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戴玉權向自己求親這事,清瀾是想要解釋的,關於這場大風雪,關於在車廂中避寒,關於求親。


    但沈夫人那邊隻怕等不得。


    他們之間總是如此,總是來不及。


    “沈夫人病重,有個方子管用,我請戴大人幫我在內府衙門找一味藥,說是送到青雲觀了,我們原本想連夜上山,但是風雪太大,被攔在這裏了。”她隻能簡短說明情況,寄希望於他懂。


    因為他是崔景煜,而他一定懂。


    “羅勇,跟我走一趟吧。”他隻冷冷指揮:“禹山回去守城門口,今日大雪,城中隻怕也不太平。”


    清瀾立刻意識到他在當值。


    “我有長公主殿下的令牌。”她立刻補充:“沈是尚書府,也可以請衛戍軍負責防衛,不算擅離職守。”


    崔景煜連看也沒看她手上的令牌一眼。


    他甚至像根本都不想看她一眼。


    “多預備一匹馬。”他吩咐羅勇:“踏雪不像照夜沉穩,把馬腿裹上,穩靠些。”


    清瀾立刻意識到,這樣的天氣,馬也看不清道路,隻怕有別斷腿的危險。她記得他跟自己說過,馬的腿一斷,就等於廢了,養不回來隻能處死。十分殘忍。


    她一生處處穩妥,從不虧欠人,甚至都是給的更多。隻是對他,總是處處勉強。


    越是這時候,偏偏越還有事。她隻能自己下車和他說,見他牽出照夜來,準備翻身上馬,隻能硬著頭皮道:“我也得一起去,隻有我認得那味藥。”


    他仍然垂著眼睛,並沒多說,隻是道:“上去吧。”


    但她並不會上馬,知道他不想理自己,偏偏是這樣緊急的時刻,耽誤不得,她看似端莊溫柔,其實性格裏也有股韌勁,真就伸手攀住馬鞍,準備往上爬。


    腰上卻忽然被人攬住了,同時身體一輕,崔景煜如同舉一片葉子一般將她舉了起來,清瀾正在慌亂之際,聽見他道:“腿分開。”


    清瀾沉下心來,學著沈碧微平時騎馬的模樣□□,坐上馬鞍,她不知道手扶在哪,身體不由得往前一栽,好在崔景煜這時候已經翻身上馬,將她攬了回來。


    他手持韁繩,將她攬在自己懷中,道:“抓住馬鞍就行。”


    軍中不穿大氅,無論雨雪,都是一頂披風,他用披風將清瀾一裹,策馬向前,帶著羅勇和孔章,直奔青雲觀。


    上山的路其實還好,隻是冷,看得出他來得匆忙,雪帽手套,一概沒有。沈碧微早說過騎馬難,哪怕是最好的馬,也這樣顛簸。清瀾坐在他懷中,耳邊風聲呼嘯而過,昭君套上的皮毛拂過臉邊,也像刀割一樣疼,她從來是規行矩步的世家小姐,別說騎馬,連走遠路也少,明明是這樣危險的場景,她卻也無可救藥得覺得安心。


    其實那時候他說過要教自己騎馬的,還有鳧水,還有要去看海,看大江大河,要看邊疆的長河落日,大漠孤煙……


    命運多捉弄人,偏偏在諾言都被背棄的時候,讓他帶著自己騎這一遭馬。


    清瀾坐在馬上,沒有與他說話,知道說了也多半聽不清。她雙手扶著馬鞍,看見他握著韁繩的手被風刮得通紅,才知道他為什麽讓自己扶著馬鞍,這樣手就可以藏在披風裏,不必露出來。


    崔景煜騎馬帶著清瀾,策馬向前。騎馬的時候他很多時候什麽也不想,今日的雪雖大,在邊疆也不算什麽,青雲觀他和照夜都去過一次,自然記得路。


    這於他不過是最平常的一件事。


    如果他懷中不是坐著自己曾經的未婚妻子。


    如果他不是剛聽見別人在馬車廂裏,跟她求婚。


    當初在密林裏就該一箭射死那姓戴的,橫豎春狩年年有誤傷。


    崔侯爺殺心正盛時,手上卻忽然一暖,他幾乎要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但不是。


    邊疆最大的風雪他也策馬穿過,在冰河裏作戰,那徹骨的寒冷,早將他的手也凍出一道道口子,這點風雪,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但他懷中坐著的、戴著毛茸茸的昭君套的、皮膚嬌嫩得如同花一樣根本吹不得風也經不得雪的、從來沒有受過什麽傷,尤其是在他在身邊時的葉清瀾,就這樣伸出手來,蓋在了他握著韁繩的手上。


