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沈碧微對清瀾再有信心,也料不到清瀾會被這場大風雪困在了去青雲觀的路上。


    柳吉趕車是跟楊五叔學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本來清瀾也料到今日這一場奔波辛苦,柳吉更年輕,吃得了苦,所以沒有用楊五叔,而是帶他出的門。沒想到情況比自己想的還壞,剛出了城門,風雪更大,馬車車廂都搖晃起來,清瀾和春鳴在車廂裏,被晃得坐立不穩,這還可以勉強支撐,誰知道才走了三裏路,隻聽見馬車下一響,整個車身一歪,馬也發出一聲長嘶,直接停了下來。


    “小姐。”柳吉下車查看了一圈,準備隔著窗匯報,清瀾已經不拘小節,一把推開了琉璃窗,隻見一陣狂風夾著雪花就撲了上來,臉都要凍裂。清瀾往外看,外麵大風夾著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別說道路,連哪裏是地麵,哪裏是天空都分不清楚了,幾乎看不到三丈之外的地。


    柳吉也是滿身是雪,連眼睛睫毛上都掛著雪霜,裹著皮袍子,朝清瀾道:“小姐,我看了一下,車軸倒是沒斷,隻是裂了條縫。但外麵已經看不清路了,我們再走,還是要陷下去的,萬一要是掉到溝裏翻了車,那可就危險了。”


    “知道了。”清瀾又問:“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剛剛從內府衙門出來的時候,說是已經二更天了。”柳吉被風吹得站不穩,道:“小姐,咱們還走嗎?”


    “不走了,原地等一等。”清瀾道:“問問戴大人怎麽樣了?他騎馬的人,隻會更冷。”


    戴玉權也是慘得很,本來就不怎麽會騎馬,因為怕青雲觀的人不認清瀾的手令,也怕清瀾在倉庫裏找不到要的那味藥材,所以他自告奮勇跟了過來。因為知道騎術不行,隻能騎馬跟在馬車後麵,沒想到馬車先陷下去,他也落了一身雪,又因為官員服製,穿不得紫貂,隻是尋常大氅,頓時臉都凍紫了。


    “戴大人,事急從權,上車避避風雪吧。”清瀾朝他道,又問柳吉:“你們要不要也……”


    “不妨事,我們在前麵,把風簾子放下來,躲在裏麵就好了。我和楊福都穿著熊皮袍子呢……”柳吉搶先道。


    他們這群小廝最愛追時新,裴照在獵場射了四隻熊的事,滿京城都知道,王孫子弟立刻效仿,買起熊皮來,他和楊福一人買了一身,可巧用在這時候。


    清瀾於是囑咐道:“那你們拿著這個爐子,別硬撐著凍壞了。我們等一等,等風雪小點再走。”


    “小姐放心,等風小點,我們還去撿點柴來,燒堆火給小姐烤呢。”柳吉機靈得很。


    清瀾於是關上窗戶,戴玉權倒不是不守禮,實在是外麵太冷了扛不住。馬車廂裏至少沒有風,他本來人都快僵了,上來先倒在靠門的地方,還是春鳴上來遞了一個暖爐給他揣在懷裏才好些。


    本來清瀾也料到要趕路,所以這馬車是最小最結實的一輛,車廂裏窄得很,春鳴隔在中間,戴玉權隻能看到她身後的清瀾垂著眼睛,露出半張臉來,車廂壁上一點燈光,照見她眉目如畫,像極廟中的觀音。


    “實在辛苦戴大人了,陪我們這樣折騰。”清瀾先主動道謝。


    戴玉權才剛剛回過暖來,但應對也得體:“小姐客氣,小姐幫了我那麽多忙,我這點小忙又算什麽。”


    京中風氣確實不好,沈雲澤那樣的,已經算極好的王孫了。但仍然輕視女子,看不到女子的能力。相比之下,戴玉權算得上實事求是。


    “本不該害得戴大人這樣狼狽的。”清瀾見他也算半個自己人了,於是解釋道:“實在是有長輩病重,急等著這一味藥用,事關性命,耽擱不得。”


    戴玉權也猜到大概:“我看似乎是一味古方似的。”


    “是一味專為女子治病的古方。”清瀾並不瞞他,況且治病救人本是極好的事,於是拿出方子來給他看:“原是我母親當年因這病去世,我心中不甘,就一直在找這病的治法。在去年遇到一位道長,傳了我這個方子,說是在通州下的一處村鎮裏,婦女都用這方子治這病症,沒有不好的。我就記了下來,一直在配這方子,隻差兩味藥,因為北疆打仗,這兩味藥斷了貢,本來預備等今年的新藥貢上來再配,沒想到事發突然,等不得了。”


