窟的女郎。


    沈沅槿輕歎一聲,不免心裏悶悶的,直到辭楹來挽她的手,同她逛了好一陣,方覺心情緩和了一些。


    過了晌午,申時將至,二人打道回府。


    泛月居。


    陸綏好半天沒尋見沈沅槿,這會子一見著人,扯著她的衣袖問她怎麽才回來


    “自然是去給永穆買好吃好玩的了。等永穆再長大些,阿姊就帶永穆一塊去逛南市可好?”沈沅槿笑著哄她。


    “拉鉤。”陸綏軟聲撒嬌。


    沈沅槿忙將東西往案上放好,彎下腰來與她拉鉤,陸綏這才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臉來,接著提起裙邊轉了個圈,“阿姊瞧瞧永穆的新裙子好不好看。”


    經她提這一句,沈沅槿方留心認真看了她身上的衣裙,竟是自己前些日子親手為她設計縫製的那件。


    陸綏的長相更多是隨沈蘊姝,溫溫柔柔的鵝蛋臉,皮膚白裏透紅,水靈靈的杏眼裏滿是稚氣,著實可愛。


    “好看,永穆生得好,穿什麽顏色的衣裳都好看。”沈沅槿將她哄高興了,叫辭楹先放些東西回去。


    當日,沈蘊姝留她在屋裏一道用晚膳。


    飯畢,沈沅槿陪著陸綏在庭中玩了會兒投壺,這才回屋。


    她前腳剛走沒多少時候,窗外的天色便麻麻黑了下來。


    陸淵來時,陸綏正倚在欄杆處看雲意點亮簷下的燈。


    月色明亮,陸淵將她身上的重蓮綾看得真切,大步上前將她抱起,低聲知會雲意不必通傳,腳下無聲地踱了進去。


    沈蘊姝盤腿坐在羅漢床上臨摹花樣子,一時不察,竟不知有人進來,直至陸綏出聲喚她阿娘,她方發覺身側站著人。


    陸淵將陸綏放下,按住沈蘊姝的肩示意她無需多禮,看了看那料子上的圖案,問:“這花倒是好看,可又是你那內侄女想出來的花樣子?”


    沈蘊姝回眸看他,“正是,三娘觀察入微,將這玉蘭花畫的極好,我瞧著很是喜歡,王爺覺得如何?”


    燭光下的美人更添三分朦朧之美,陸淵看得口舌生燥,轉而往她對麵坐了,自斟了半碗茶飲下,讚了一句:“甚好。”


    身上熱意散去一些,陸淵方將手中茶碗擱回原處,“下月初一,英國公夫人做東,邀人打馬球,永穆年紀尚小,府上又無適齡女郎,不若讓三娘與王妃同去。


    沈蘊姝沉吟片刻,“三娘是有個主意的,需得問過她的意思。”


    陸淵點頭應允,“此事你看著辦就好,去或不去,明日同王妃說便可。”


    翌日,沈蘊姝同沈沅槿說及此事,因近來無甚事做,正好借此打發一日,遂一口應下。


    轉眼到了四月初一,沈沅槿卯正二刻起身,待洗漱更衣完畢,用過早膳後便出了府。


    崔氏坐於車廂後側的位置,沈沅槿坐於她的下首處,一路上交談的話語不過寥寥。


    馬車出城後,又行了兩刻鍾有餘。


    沈沅槿跟在崔氏身後下了車,同扶她下車的媼婦道了謝後,凝神去瞧此間的風物景致。


    驪山腳下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草地,邊緣處以朱漆柵欄相圍,綿延的遠山重巒疊嶂,堆青疊綠,依稀可見建於其上的巍峨行宮。


    沈沅槿賞景之時,不知自己亦是人群中某位郎君眼中的風景,直將這方天地間的蒼山翠樹、淺草暖陽都比了下去。


    陸鎮自馬背上輕鬆躍下,欲要將手中的韁繩遞與小廝牽去馬廄,卻是撞見陸昀投於此處的目光,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崔氏身旁的女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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