    -


    因為路上那個動作的緣故,到青雲觀的時候,清瀾的手立刻就裂了口子。


    先崔景煜還沒發現,到了他們匆匆進了倉庫,道人匆忙點起燈火來,他們分開找藥時,他才發現,清瀾匆匆翻找冊子的手上,手背的指節上全是裂口。


    “拿獾子油來。”他立刻吩咐道人。


    清瀾阻止了他。


    “先找藥材,找到了再說別的。”她固執得很,立刻又翻開一本,正在找時,那邊羅勇先道:“找到了!”


    清瀾湊過去看,是上個月十五的記錄,上麵寫了一匣肉蓯蓉,立刻舉著燈去翻找成包的藥材,崔景煜先找到正月十五的那一大包,拔劍切開了捆著的繩子,裏麵大包小包,清瀾一眼看見。


    “是這個。”她蹲在地上,想把一個匣子抽出來,崔景煜將上麵壓著的重物搬開,她打開一看,裏麵確實是整根的肉蓯蓉,黑漆漆的。


    “切一截我看看。”她遞給崔景煜,又將切出來的截麵湊到燈下仔細查看,用指甲掐掐,看有沒有油沁出來。


    她看肉蓯蓉,崔景煜就看她,看她認真時的眉目低垂的菩薩麵,看她手上細細碎碎的血口子。


    “是這個。”清瀾喜出望外,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個小藥包來,拿戥子稱出一段來,一邊放進藥包裏一邊道:“石河肉蓯蓉是臣藥,要用三兩才夠,切成薄片就行。”


    崔景煜卻將藥包從她手中取走,遞給了羅勇。


    “羅勇的踏雪最快,又是熟路,他去送,一刻鍾就到沈家。”他還問清瀾:“還有什麽要囑咐的沒有?”


    清瀾隻把藥方子也拿出來,包在藥包裏,塞給羅勇。又分出一大份肉蓯蓉和番紅花交給他,道:“沒有什麽了,煎法也寫在方子上了,三碗水煎成一碗,趁熱喝。一劑就能止痛,三劑退燒,要是沒效果,就是藥材出了錯,你把肉蓯蓉和番紅花帶上,別的藥沈家應該都好找。”


    羅勇立刻塞進懷裏,不再耽擱,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清瀾一顆心這才落了地,又把剩下的肉蓯蓉收起來。崔景煜又吩咐孔章:“去叫幾個人,把那輛馬車和車上的人都送回家去。”


    孔章問:“那將軍你呢?”


    “我等雪小了再下山。”


    其實崔景煜什麽時候下山都不要緊,孔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周全得很,雖然仍按著軍中規矩叫將軍,其實是在問:馬車走了,那這位小姐如何下山?


    但小姐似乎也並不介意,反而順手抽出一張道長預備的紙來,在那寫著什麽。


    “你等等。”她一麵寫,一麵道:“你替我送一封信,給那馬車上的戴大人。”


    她的字極漂亮,但誰都沒靠近去往信紙上看一眼。孔章在心裏默默佩服自家將軍:果然沉得住氣。


    她寫完信,自己疊成一個信封,手卻有點不聽使喚。崔景煜道:“我來吧。”從她手上接過,幾下疊成,遞給了孔章。


    孔章也不敢在這多停留,隻得匆匆下山,去奉行自家將軍的命令了。


    崔景煜送走孔章,在倉庫裏找到了獾子油,一轉身,卻不見了葉清瀾,但青雲觀不大,崔景煜很快在大殿裏找到了清瀾。


    滿殿神像高大,彩塑莊嚴,她站在神像前,手持道香,正一炷炷插入香爐中,神色肅穆恭敬。


    “我記得你以前不信這些的。”崔景煜道。


    他站在神殿中,仍然這樣桀驁不馴,手扶佩劍,是戰場上回來的人的習慣,玄色錦袍上遍繡雲紋,雲中蟒,是官家特賜崔魏兩家能用的紋飾。


    他不知道清瀾是因為他才開始信這個的。


    他不知道,清瀾也並不說,隻是溫順地上完了香,才回答道:“命運無常,人力能決定的東西太有限了,祈求神佛保佑也是常事。”