    “通州?”戴玉權立刻反應過來:“怪不得他們有肉蓯蓉,這東西隻出在北疆,更別說石河肉蓯蓉了。”


    “進京的貢品都在通州停留,挑夫運夫,常有偷偷夾帶出來的。”清瀾知道得詳細:“道長說他們也試過,普通肉蓯蓉不行,非得石河肉蓯蓉才行。她仔細推敲了一下方子,想是肉蓯蓉太烈,雖然補腎氣,但這病一發就是重症,病人如何經得住?所以反而石河肉蓯蓉更好。這原是女子產後血虛,崩漏帶下,最終成了?瘕……”


    她也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不說話了,臉卻紅了。戴玉權看得心中一震,於是笑道:“小姐不必介懷,醫者哪分男女呢?小姐仁心,配出這味藥來,不知可以救得世上多少母親,是大功德。那道長一定也是看重這個,才把方子傳給小姐的。”


    他倒會說話,緩解了不少尷尬。隻是聽得清瀾心中更焦急了:沈夫人已是病重,聽韓月綺傳的話,左右就是在今晚了。要是今晚這藥配不出來,怎麽救得回沈夫人的性命。


    她正焦急間,聽得外麵風似乎小了點。於是推開窗來,問道:“柳吉,可以走了嗎?”


    這次柳吉和楊福都一起過來了,清瀾一看柳吉臉上的神色,就知道難了。


    “小姐,風雖然停了,但路還是看不見。我剛和楊福往前走了走,前麵深的地方雪都齊膝蓋了,而且路邊一邊是田地,一邊是河坎,實在危險。”柳吉也知道這是給沈夫人救命的藥,咬牙道:“小姐,要不我讓楊福送你回去,我自己騎戴大人的馬上青雲觀去找藥吧。”


    “不行,你們不認得那石河肉蓯蓉,這兩種藥常混在一起,那道長也是拿了兩片剩的給我看了,我才分辨出來。”清瀾皺眉道:“這裏離城中不遠,或許用官車呢?”


    “隻要是馬車,就過不去的。”柳吉正說話,楊福道:“快看。”


    他指著天邊,因為有雪光的緣故,夜空還是看得清輪廓的,隻見一片黑壓壓的雲朝這邊湧了過來,風也吹起來了,眼看又是一場大風雪將至。


    清瀾知道這時候是要為下人的安全負責的,帶著他們回城的時候。


    但沈碧微如何過得了這一關?


    清瀾已經沒有母親了,所以更知道有母親是多好的事,哪怕感情不好,隻要她還在就好。況且沈夫人對她們也是如同自家長輩一樣好,過去幫了她們多少忙……


    清瀾心中正思索,一個念頭卻冒了出來。


    連她自己也想苦笑。


    總是最難的時候,總是想到他。


    偏偏上次在紫藤林,說得那樣決絕,這時候又去求助。自己這樣的人,真是該千刀萬剮。


    她幾乎是歎息般,問春鳴:“碧微給咱們的那哨箭,是不是在每個馬車上都放了幾支。”


    “是的。”春鳴也立刻反應了過來:“是呀,這裏離南城門才四五裏,侯爺這時候不是正在衛戍軍……”


    她機靈,見清瀾垂下眼睛,知道她心中愧疚,立刻不說了。隻是從馬車暗格裏翻出來哨箭,說是哨箭,其實就是用軍中秘法製成的煙花,在邊疆戰事中常當作烽火來用,傳遞消息,求援示警。隔了十裏也能清晰看見,這樣的雪天,五裏應當不成問題。


    勇國公府的哨箭,用的是舊製,放出來是紫藍色,如今軍中已經淘汰了,如今用的都是紫紅色,更加顯眼一些。


    所以他一看見,就會知道是她。


    清瀾垂著眼睛,卻並不遲疑。


    “放吧。”她道。


    春鳴交給柳吉,柳吉其實都是第一次見,上次放哨箭,是葉大人和潘姨娘要借著搜府的名義,闖梧桐院,所以驚動沈碧微來救的,他那時候年紀還小,沒有親眼見過哨箭怎麽放的。


    還是楊福見過,接過來對準天空,點燃了。


    紫藍色的焰火呼嘯一聲,直衝天際,越衝越高,比市麵上的一切焰火都高,還帶著哨聲,沈碧微拆開一支看過,是裏麵有個輪哨,聲音十分尖利,能穿透極遠。


    哨箭衝上高空,然後炸開來,並不很大,但那紫藍色的光卻在夜空中停留許久,帶著哨聲,別說南城門,估計城裏的人也有人能看見了。


    因為這哨箭,沈碧微救過她們,如今輪到自己用這哨箭來救她的母親了。就算撇去兩家的情誼,投桃報李,今日也是該這麽做的。


    反正她是葉清瀾,隻會委屈他一個人罷了。


    -


    放完哨箭後,清瀾情緒低落許多。戴玉權七竅玲瓏心,如何不明白,這多半與崔景煜有關,當日在席上他也看出來了。再結合其他消息,也猜了個大概出來。


    但他並不急著發問,反而轉移話題道:“其實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比長輩身體康健更重要了。”


