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的這一問題提出來之後,幾乎瞬間就吸引了在場大部分袁樹擁躉的仇恨。


    他們紛紛感覺這個涼州小子根本就是為了出名而不顧一切。


    居然敢如此犯忌諱!


    袁樹表示自己不讀讖,不喜歡讖緯之學,表示讖緯之學是迷幻的東西,是讓士人迷失心智、失去精神支柱的精神鴉片,這種說法其實是政治不正確的。


    但是因為漢帝國的皇權衰弱、江河日下,袁氏家族又興旺發達牛逼哄哄,所以袁樹這麽說,倒也沒有誰來真正的深究。


    結果一個涼州小年輕居然敢來深究這個問題!


    涼州人,果然都是莽撞之人!


    難怪當年滿朝堂都要放棄涼州!


    蠻夷!蠻夷!


    賈詡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已經吸引了幾乎在場所有袁樹擁躉的仇恨,他隻是直勾勾地看著袁樹,希望從他這裏得到一個回答。


    袁樹對於賈詡的犀利問題倒是沒什麽生氣的,事實上,他反而覺得賈詡能問出這個問題還是有點意義的。


    因為他幫自己提前引爆了一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爆炸的炸彈,讓這顆炸彈在自己還能控製的地方引爆了,提前給了自己一個警示。


    這是好事啊。


    於是袁樹沉思起來。


    賈詡看袁樹這樣沉默,似乎是認為袁樹無法應對,頓時興奮起來,又追問了袁樹一個問題。


    “久聞袁君以子不語怪力亂神而不願學《易》,不喜占卜,然國之大事,在戎在祀,無論占卜,還是讖緯,都是為了趨吉避凶,袁君如何看待?”


    一看賈詡居然還不知好歹的追問,頓時圍觀的一心會成員們對賈詡的意見就更大了,趙俊甚至擼起袖子就要上去幹他,但是被盧植攔住了。


    趙俊氣急。


    “盧師兄,你為何攔我?”


    盧植搖了搖頭。


    “袁君麵色沉靜,並無慌張之色,你我暫且不要生氣。”


    趙俊聞言,順著盧植的眼神望了過去,果然看到了袁樹沉靜的麵色。


    雖然沉默,但並不慌亂。


    手在下巴上摸了兩下,袁樹緩緩抬起了頭。


    “賈君所言,的確有理,國之大事,在戎在祀,占卜和讖緯,確有其存在的意義,但是賈君,我忽然想到了一個故事。”


    賈詡認為勝券在握,便笑道:“袁君請說。”


    袁樹點了點頭,緩緩開口。


    “當初,晉獻公想要立寵愛的驪姬為自己的正室夫人,但是很多大臣反對,獻公無奈,於是命人用龜甲占卜,結果顯示不利,獻公很不高興,又命令卜者用蓍草占卜,結果顯示大吉。


    獻公很高興,就決定用蓍草的占卜結果來立驪姬,但是卜者卻勸諫獻公,說蓍草數短,龜甲的卦象很長,還是采用龜甲的卦象比較好,但是獻公不聽,一定要采用蓍草的占卜結果,立驪姬為夫人。”


    賈詡眨了眨眼睛。


    “袁君的意思是?”


    “占卜有時並非天意,而是,人意。”


    袁樹緩緩道:“同一件事,占卜出兩種結果,獻公選擇了符合自己心意的一種,那麽,占卜的到底是天意,還是人意?”


    賈詡頓時愣住。


    圍觀眾人也紛紛深思起來這個問題。


    是啊。


    同一件事,兩個不同的結果,由統治者選擇了自己喜歡的結果,那麽占卜來占卜去,到底是天意,還是人意?


    上天到底是什麽意思?


    看著賈詡愣住,袁樹又追加了進攻。


    “當初牧野之戰前,武王命卜者占卜此戰吉凶,卦象顯示為大凶,武王為此感到遲疑,隨後薑尚上前一腳踢翻了卦象,勸說武王出兵伐紂,最後大獲全勝,以武王和薑尚之賢能,為何要這樣做呢?”


