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隻鴿子從掉落的葫蘆裏鑽出來,像是被驚著了,爭先恐後地往天上飛。


    王卿望著那被紮成刺蝟的樹幹,緊緊抱住懷中的水壺。


    他方才,當真隻是隨口一說而已。


    然而瞧皇帝這架勢......


    別不是恰好被他說中了?


    “皇爺。”王卿滾了滾喉嚨,簡直要被驚掉下巴,納罕道:“真的啊?”


    真是因為女人!


    天爺。


    自己這位皇帝表哥,自小跟著先帝在軍營裏打滾,十幾歲的年紀,別的同齡人都通房妾室一大堆了,他還沒娶妻。


    四年,從金陵打到京城,夜裏連個暖被的都沒有,先帝不忍兒子受苦,賜了個丫頭過去,叫她每日裏伺候湯水,鋪床疊被,沒成想那姑娘在營帳裏屁股都沒坐穩呢,就被轟了出來。


    先帝問他,隻說,“兒子要打仗,身邊跟個女人麻煩。”


    後來天下終於打下來,他還沒考慮娶妻的事兒,太後急了,先帝這才拍板兒,給他選定了太子妃。


    這麽些年,除了想著做一位明君,他好似對別的事情並不熱衷,至少,他從未聽聞過他在乎過哪個女人,更別提因為女人而生氣窩火了。


    他對她們,從來掀不起什麽波瀾。


    如今皇帝這幅模樣,要當真是因為女人,那可真是三更半夜見太陽——離奇得很!


    王卿不好打聽後宮的事,但還是忍不住訝然道:“是宮裏哪位娘娘啊?敢給您氣受?”


    據他所知,他這位表哥身邊的那些妃子們一個比一個溫順,巴結他還差不多,哪裏有這樣大的膽子惹他不高興。


    關鍵是,皇帝還將這份不高興放在心上,這麽久都沒散。


    王卿想破了腦袋也沒在後宮裏找出這麽一個人來,他娘也沒說最近皇帝同哪位娘娘走得近呐。


    皇帝嘴角微抿,神色淡淡,瞧著並沒有與平日裏有何不同,一滴熱汗正順著鬢角流向他鋒利的下顎。


    或許是王卿方才的聲音太過響亮,在無人注意的地方,他眸光微閃,不知怎麽的,忽然就想起那日的情景來。


    月洞門外,少女的身影影影綽綽,仰著頭,不斷向少年逼近,眼神中滿是愛意,聲音更是軟的不行,仿佛要滴出水來。


    相比那幾夜同他在一起時,愈發顯得嬌俏。


    若是沒有那幾次的陰差陽錯,那幾次同她在一起的,就該是他的兒子,而不是他。


    如今一切隻不過是重新回到正軌罷了。


    他們感情好,是太後所期盼的,同時也是——


    他所期盼的。


    寧王年少,心性未定,早些尋個可心的人成親,或許真能同太後所說的那般,收收浮躁的性子。


    至於他心底的那股無名火,大約是天氣太燥的緣故。


    同旁人無關,更與那沈氏無半點幹係。


    他垂眼,那滴汗經過喉結,最終沒入衣襟之中。


    皇帝接過宮人送上來的濕帕子擦脖頸上的汗,也不瞧王卿,隻道:“再胡言亂語,現在的洗馬你就不要幹了,到鎮撫司裏去曆練兩年。”


    王卿一聽‘鎮撫司’這三個字就頭大,連忙告饒,說自己方才是在胡言亂語,隻求皇爺別怪罪,要怪罪也成,罰他半月俸銀意思意思就成,別的就免了。


    說完,小心覷看皇帝臉色,見他隻是淡淡瞥了自己一眼,轉頭便將弓箭交給宮人,囑咐他往後這弓如何養護才不會落灰受潮,聲音輕緩,神色如常。


    但王卿卻怎麽瞧怎麽不對勁。


    他咂摸咂摸幹渴的嘴,又看了眼那被皇帝射成篩子的樹幹,重新抱起水壺往胃裏灌水。


    方才,當真是他胡言亂語嗎?


