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繚繞在狹小的內室,細嗅仿若能吞下一口嗆人的甜味,方寧唇齒抵上冰涼的銀杯,耳邊念著巫覡們古老的祝詞,舌尖已噙了半口醉意。


    焚香侵入了她的五感,眼前的景象逐漸模糊,隻聽得祝詞裏微末的搗藥聲由遠及近,她頓時一激靈,意識到那鼎香爐裏摻了迷香,心一狠咬破了舌尖。酒精霎時間刺痛了傷口,方寧猛然從遊離中驚醒,一股淡淡的鐵鏽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為了不讓簾子後麵的狐仙婆婆看出端倪,方寧的唇依舊緊貼在杯沿。她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以袖掩口,引頸一仰,借著眼前人的視線盲區,悄悄將整杯酒全都傾灑在她備好的帕子和衣袖上,狀似已經一口飲盡了,把銀杯重新放回原處。


    她裝作不勝酒力的模樣,起身往後連退了兩步,動作也比常人略顯遲緩,直到站穩了,才趔趔趄趄已然醉態地往下拜了三拜,等站起時,才踏著虛浮的步子掀簾走了進去。


    方寧半眯著朦朧醉眼,依著狐仙婆婆的要求跪坐在狐仙銅像前,霧氣又濃了幾分。銀鈴在半空中微晃,聲音空靈悅耳,伴隨著遠古時的祝謠一同破空而來。


    恍惚間,她見狐仙婆婆背對著她,轉身眼前人卻化作了她師父的模樣,穿著粗布短打,如往日風輕雲淡地笑著看她,眉眼處卻藏著一抹化不開的悲憫。


    “師父......”有那麽一刻方寧感覺逝去之人的魂靈真的又來到了自己麵前,師父正借著狐仙婆婆之口告訴她——切莫傷心,一切都好。


    她喃喃地自言自語著,朝來人伸出手,想要再觸碰一次他的體溫,想要再感受一次獨屬於師父的寬大溫暖的手掌,她此時仿若已經沉浸在狐仙酒所編織的美夢裏,即使萬般掙紮,也難以醒來。


    師父似乎知曉她心中所想,伸出手回握住了她,卻不想被死死攥住。


    “抓住你了!”


    方寧反手一抓,握住眼前那隻幹枯瘦小的手往前一拉“師父”突然被她抓住了手,一時掙紮不得,登時就慌亂起來。如今又被方寧一拽,頓時腳下就失了平衡,向前倒去。與此同時,方寧借力翻身站起,按住跌在地上的人,伸手便往“他”臉上掀去。隻見她驀然從“師父”臉上撕開那張假麵,露出裏麵那張塗脂抹粉的老臉。


    扮做她師父的狐仙婆婆,被這樣活生生地扯下了那層神秘的麵紗。方寧仔細一看,卻覺得她與街邊的六旬老嫗也沒什麽不同。


    ——隻是這張臉,她倒是與昨日才見過的一人有六七分相似。


    須臾之間,方寧大概理清了狐仙婆婆和十裏巷畫師範黎兩人間的關係。不過她也沒即刻點破,還想從眼前人口中問出更多的信息。


    見狐仙婆婆想動,她登時柳眉一豎,厲聲喝道:“動什麽動?”被製住的狐仙婆婆見狀忙連連搖頭,以示自己絕不會再動了。


    “我乃青玄山掌門座下二弟子。一個月前我夜觀星象,見熒惑守心,恐有大亂降世,方才下山問卜西南,”方寧見她眼神飄忽,知道她還藏著狡猾,打定主意得借個身份唬住她,繼續道:“你以招魂占卜之名,迷藥焚香,幻酒入夢,又借祝由術,騙取不義之財,如今落到了我手裏,是你死到臨頭。”狐仙婆婆見她如此清楚地說出了自己所用的法子,明白自己是逃不掉了,隻得在地上俯首帖耳,諾諾稱是。


    “我問你,你這狐仙酒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竟敢拿出來如此唬弄人?又和外頭躍仙酒樓賣的那些狐仙酒有什麽不同?”方寧原先隻猜測那狐仙酒裏有問題,如今見狐仙婆婆的這個反應,看來這酒比她想的還大有來頭。


    可狐仙婆婆聞言犯了難,似乎這狐仙酒背後還藏著什麽更大的秘密,嘴裏一直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方寧見狀冷嘲一聲,知道自己此時該下一針猛藥,她抱臂坐在扶手椅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狐仙婆婆,慢慢悠悠地開了口:“我觀你麵相,見你化忌入子女,因此子嗣凋敝,命中得子難育,就算有,估計也隻有一個體弱多病、抱守殘缺的獨子罷了。不過你頦圓額窄,廉貞星在福德宮,又落在寅宮,晚年卻是能享福的氣運。”


    “——說起來,你這麵相倒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狐仙婆婆扯著蒼老嘶啞的嗓子,心提了起來,幹枯的手背上青筋冒起。


    “此人昨日我見過,命疾福宮均不好,疾厄宮見七殺,倒是肢體有損的麵相,凶星眾又值陷地,怕是絕嗣之兆,”方寧照著昨日的記憶分析著,吐出來的話語毫不留情,“十裏街畫師範黎,倘若我想的不錯,此人便是您膝下的獨子吧?你不在乎死活,總要為自己的兒子考慮考慮吧?”她話音剛落,狐仙婆婆便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地上,一顆腦袋耷拉在胸前,仿佛喪失了全部的力氣。


    這位年近六旬的老嫗拭去麵上的淚,抓著方寧的腿,一個勁的磕頭,討饒:“求您了,這一切和我兒無關,全讓我一人擔著就好了。是我執意要這麽做的,也是我一時疏忽,讓人抓了把柄。”


    “把柄?這又從何說來?”方寧犀利地單槍直。


    狐仙婆婆不再猶豫,一五一十地從頭道來。


    她告訴方寧狐仙酒是用榮陽此地獨有的一種菌類,當地人叫它神菇,是因為吃了它就會使人感官麻痹,陷入無休止的幻覺中。


    “我兒本是譚林書院的先生,後來遭人陷害斷了手,我夫走得早,家裏的生計實在維持不下去,後來討債的人又打折了阿黎的腿,我隻想著年少時學過一些祝由術,才出此下策,方能勉強保住了我兒。”狐仙婆婆想到傷心處,聲音不由哽咽,抽泣了一會兒,淌著淚繼續道:“卻不想躍仙酒樓的東家秦鬆那廝,因著我們家曾借過他家的債,便拿做要挾,強搶去了這狐仙酒的方子。”


    “那我怎麽聽範黎說,你們這兒的狐仙酒與躍仙酒樓的大有不同呢?”方寧質疑道。


    “是因為沒有祝由術的效力,”狐仙婆婆擦幹了淚,幹巴巴地答道,“秦鬆酒樓裏無人會祝由術,狐仙酒雖能致幻,但沒有祝由術的話就無法控製客人會看到什麽,因此才說兩者大為不同。至於為何賣的那麽好,老身實在不知,或許是秦鬆往裏麵添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改變了原有的效果,或許還請了別的什麽高人。老身孤兒寡母,人微言輕,此間種種真的再也不知道了。還求您放我們一條生路。”


    方寧聽完了狐仙婆婆的話,驀地想起有人曾說過躍仙酒樓的狐仙酒一出來時,秦當家的就先送羅畫師一壇,冷下臉來,若有所思。


    顯然,這其中必有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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