    賈詡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其他人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要說占卜有用吧,確實有很多事情是照著占卜的結果來做的。


    要說占卜沒用吧,很多牛逼的人確實可以無視占卜的結果去辦事然後獲得成功的。


    亦或者占卜的結果就是統治者想要的結果。


    那麽這一切到底是天意,還是人意?


    占卜如此,讖緯也是如此,大家算來算去,算的到底是天意,還是人意?


    人真的會老老實實地跟著占卜的結果做所有的事情嗎?


    哪怕占卜表示你爹必須被你殺掉,你也要照著做嗎?


    袁樹沒有把後麵的問題說出來。


    因為他知道,此時此刻,這個時期,這種論題隻能言盡於此,不能繼續深入,否則真的就要觸碰到禁忌了。


    漢桓帝多多少少還是有點能耐的,被他知道了,袁氏家族恐怕又要費一番功夫才能過關。


    賈詡很明顯對於政治還不是很敏銳,到底還是太年輕,居然問了這樣的問題,把大家心照不宣維持的局麵給打破了,逼得袁樹出大招。


    不過他是個聰明人,很快便反應了過來。


    從他略顯慌張的神色之中,袁樹也讀出了他內心的不安。


    嗯,終於意識到自己不該問這個問題了嗎?


    於是袁樹笑道:“占卜與讖緯,究竟是天意,還是人意,非吾輩升鬥小民所能判斷,吾輩學識不足、見識不足,不足以探討這些問題,所以,賈君,這個問題,暫且放過吧。”


    賈詡此時已經緊張的有點冒汗了,聽袁樹這麽說,他才鬆了口氣,伸手抹了一下額頭上細密的汗珠,點了點頭。


    “袁君所言有理,是詡自以為是了。”


    袁樹嗬嗬一笑,絲滑的掀過這一頁,就當這個事情沒發生過。


    賈詡很明顯沒有繼續辯論的心氣了,後麵袁樹主動提出的三個問題,他全部敗北,毫無招架之力,最後滿臉羞愧的向袁樹認輸,掩麵而走。


    顯然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一心會的會員們立刻圍上來歡慶袁樹的又一次辯經勝利,趙俊甚至向袁樹表示自己差點就忍不住要去胖揍賈詡一頓了。


    “好個涼州蠻子,居然如此不通事理,往後有機會,非要狠狠的教訓他不可!”


    袁樹隻是笑了笑,擺了擺手。


    “賈君年輕氣盛,偶爾犯錯,可以理解,大家不該苛求他。”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順便奉承袁樹的“寬容大度”。


    這一刻,大家都選擇性的遺忘了袁樹本身還是一個童子的事實,仿佛袁樹已經是個成熟男人了。


    至於賈詡,已經沒人在意他了,仿佛他就是大雨傾盆時被主人趕出家裏的一條老狗。


    賈詡感到很失落,很鬱悶,更是覺得自己腦子有坑,怎麽會想到用這個事情去挑戰袁樹?


    他最開始隻是覺得很多人和袁樹辯論都沒有辯論到點子上,都在和袁樹單純的拚知識儲備,拚思維敏捷,麵對麵拚刺刀,而袁樹又是那種知識豐富思維敏捷的超強辯論型人才,完全就是一個打遍天下無敵手。


    至今為止,最厲害的人也就是和袁樹打成平手,而無法戰勝袁樹。


    賈詡聽了袁樹的幾次講學,聽了幾天辯論之後,就發現了華點——讖緯之學和占卜之學。


    怎麽沒人就這個問題和袁樹辯論呢?


    你們不來,那就我來!


    你們得不到的名望,我來得到!


