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這時候遠處夜空亮起。


    這是清瀾第一次遠遠看見哨箭,原來是這樣的紫紅色,並不很顯眼,也許是此刻的風雪太大的緣故,隻在夜空中一閃而過。崔景煜顯然比她先發現。


    “是沈碧微。”清瀾慌亂道:“她在跟我們傳遞消息,肯定是有急事,我們快下山吧。”


    她其實甚至都沒經過思考,不過是要找個理由逃離此刻的處境罷了。


    但崔景煜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知道的事都告訴羅勇了,他一定是把東西帶到了,沈碧微用哨箭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讓你放心,也許沈夫人已經喝了藥,轉危為安了。就算藥方無用,你也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


    “藥方一定有用的。”清瀾固執地告訴他。


    崔景煜笑了。


    “好,藥方一定有用。”他這樣說著,哄小孩似的。他仍抓著清瀾的手,卻隻是將一個陶罐子的獾子油放在青雲觀的石欄杆上,給她的手背塗上藥。


    清瀾這才意識到他追逐的意思,不由得臉頰微紅。


    崔景煜和她走到定親,怎麽會不明白她在想什麽。


    “你放心,我並沒有那麽壞。”他垂著眼睛道,明明是這樣英武俊朗的侯爺,這時候卻這樣讓人心軟。


    清瀾知道他的意思,他以為清瀾剛剛步步退讓,怕的是另外一個可能性:畢竟是孤男寡女共處。


    他早已不知道清瀾眼中的他從未變過了。


    清瀾的喉頭發酸,像是哽住了,但也隻是道:“我也從來沒覺得你那麽壞。”


    她的崔景煜,是桀驁又英武的青年將軍,有最高傲的心性,怎麽可能會趁人之危,欺負女眷?他隻會像她一樣,被困在自己的責任和傲慢中自苦罷了。


    “你隻是不想給我一個答案。”崔景煜替她補足剩下的話。


    他仍然垂著眼睛,同樣是將軍,卻是和裴照全然不同的相貌,他更像演義中戰無不勝的將軍模樣,發墨黑,眉如劍,眼如寒星,拒人於千裏之外,所以誰也看不到他垂著眼睛塗藥的時候這樣讓人心軟。


    清瀾的皮膚細白,像上好的緞子,所以有了傷口才格外驚心。是一道道極細的血口子,甚至看不出多少紅色,但能想見有多疼。


    這樣的傷口,他在北疆經過多少次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麽了?”她有些茫然地道:“很可笑吧?景煜。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明明什麽用都沒有……”


    其實她知道的。


    在那一刻,她隻想分擔他的疼痛,哪怕自己也知道沒有任何的用,仍然忍不住伸出手。


    那天她為楊林城的女眷辯解,說她們千裏萬裏跟去北疆,生死置之度外,求的不是富貴,也不應該用富貴來回報她們,正中肯綦,但長公主沒有問她,不求富貴,求的是什麽呢?如果問了,她那天應該是回答不出來的。


    但今日她知道了。


    她求的隻是分擔他的危險和痛苦,哪怕能分到一絲都好,哪怕無能為力都好,也要跟隨他千山萬水地過去,這樣,就算他死在戰場上,至少自己也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而崔景煜聽懂了。


    他也笑了。


    “清瀾這樣說,那我做的事也就不算過分了。”


    “什麽過分……”清瀾還在不解,下一刻她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因為崔景煜拿出了那封信,用青雲觀的紙匆匆寫就,疊成信封模樣,以蠟封口的那封、她寫給戴玉權的那封信。


    清瀾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立刻就伸手去搶,哪怕她這樣的高門貴女也有失態的時候。


    崔景煜隻把手往上一抬,看起來倒像清瀾在往他懷裏撲,清瀾立刻就察覺了,立刻不肯搶了,隻沉著臉道:“搶人信件,不是大家公子所為!”


