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狩第三天,崔景煜獵得猛虎,鎮北軍的將領人人歡騰,魏禹山卻有些後怕。


    他意識到,崔景煜身上似乎起了點微妙的變化,那隻老虎他們其實跟了兩天,跟著來的章海說,那是北山的虎王,狡猾得很,渾身是傷,但從來沒有被捉住過,陷阱,夾子,甚至下毒對它來說都是無用的,弓弩更是沒用,它從上風口就能聞到,誰也無法追到它的行蹤。


    但這次獵虎的人是崔景煜。


    他帶著鎮北軍最精銳的幾個人,埋伏在老虎必經的路上,殺了一隻羊,血腥味彌漫森林,章海幾次勸說這樣沒用,活羊做餌,這隻老虎都不吃,何況這種擺明了是誘餌的。


    但那隻老虎還是來了。它從下風口接近埋伏他的幾個人,試圖襲擊其中的兩個,羅勇被撲倒在地,好在穿戴了盔甲,就是這樣,肩上的甲仍然被咬穿,留下一個血洞。另一位副將就沒這麽幸運了,直接被撞到了山澗裏,如果不是穿的是藤甲而不是鐵甲,早就淹死在亂流中了。


    這隻虎王這樣聰明,他們狩獵它,它也狩獵他們,這隻羊不是誘餌,更像崔景煜給它發的一個信號,邀它來決一死戰。


    在它試圖撲殺剩下的人的時候,崔景煜從兩百步外現身,連珠三箭,射中它的身體,浸透麻藥的箭矢過了半刻鍾才發揮作用,在這段時間裏眾人實在是刀口舔血。


    但鎮北軍誰不是刀口舔血過來的,大家獵得猛虎,興致勃勃,道:“沒想到狩獵這麽好玩,趕上打仗了,怪不得京中王孫喜歡玩這個,確實,在京中什麽也幹不了,隻能拿這個過過癮了。”


    虎王上了鎖鏈被關進了鐵籠,抬回來的時候,整個營地都沸騰了。官家更是龍顏大悅,重賞眾人,又笑著問崔景煜要什麽賞賜。


    彼時已是狩獵第三天,官家的癮頭也過得差不多了,他做太子時就不擅長騎射,又養尊處優幾十年,怎麽承受得了騎馬的辛苦。所以從第三天開始,就已經大部分時間隻在營帳飲酒設宴,聽陳大人和內侍圍著他拍馬屁了。


    看見崔景煜這樣的英武,他自然高興。崔景煜還年輕,他沒那麽忌憚,而且看自家姐姐現在護短的樣子,也許以後還要指望他去對抗霍英禎呢,所以有心拉攏,一邊舉著酒杯,一邊還不忘補一句:“不急,崔愛卿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再問我要不遲。橫豎你的封地都沒定呢,到時候一起賞給你就是。”


    一番榮耀下來,營地又大肆飲宴一天。真正讓魏禹山警惕的,不是這件事,而是晚上的時候,崔景煜自己站在那鐵籠旁邊看著那虎王。


    麻藥的勁已經過去不少,虎王正幽幽醒轉,疑惑地看著周圍,大概還不知道自己這輩子已經無緣山林,隻能在禦苑中供人取樂觀賞。


    “其實也怪可惜的。”魏禹山忍不住道:“以後就再也沒有自由可言了。”


    但他沒想到崔景煜的回答。


    “在山林中也難以善終,在禦苑至少活得長點。”他平靜道:“這世上本就沒有兩全法,不是嗎?”


    魏禹山心中的弦頓時繃緊了,立刻猜想到葉淩波身上,肯定是這人又想了什麽鬼點子,以前崔哥可不是這個心性。


    因為這緣故,第四天的海棠宴,魏禹山上來就有點警惕,時刻提防著葉淩波會出什麽幺蛾子。沒想到葉淩波竟然一下子消停下來了,竟然認真辦起了宴席,而且比以前也上得了高台盤多了,還當眾發起言來。


    她如今是未來的英國公夫人,自然人人膺服,都聽了動作聽她說。她於是道:“諸位夫人小姐都是貴客,我是晚輩,出不了什麽好主意。但前些天在韓姐姐家的桃花宴上,大家提起來,說以前花信宴上,大家都愛玩抽花名簽,熱鬧又有趣,這幾年不知道為什麽都蠲了。所以今日蘇姐姐準備了花名簽給大家玩,大家不如一邊賞花,一邊擲花名簽,溪邊已經陳設好了酒席,請大家落座。”