    二十歲的賈詡是有野心的,是有政治層麵的野望的,否則,他也不會千裏迢迢從涼州跑去雒陽做官。


    所以他就衝了。


    結果衝了之後才意識到,感情大家都不是傻子。


    不衝這個問題朝袁樹發難,是因為這個問題深究起來沒人能全身而退。


    它不上秤沒有三兩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他們沒必要就這個問題得罪袁樹。


    得罪袁樹就是得罪了京兆尹袁逢,得罪了袁逢就等於得罪了整個袁氏家族——三世三公汝南袁氏。


    人家門生故吏遍天下,振臂一呼,有的是門生故吏幫他們對付人,你一個小蝦米和人家家族嫡子對著幹?


    你有幾條命?


    你的爹娘親友都是批發的?


    典型的太監進後宮——凶多吉少。


    所以賈詡被嚇得不輕,準備返回臨時住處收拾一下東西就趕快跑路,當自己沒有來過,期待著袁樹就像放個屁一樣把他給放了。


    結果他這邊收拾完東西準備跑路,一出房門,看到袁樹笑嗬嗬的站在門口看著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壯漢。


    賈詡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


    完犢子了!


    人家來找麻煩了!


    自己給人家弄得差點政治不正確,人家直接帶人打上門來了!


    賈詡評估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骨,還有袁樹身後那兩個壯漢,咽了口唾沫。


    “袁君……你怎麽來了?”


    “賈君這是要做什麽?那麽快就要走了嗎?有什麽急事嗎?”


    看著袁樹一臉笑意,賈詡更加確定袁樹是來者不善,今天自己想要無傷過關可能性不大了,就看到底怎麽做才能以最小的代價脫身而出。


    於是他把行李放下,麵朝袁樹,深深一鞠躬,行了了一個大禮。


    “詡年輕氣盛,未曾深思,衝撞了袁君,給袁君帶去了一些麻煩,這並非是詡的本意,望袁君體諒,這件事情詡再也不會提起,袁君能否也當作沒有發生過?”


    “不能。”


    “…………”


    賈詡又咽了口唾沫,輕聲道:“詡將要去雒陽出任郎官,朝廷已有詡的告身,若久不去赴任,怕朝廷追究起來,會出事。”


    “我家有諸多親屬在朝廷為官,區區一個郎官,隻是小事,打個招呼就沒人在意了。”


    袁樹上前一步,笑道:“賈君,你可真是讓我好生應付啊,但凡我說錯一句話,被有心之人聽到,這關怕也不是很好過啊……”


    “這……這……袁君……我……”


    賈詡是真的慌了。


    他現在非常後悔自己的狂妄舉動,非常後悔自己鬼迷了心竅想要名聲。


    現在可好,得罪了一個超級豪門的子弟,他又明顯不願意放過自己,自己的這點能量在他看來不過是螞蟻的掙紮罷了。


    這可如何是好?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賈詡都打算跪下求饒了,結果袁樹忽然向前幾步,握住了賈詡的手,哈哈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賈君勿擾,袁某不是來尋仇的,方才隻是起了一些調笑的心思,所以演了一出戲,賈君沒有被嚇到吧?”


    賈詡猛然抬頭,愣愣地看著袁樹,見袁樹臉上的表情不似作偽。


    “袁君……此話當真?”


    “我若當真要尋你的仇,何必在茂陵縣城內動手?”


    袁樹搖頭笑道:“等你出了城,我派人尾隨你,神不知鬼不覺把你除掉,埋屍荒野,然後拜托自家人把你的名號從郎官名單裏劃掉,你這個人就會像是人間蒸發一樣,從此消失不見了,我還一點麻煩都沒有,豈不美哉?”


    賈詡細細想了想,覺得袁樹說的很有道理,那樣操作確實很合適。


    然後,他就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袁君,賈某實在是……”


    話沒說完,袁樹舉起了手放在他嘴前,示意他不要說話了。


    “我說了,我不是來尋仇的,我隻是覺得賈君學識淵博,思維敏捷,很有些辯才,所以想與賈君結識一下。”


    “和我……結識?”


    賈詡更加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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