    她到底溫柔,不用偷,更不用偷看,也是知道他不會。


    崔景煜也並沒有為此而生氣。


    也許是今晚的時機太好了,自從回京以來,整整幾個月,他們其實從未有過這樣獨處的時間,永遠是丫鬟婆子跟著,葉淩波和韓月綺還在旁邊穿針引線,引用許多典故,魏禹山和鎮北軍眾人則是為他忿忿不平,人人都為他們的事忙得起勁。


    隻有他們倆,是漩渦中心的兩個人,隔海遠遠對望,仿佛要這樣僵持一輩子。


    好在也有今天。


    青雲觀風如嘯,雪如綿,留守的道人早縮回偏殿去烤火,滿山古樹堆雪,一殿神像,見證他們這兩人的第一次獨處。


    而在這時候,麵寒如鐵的崔侯爺,也終於能說出一點真心話來。


    他說:“我想我隻是和清瀾一樣,情不自禁,所以身不由己罷了。”


    清瀾的耳中頓時轟的一聲,滿麵漲紅,整個人像被拋入火中,又像是從五髒六腑內燃起一把火來,燒得麵皮又薄又熱,幾乎要從身體裏麵燒穿來。


    他知道,他都知道。


    她為什麽要在馬上悄悄用自己的手覆住他的手,為什麽在殿中看見他,明明沒有危險,卻頻頻躲閃。他都知道,因為他也一樣。


    所以他要截下她給戴玉權的信,即使他知道信上多半不是許婚的話,以她周全的性格,更可能隻是道謝,不會提起那段尷尬的對話。但他忍不住,因為他聽見車廂裏戴玉權的求婚,就像那天在海棠宴上,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戴玉權。就像更早以前,他連清瀾托付他帶戴玉權一起狩獵,他也那樣生氣。


    因為他仍然這樣無可救藥地喜歡著自己,所以妒火中燒,所以他截下自己給戴玉權的信,不管上麵寫的是什麽。


    滿京中最周全的世家小姐,和最有成就的世家子弟,在這場情裏,都一瞬間變成兩個孩子,不想後果,不想有沒有意義,甚至不管有沒有用,隻是情不自禁,所以身不由己。


    清瀾立刻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躲開崔景煜的目光,繞過廊柱,直接往庭中走,一麵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崔景煜卻不讓她有機會逃避,仍然緊跟,他像個頂尖的獵手,一路尾隨她的蹤跡,並不直接抓住她,因為知道她會驚慌失措,但也並不放過她,隻幾步就跟上她到庭中,抓住她的手,將她按在一棵梧桐樹下。


    偏偏是梧桐樹。


    她這樣慌不擇路,竟然逃回當年他們定情的那一宴中,此刻頭頂梧桐樹已經新葉如蓋,隻是被一場倒春寒落滿了雪,隻怕這樹桐花今年要失約了。


    恰如他們當年的婚約。像一樹花苞積蓄了一年的力量,卻被一場雪凍回冬天裏。她從此諱莫如深,再不肯提。他卻悄悄收拾好舊河山,再來問她討當年的債。


    “那天淩波放走了我的老虎,我其實並不生氣,但看見她和裴照那樣圓滿,心中難免無名火起,我問她,你口口聲聲說清瀾為你犧牲,但你又和裴照在這裏卿卿我我什麽呢?”他道。


    他總有辦法引得清瀾開口,就像此刻,清瀾聽到這話,立刻皺起眉頭,譴責地看著他。


    “你怎麽可以這樣說她!”她立刻道:“當年的選擇是我自願做的,淩波現在過的生活,就是我最希望的事,她和裴照要如何,都不關我們的事。”


    崔景煜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中的歎息聲。


    要是以前,他一定因此沉下臉來,覺得她為了維護葉淩波誤會自己,但今日他隻是道:“你不想知道葉淩波怎麽回答我的嗎?”


    此刻的她,就像一隻警惕的兔子,在陷阱旁邊小心翼翼地往下看,盡管知道問下去一定危險,但崔景煜知道她一定忍不住。


    因為陷阱中放著她那個寶貝妹妹。


    果然她就問道:“淩波說什麽?”


    “她說:崔景煜,你此刻看我不順眼,不是因為我和裴照卿卿我我,這樣圓滿,而是因為你知道,清瀾還困在你們四年前的事裏。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姐妹其他處境都是一樣的,區別隻在於,我有裴照,所以我在這開開心心,礙你的眼。而清瀾身邊的那個名額,本該是你,是你沒給清瀾圓滿和快樂,所以她現在才困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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