    清瀾也知道他在寬慰自己,所以盡管心中亂如麻,仍然勉強回道:“是呢。戴大人家長輩身體還好嗎?”


    “我父親早逝,母親身體也不好,看顧不了我,我其實是跟著祖父長大的。”戴玉權不緊不慢道:“一族的子侄中,祖父最看重我,這次上京,也是寄托了巨大期望在我身上的,這些事,想必葉小姐也早就知道了……”


    兩家是險些締結姻親的關係,這話簡直像個自嘲的笑話。


    清瀾也覺得愧疚,所以更要道:“戴大人一人在京中,打拚不易,實在辛苦了。”


    “其實辛苦還是小事,最怕辜負長輩的期望。”外麵風聲呼嘯,天寒地凍,小小的馬車如同大海裏的孤舟,他們是同舟而渡的旅人,哪怕是萍水相逢,這時候也要生出一點同病相憐的情緒來了。


    “我本就是晚來子,我祖父今年已經八十了。他為人方正,不苟言笑,送我上京那天,他心中其實覺得是最後一麵的,所以一直送我送了三個驛亭……”戴玉權將手攏在暖爐上,一點微光照在他臉上,即使是這時候,仍然神色得體:“年後家裏有信來,他不肯說實話,還是堂兄告訴我,說他左眼已經全盲了,隻有右眼看得見一點,還在催著他們把我以前的文章找出來,集結成冊寄給我……”


    他自嘲地笑了。


    江南五族選出來的最適合的人,一定是樣樣出色,讀書也絕不會差。可惜是不能走正經讀書人的仕途的,從他由平郡王府進入皇商,又進內府衙門可以看出來。


    他祖父一定很為他惋惜。


    “京中風俗,上京趕考的士子,常常向名人行卷。戴大人如此的才幹,日後不愁沒有收門生桃李滿天下的時候。”清瀾不說假話,隻能順著真實情況往下安慰:“戴老大人如此苦心收集的冊子,以後一定有用得著的時候。”


    他自己的讀書路斷了,但未必沒有比所有讀書人都爬得更高的時候。陳大人那樣的學問,尚且成為文臣首領,何況戴玉權這樣前程無限。


    清瀾這句安慰顯然是對了戴玉權的胃口,他是江南五族供出來的希望,身上既有讀書人的部分,也有實幹的部分。此刻如同蟄伏的蟲,異日未嚐不是起勢的虎。


    所以他才會直接問道:“是幼卿的那首詞吧?”


    “什麽?”清瀾不解。


    馬車昏暗的燈光中,戴玉權這樣開門見山地問她:“那天在席上,沈少夫人說有首詞適合葉小姐,與荷花有關,沈小姐說是女子寫的,當時我就猜到了。我猜葉小姐回去也翻書了,是幼卿的那首詞吧?”


    清瀾反應了過來,所以臉也紅了。


    “其實這首詞寫得很好,從來詩詞不在於工巧,隻要對情對景,發自內心。哪怕是新手寫來,也自有動人之處。”戴玉權評價道。


    他評的不是詞,是詞中的感情。


    他全猜到了。


    怪不得淩波那樣看重他,這人確實聰明沉穩得可怕。


    當日韓月綺在席上打啞謎,清瀾就覺得不妥,她於聖賢書上厲害,詩詞卻一般。回去翻書翻出來,才知道是宋朝一位叫幼卿的女子寫的浪淘沙,故事是尋常故事,不過是青梅竹馬,與表兄一起讀書,自幼定情,父母嫌貧愛富,為難表兄,將幼卿嫁給了一名武將,表兄日後卻登了科,上任做官。正好幼卿隨武將在陝右帶兵,雙方在驛站相遇,表哥策馬不顧,幼卿才寫下了這首詞。


    “目送楚雲空,前事無蹤。漫留遺恨鎖眉峰。自是荷花開較晚,孤負東風。客館歎飄蓬,聚散匆匆。揚鞭那忍驟花驄。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


    韓月綺開玩笑,是開其中那句“自是荷花開較晚,孤負東風。”因為那日花名簽上清瀾剛好掣中荷花,寫的是“當年不肯嫁東風,紅衣脫盡芳心苦”。


    有誰比大勝而歸,二十四歲封侯拜相的崔侯爺更配得上東風這個意向呢?