    其實她隻為那一件事,祈求過神佛保佑。子不語,怪力亂神,讀聖賢書的人,對於這種仰賴神佛的念頭其實是不甚提倡的,苦其筋骨,勞其體膚,都是要靠自己熬過來的,艱難困苦,玉汝於成。


    但這世上總有人求不得,也舍不下的東西,哪怕她是律己如苦修的葉清瀾,也毫不例外。


    “你知道旃羅王的故事嗎?”崔景煜扶著劍問她。


    在道觀的大殿裏,偏講佛家的故事,也確實是他會做的事。


    但清瀾是知道他為什麽要講的。


    “我知道。月綺也跟我講過。”她道。


    年輕的旃羅王子,國破家亡,未婚妻子改嫁仇人,為此怨恨這世界許多年,等殺回故國奪回一切時,卻發現自己的未婚妻早已死去,多年來他追逐的不過是一個幻影,仇恨的也不過是一個誤會。這世上他愛的和他恨的人,都早已離去,因而看破紅塵,立地成佛。


    “但我後來翻書,卻看到關於這故事的另外一個說法。”崔景煜站在神像前,經過戰場的將軍身上都有威,說成殺氣也許淺陋了點,更像是鐵鑄的塑像,經過風雨露出強硬的底色來。


    但他看著她的樣子,又好像仍然是二十歲那個牽著馬馱著她走過桐花溪的青年。


    他說:“在那個故事裏,旃羅王登塔看見自己妻子的遺骨後,並沒有因此大徹大悟,他收斂了她的屍骨,在王城登基,成為了很好的國王,國家富庶,歌舞升平,但在這一切都看起來無比完美的時候,有一天他忽然刺瞎了自己另外一隻眼睛,因此成為了一個乞丐,在塵世流浪,他的王國也有了新的主人。他流浪許多年,臨死的時候,接引佛來渡他,點破他的迷障……清瀾知道是什麽嗎?”


    也許是這滿殿神像俯視的緣故,清瀾有些恍惚。


    他叫她清瀾,這點也像極四年前。


    不該問的,他是那樣好的將軍,故布迷陣,必有伏兵。這四年裏,清瀾為他看了無數本兵書,每看一本都離他更近一點。


    但她仍然問道:“是什麽?”


    崔景煜垂著眼睛,回答了她。


    “那本書上,旃羅王的故事,叫作‘三難舍’,隱喻的是世人心中最難舍的三樣東西。由王子變強盜,是愛難舍,登塔見妻,是恨難舍,最後弄瞎眼睛甘為乞丐流浪,是因為新的記憶在漸漸覆蓋舊的記憶,瞎了眼睛,就可以記得妻子的模樣,記得父母,記得過去的王宮。是執著難舍。接引佛點破他的迷障,三難舍也最終被舍棄,旃羅王於是成佛。”


    他講完這故事,平靜看著清瀾眼睛:“但我不過是凡人,為什麽要成佛。”


    清瀾意識到他要說什麽,心中轟然一聲,本能地往後退。


    最開始在花信宴上遇到他,便是如此,那時候他穿朱袍,是俊美而冷漠的青年郎,站在花樹下給馬上韁繩,也是照夜,她和人群一起經過,他抬起眼睛來,隔著花樹看了一眼,彼此心中都驚濤駭浪。


    所以她知道他越來越多地出現在花信宴上不是偶然,比騎射,比跑馬,馬球宴拋花上樓,是誰來著,陳耀卿還是柳家的少爺,故意將花往她附近拋,他眼神一瞬間就冷下來。


    她知道,她一直就知道。直到韓月綺代為引薦,元宵節同遊燈會,走了一路,那麽多人喜歡她,她總淡然處之,唯獨他不同。


    她總感覺被他追逐,像草原上無處遮蔽的兔子,倉皇地找一個藏身之處。別人再怎麽直接她也毫無感覺。


    因為她知道自己不會向別人投降。


    唯獨他。


    就像此刻在大殿中,滿天神像俯視,他往前走,她立刻倉皇後退,如同敗軍之將,何以言勇?


    退到殿門口,她險些絆倒,好在他欺身上來,勾住她的腰將她撈了起來。清瀾剛剛站穩就連忙逃開,這像極詩經上男女之間的追逐,那少女反反複複請求,也不過是希望對方不要越過她的牆而已。


    因為她喜歡他,所以他天然有這權力,在這昏暗道觀裏向她要一個答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當年不肯嫁東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明月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明月傾並收藏當年不肯嫁東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