    清瀾隻笑微微看著她,等她說完,鼓勵地摸摸她的背。笑著道:“淩波說得很好。”


    然後清瀾再笑著替她補充道:“都說男子的曲水流觴宴好,其實我們女子也有自己的玩法,又雅又有趣。多謝蘇女官費心了。”


    其實眾人從淩波提出花名簽時眼睛就亮了,有趣新奇自不必說,誰不想抽一支能占卜自己命運的簽呢,還是帶著一種花名字的,多麽優雅有趣,又正扣了花信宴的題目,就算不信這些的,也覺得玩玩無妨,反正有趣。但清瀾一說,更把這遊戲上升到了一個高度,就不是純玩了,也是雅事。


    所以連最古板的夫人也沒說什麽,小姐們更是個個踴躍,立刻就結對成群,分散在各席上玩起來。還齊聲稱讚蘇女官:“蘇尚宮這法子好,這一宴可太好玩了。”


    蘇女官隻是微微笑,其實她也感慨淩波確實好命,有個這麽好的姐姐,處處為她籌謀描補,連帶著她有時候也不禁把淩波當成自家的妹妹,原諒了她的那些急功近利。


    其實花信宴這幾年沒有玩花名簽,盧文茵是一大原因,她的小團夥在花信宴上橫行霸道,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簽子上的花就那麽多,誰願意和她們撞呢。所以鬧了兩回,就不再玩花名簽了。如今盧文茵倒了,花名簽也就開了禁,女孩子們脾氣都還不錯——最有資格欺淩人的葉淩波都不拉幫結派,也不欺負人,誰還有資格欺負人呢?所以就算有幾個害群之馬,也都老實了。就是撞了一樣的簽,也當作好事,不僅不爭執,反而互相勉勵起來。


    這才是長公主要的,幹幹淨淨的花信宴。


    可惜淩波這人實在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剛感慨一下她的好。她立刻又來了新主意,道:“大家都沒玩過花名簽,自然好玩,我們幾個前些天在桃花宴上是玩過花名簽的,不如另開一席,都去水榭上賞花吧,正好彌補桃花宴的遺憾。”


    韓月綺是知道她的,也不意外,還笑著打配合,道:“是呀,那女客這邊我去拉,男客就交給你了。”


    葉淩波於是又把桃花宴的十人席重新聚攏起來,還多了一個裴照,一個戴玉權。魏珊瑚這次又沒趕上,實在讓人好笑。


    以往都是崔景煜難請,每次不用點心機都不成。誰知道這次崔景煜一叫就來了,清瀾卻難叫了。


    淩波哪知道紫藤林水閘邊的事。還以為清瀾是因為知道自己在續紅線,所以負隅頑抗呢。但有韓月綺在,到底把她拖了來,按在席上坐下。


    因為男女不同席的緣故,所以隻能鑽空子,仍然照桃花宴那天那樣,席地而坐,用小風爐煮酒,下餛飩熱湯,就不算同席。又有韓月綺這個“夫人”在,算是世交家的聚會,不算未婚男女見麵。


    但其實席上最“未婚男女”的兩個人,恰恰沒有閑心去注意這個了。紫藤林水閘邊一場談話,滿席無人知曉,清瀾卻幾乎徹夜未眠。此刻席上對坐,彼此心照不宣。幾乎像極了四年前。


    其實清瀾昨晚說完,是做好從此再不相往來的準備的。誰知道今日一見,崔景煜並不像是決裂的樣子,反而比她還早到。不由得有些心慌。


    韓月綺傳了酒來,是浸了梅花的甜酒,小姐也喝得。她讓綠萼挨個去斟,到了崔景煜,他不緊不慢,把酒杯蓋住了。道:“我今日就不飲酒了。”


    清瀾頓時有點臉紅,好在席上人多,也無人發覺。


    這宴席對她來說尤其難熬,因為已知是無望的事,自己的妹妹和好友仍然因此而奔忙,實在誅心。好在她身邊隔著傅雲蕊夫妻坐著戴玉權,因為傅雲蕊一杯酒下去有些頭暈,所以尹鴻煊陪著她起來走走,這樣和戴玉權就成了鄰座,他時不時與她有幾句話說,就緩解了這份尷尬。


    清瀾對戴玉權,是既敬又愧的,不論發心如何,他如今能和自己一家人平靜相處,已是容人雅量。況且,除了這段時間,估計以後也沒有機會好好彌補了:如今戴玉權還沒在京中站穩腳跟,所以用人情與愧疚去和他相處還來得及,要是到日後他真成了查鹽官員,那隻怕兩家就難以彌補了。