    而韓月綺到底是清瀾的朋友,她選的句子,比花名簽上要溫情得多,也寬慰多得。不是東風的錯,當然也不是荷花的錯,花開花落哪裏有錯,她不過是花開得太晚,所以辜負東風罷了。


    也許是清瀾窘得太過,戴玉權反而先開了口。


    “世人傳頌這首詞,是惋惜詞中的感情,不是要苛責幼卿小姐的意思。”他開口就語帶寬慰:“世上女子本就身不由己,我身為男子,也隻能看見命運無常。要真有那樣的糊塗人,因為女子不能做主的婚姻而苛責女子,進而記恨,那也如同詞中表兄一樣,是不值得的人罷了,還好沒嫁給他。”


    但清瀾是最誠實的人,即使世人都為她開解,她也並不借此為自己開脫。


    她隻是反問道:“那如果詞中的小姐,是自己做主的呢?”


    戴玉權也為之一愣。


    但他很快反應了過來。


    “正如那日沈少夫人所說,緣生緣滅尋常事,小姐又何必自責呢。”


    他似乎要往下說,卻欲言又止。


    清瀾疑問地看著他。


    “戴大人但說無妨。”她自嘲地笑道:“要按世人的說法,我們也算是好友了,戴大人不必擔心,我不是迂腐的人。”


    要說起來,他們兩個的性格還確實挺像,規矩都懂,聖賢書讀遍,但卻自有一股不守規矩的勁,藏在重重的規矩和禮節之後,不然,她身邊的人也不會都是淩波和韓月綺這樣喜歡劍走偏鋒的了。


    戴玉權也因此下定了決心。


    “那日海棠宴,我在涼亭小憩,無意間聽到了葉小姐和沈少夫人的對話,因為飲了酒,反應遲緩,要提醒已經來不及了,隻能聽完了。實在失禮。”他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希望小姐原諒。”


    清瀾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說的是哪段對話。


    是她跟韓月綺說,淩波要被她逼壞了。清瀾為淩波不嫁,這犧牲太重,所以淩波也遲遲不嫁,耽誤了婚事。韓月綺看出來,這也反過來逼得清瀾無處可走,不得不給出一個讓淩波安心的結局來,否則又耽誤淩波的青春。姐妹倆如同相互纏繞的藤蔓,本身都是好意,卻互相都要把對方纏壞了。


    清瀾其實也在想這件事,她原本想著是等閑下來,要像上次勸淩波逃婚一樣,好好跟她剖析清楚。淩波不必等清瀾有了好結局再嫁,不然那不是互相耽誤了麽?好在裴照的心誠,後麵的事又一樁跟著一樁,她一直沒找到機會開口。


    其實嫁不嫁,她自己也無所謂了,一輩子不嫁又如何呢?終身奉道也不錯,京中小姐不是沒有終身不嫁的,流言也無所謂,人這一輩子哪能不被人說呢。況且淩波已有了這樣的好結果,甚至權勢有點太過了,連當年的舊仇也一並報了。這已經是十六歲的葉清瀾想都想不到的好結果。


    她隻要家人平安,兩個妹妹都開開心心,要是能夠惡人有惡報,那就更好了。


    世上哪能事事如意呢。


    崔景煜是她這條路上的一條小岔路,雖然開滿了花,到底走不下去,月綺整日說不要辜負好青春,其實年輕時有過這樣一段,就已經值得了。憑借一點念想,也能度過許多年。


    但她沒想到戴玉權會給出另外一個選擇。


    “葉小姐說我們是知己好友,我想我們也確實是,都是看重責任多過自己的人。”他笑著向清瀾提出邀請,溫和而友好:“既然我偷聽已是犯了錯,不如錯到底吧。下官鬥膽,請葉小姐在做姑子之外,也想一想我這條路吧。”


    清瀾大驚。


    那日在席上,她隻當崔景煜是故意為難戴玉權,沒想到他還真有這想法。


    “戴大人,婚姻不是可以玩笑的……”她遲疑開口。


    “但正如沈少夫人所說,情生情滅是尋常事,如果不以情來開始婚姻,是不是更穩靠呢?”戴玉權剛想繼續說下去,馬車廂卻被人用力一搖。


    崔景煜的聲音響了起來。


    “看來,我來得確實不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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