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香燃盡,玉爐煙嫋。


    “道長?道長——”


    方寧被耳畔焦急的聲音從思緒中拉回神智,尋聲望去,不想一入眼的便是狐仙婆婆那張寫滿擔憂的臉。


    狐仙婆婆見她有了反應,連忙接著之前的話殷切地問道:“凡是我知道的,我全說了,您看我兒?”她一麵說著,一麵攀著方寧的胳膊求著,幾乎是忘了收住力道,五爪如鐵鉗般將方寧抓得生疼。


    方寧想拂開她的手,一低頭卻又不動了。那是一雙粗糙的、布滿老繭的手,幹枯的十指像是把過冬的柴火削尖了再安上去一樣,雖不如師父的寬大,卻同樣足夠溫暖。


    “我諒你們二人孤兒寡母,又是為生計所迫,所以今日便不再計較,隻是此事往後決不能再犯!”方寧手上任她抓著,而麵上依舊正色肅容,沉聲道,“除此之外,不日之後我就會將狐仙酒裏的真相公之於眾,你與範畫師這兩天就躲到別處去避避風頭吧。”


    方寧這回改了主意。說到底,狐仙婆婆雖用狐仙酒與祝由術誆騙錢財,卻也並沒有害什麽人,她隻是借著人們心中的那份思念,為這些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寄托於鬼神的人編織了一個美好又安寧的夢。


    “對了,記得來日務必多行善事。範畫師雖兩宮有虧,此前又逢小人,流年不利,但卻未免沒有破解之法,你之後帶他多積福德,說不定便能得轉機。”她附言道。


    聽了方寧這話,狐仙婆婆感激得俯身朝她拜了又拜,見她起身要走,想起銀錢一事來,便道來日定當讓小兒登臨府上將財物還她。


    “不必了,範畫師畫技達已出神入化之境,”方寧推脫了她,反而是將她先前攤在案上的那幅畫卷細細收好,“就當是買了這幅畫吧。”


    待到方寧要離開時已是日上三竿,狐仙婆婆還想留她吃了飯再走,她隻笑笑說此時家中還有親人在等她回家一同用膳呢。


    從東陌坊到知縣府的距離不遠,可方寧卻覺得自己像是走了半個世紀才到了府前。守門的衙役還認得她,引她從通向別院的偏門進去,好抄些近路。


    從兩側栽滿竹子的羊腸小道走過,浮光躍金,日光下澈,枝葉影布石上,如夢幻境。方寧覺得眼前的這景象倒是比那狐仙酒造的幻覺來得更有意思些,目之所及皆為光影所幻,她思至此處不禁莞爾,又想也不知道師兄有沒有命人將西邊的屋子收拾出來——倘若沒有,今晚就罰他睡那隻狹小的雜物間。


    沈昱正在屋裏重新翻看著前幾日涉案者的證言,捋著案子的思路,已經到了無知無覺的地步。他執卷倚在窗前,就連發頂與肩上落了葉也不曾發現。


    於是方寧一推門進來,見到的就是這個家夥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


    有東西從他眼前投下陰影,沈昱被遮了光線後這才察覺有人進來了,他訕訕地合上了書:“師妹回來了?”


    “顯而易見。說來師兄在此處調查了一上午,可有什麽進展?”方寧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察覺到沈昱還在和她賭氣。


    昨夜也不知怎的,當方寧知道師兄隻顧自己住的舒服,隻給她騰出一個雜物房住宿時候,莫名生出一股邪火,半開玩笑的揶揄了對方兩句。許是措辭有些過度,加之數日破案奔波勞苦,沈昱也來了脾氣。本來嘻嘻哈哈的二人,幾句下來,臉上皆沒了笑意,最後不歡而散。


    沈昱最不喜歡別人說他書呆子,恰好昨晚方寧說了。


    “應該還在為這個詞生氣吧。”方寧暗暗想著,歎口氣,欲開口安慰幾句,認個錯,“先用膳吧,我這裏還有些地方沒搞清楚,”沈昱巧妙地避開了與她的正麵交鋒,“不如師妹說說今日有什麽發現?”


    方寧冷哼一聲,才將狐仙婆婆與狐仙酒的事一並說出。


    “這麽說來,羅畫師當日喝了狐仙酒,又特意將那幅天魔仕女圖貼在床頂,原來是想借狐仙酒的致幻功效與畫中人在夢中相見啊。”沈昱聽著恍然大悟。兩人就這麽坐在桌前,用了一整頓飯的時間來探討著案情,等到方寧餓得忍無可忍終於拿起他的筷子用吃的堵上他的嘴時,都已經是後話了。


    送走了遠客,寂寥空寂的小巷裏也升起炊煙。狐仙婆婆收拾幹淨了屋子,入門的幾卷珠簾都被她取下,焚香的小爐也被她束之高閣,更別提那些偽裝用的模具水粉。她既然答應了方寧不再做這種營生,便也用不上這些這些奇技淫巧的東西了。


    去掉了那些鮮豔的色彩,這間小屋又回到了原來的模樣,泛灰的斑駁牆麵上擺著一些年頭已久的小物件,裏屋的方桌上重新放上了佛像。


    狐仙婆婆——或者說現在該叫她範婆婆,忽然開始期待中午從十裏街回來與她一同吃午飯的兒子看到這一切的表情,也許他也會和自己一樣很懷念吧,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的家。


    比起方寧二人桌前的豐盛菜肴,範婆婆灶台前隻有簡單的三菜一湯。她年少時曾隨一個走江湖的方士學過一些皮毛,略懂一點祝由術和周易,從前觀自己和兒子的麵相隻覺得苦澀,萬般都是命。而今日方寧的話卻給了她莫大的鼓舞,不由多做了一個肉菜。


    範婆婆放好了碗筷,忽然聽見門前屋簷下的木鐸從身後傳來沉悶的輕響。


    好生奇怪,她記得送走那位年輕道長時自己明明將院門鎖了。大約是阿黎回來了吧,她心想,有時他也會提早來。


    她這麽想著,就要轉身去迎接,抬眼間,她突然注意到灰牆上的影子有些不同......好像多出了些什麽。


    她眯起昏花的老眼。是多出來的東西在動。


    她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來,她向前伸出手去——牆上重合的身影也從背後伸出一雙手來!


    有什麽東西用力踢打了幾下地板,桌椅晃動碗筷之間發出細微的碰撞作響,櫃子被撞擊發出沉悶的一聲,休止符號如約響起。頃刻後,屋子裏又恢複了平靜。


    步過柳岸江畔,穿入青石板鋪成的小巷,範黎又想起昨夜黃昏時分,那位突然出現在他庭院的客人。


    她此時大約已經到過了母親那裏,也不知道這一單能不能成,他心裏念著生意,手上攀著左邊的牆壁,正艱難地挪動著自己殘缺的身軀。他就快到那棵大槐樹下了,之前還是遠遠抬頭看了一眼,可現在靠近了卻覺得四周空氣有些奇怪,也許是他的錯覺,他想。


    範黎照例順著另一邊的牆根右轉,抬頭卻見平常掩上的院門如此自己打開了。


    他心中暗叫不好,費勁全身力氣加快步伐走進院子,卻見屋子裏的門也是開的。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什麽事都沒有。


    範黎衝進屋裏,卻見幾日前的那些珠簾彩幕都不見了,桌椅淩亂地擺著,一旁的櫃子碰開了半扇門,唯有圓桌上還放著剛做好的三菜一湯,正冒著幾分熱氣。


    像是心底有什麽感應一樣,他猛地一抬頭,隻見眼前的那塊剝落斑駁牆壁上寫著一個血色的字——


    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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