    所以清瀾對戴玉權十分照顧,也有為妹妹善後的緣故。


    淩波倒灑脫,綠萼的酒斟到她那裏,她也不多說,端起酒杯來,笑道:“戴大人,我敬你一杯吧,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戴玉權於是也笑,道:“二小姐客氣,以後商場相見,我可不會留情。”


    這樣好脾氣,還給淩波台階下。裴照卻連這醋也吃,道:“那我也敬一杯戴大人好了。”


    戴玉權倒也不卑不亢,道:“國公爺多禮了。”站起來飲了這一杯。


    “你們兩個,開席別喝太多,等會醉了就不好了。”清瀾立刻出言約束,也許是維護的意圖太明顯,旁邊的韓月綺立刻笑了,道:“我們清瀾,照例是最公平的。”


    她是提醒清瀾不要過分維護戴玉權,要知道,對麵還坐著一位剛剛獵虎回來的殺神呢。


    偏偏清瀾聽不懂這些彎彎繞,怕戴玉權和淩波他們同席尷尬,還處處找話和他說,問他道:“戴大人入京許久,對這京中的花信宴印象如何?我記得江南人也有賞花愛花的風俗呢。”


    戴玉權於是笑道:“我在江南就聽說過花信宴的名氣,向往已久,親身參加了才知道,果然是雅事。按節令賞花,確實有趣,隻是太趕了些。況且隻賞半冬一春,許多夏秋的花就錯過了,實在可惜。”


    清瀾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道:“是了,江南是水鄉,水中的花多是夏天開。先母在的時候,我和姐妹隨她去江南遊玩,乘船賞荷花,確實是不可多得的雅事。”


    韓月綺見他們越說還越起勁了,連忙上來打斷道:“說到荷花,其實我上次看到一首詞,還挺適合清瀾的,清瀾不是花名簽掣中荷花麽?你要知道,一定喜歡。”


    “什麽詞?”清瀾問道。


    她偏不說,倒是沈碧微猜出來了:“是不是也是女子寫的那首?”


    “就是那首。”韓月綺笑道:“我也是深夜無聊,翻書翻到的,實在是寫得好。好的詩詞本來就少,女子寫得好,就更好一層。因為是替我們女子說話……”


    她自己不覺得什麽,清瀾卻立即覺察了。當家的少夫人,諸事冗雜,卻深夜都無眠,可見她最近心緒應該極複雜。


    “沈雲澤又糾纏你了?”她立刻也不管詞的事了,用隻有兩人聽見的聲音低聲問道。韓月綺隻是笑而不語,道:“沒事。”她酒量本來不好,近日又多飲酒,臉頰上已經帶著紅了,於是將頭靠在清瀾肩膀上,很安靜的樣子。


    清瀾於是也依偎著她,兩人握著手,兩個人什麽話也不說,額頭靠著額頭,看著對麵的魏禹山在那替崔景煜吹噓他獵虎的事,水邊的海棠樹在風裏搖曳,自有一股靜謐美好。


    沈碧微見了,於是笑著道:“我又想起一首詩了。‘並倚春風映畫堂,相偎應說夜來長。同枝同葉緣何事,脈脈芳心各自香。’雖然俗了點,卻正應景。”


    “耶律鑄詠雙頭牡丹的詩嗎?”清瀾仍然任由韓月綺靠著,伸手摸摸她的臉,朝沈碧微笑道。


    “知道你還沒玩夠花名簽了。”淩波和沈碧微整天鬥嘴,又感慨道:“要是那天抽中這首詩,倒也好,挺吉利的。”


    “我倒更喜歡梅花。”韓月綺雖然已經做了四年的少夫人,孩子也三歲了,在清瀾麵前,仍然撒嬌:“清瀾跟我做雙頭牡丹好不好?”


    “月綺喝醉了。”清瀾笑著安慰她:“好好好,我跟你做雙頭牡丹。”


    韓月綺於是靠在清瀾身上,席上仍在說話。清瀾卻隻專心照顧她,問綠萼要了解酒的湯來,又細心喂給她。她總是這樣,一旦照顧起人來,眼中沒有別人。這樣的天氣,戴著玉鐲子,將手絹掖在鐲子裏,抬手時微微露出來手腕,那鐲子的玉色幾乎和肌膚融為一體。


    她比四年前瘦多了。


    崔景煜自己看著清瀾,敏銳地察覺了另一道目光也看著她,還是帶著欣賞的。


    要不是她處處護著這個不知哪個角落鑽出來的什麽戴玉權,他早把他扔到虎口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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