    -


    卻說自從皇帝特意吩咐宮正司要教荷回規矩後,宮正司不敢懈怠,除開原先派來的女史,又特意派了一名宮正過來,重新教授荷回宮中的禮節規矩。


    這位宮正相比姚司司他們要嚴厲許多,教東西一絲不苟,好幾次荷回記不住,她即刻拿了戒尺來,叫荷回伸手,啪啪就是幾下,幾日功夫下來,荷回的手已經疼得拿不了東西。


    看著才繡一半的賀壽圖,荷回拿手指撥動了下上頭的繡花針。


    她覺得,皇帝肯定很討厭她。


    要不然平白無故的,他忽然囑咐宮正司的人教她規矩做什麽?


    那些規矩她早就學過一遍了,而且她自問,這些時日她並沒做過什麽違反宮規之事。


    除了——


    同寧王夜裏幾次私會。


    可這件事除了她與寧王,旁人應當並不知曉,他們幾次見麵都很小心,也從未聽聞宮中有關於此事的傳言。


    而且就算這件事被發現,別人不說,太後也隻會高興,大周一向以孝治天下,皇爺對太後的孝順是出了名的,太後高興,他自然也會高興,怎麽會叫人來為難她?


    荷回又想起之前為數不多的與皇帝的兩次碰麵。


    第一次,雖說皇帝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叫她有些害怕,但後來聽聞,那時太後正因秀女一事同皇帝生氣,他心情不好,情有可原。


    第二次,皇帝去給太後請安,連看都沒看她一看,便因事匆匆離去,也未曾對她顯露出什麽厭惡。


    或許隻是她自己嚇唬自己,皇帝此舉隻不過是為了寧王著想,想叫他有一個配得上他的王妃罷了。


    這日恰逢七月初七乞巧節,太後叫了淑妃、慶嬪等一眾宮眷在雨花閣聽戲,又叫人到壽明殿來喊人,荷回這才鬆散下來,逃脫宮正魔爪,換了衣裳,前去給太後請安。


    到了地方,台上戲還沒開鑼,太後正坐在外頭寶座上,看院子裏女眷們焚香,看見她來,指著其中一個空蒲團,道:“沈丫頭你也去,跟著她們拜七姐。”


    七姐就是織女娘娘,荷回有些吃驚,原來不單外頭民間,在這宮廷之中,也有七夕拜織女的習俗。


    荷回記得奶奶和娘親在時,每到七夕這一日,她們便會將她仔細打扮一番,清掃院子,在院中擺上條案,上頭供奉各樣瓜果,拉著她對天叩拜,祈求她長大後心靈手巧。


    後來她們相繼去世,每年今日,便隻有她一個人做此事,再後來,爹爹新娶的繼母說家裏窮,沒法子買那麽多貢果,便勒令她不許做這無用功,有燒香的空,還不如多繡幾幅繡品給家裏攢點錢。


    可繼母自己,卻會在夜裏偷偷擺上香案瓜果,拉著妹妹焚香祈禱。


    宮人見荷回一直站在那裏不動,不免小聲催促,荷回這才回過神來,提著裙擺跪到最後麵那個小小的蒲團上。


    今日除宮女外,宮裏的女眷們,包括太後穿的都是司衣局發下來的鵲橋補子,隻是在細節處有些不同,太後用孔雀線,娘娘們用金線,而荷回和其餘女官們用的則是銀線。


    拜過織女,宮人們又奉上金盆盛的水來,叫娘娘們扔一根針在裏頭,這便是宮中盛行的七夕投針驗巧。


    荷回也學著她們的樣子,往自己麵前的那盆水裏投了一針。


    太後瞧著熱鬧,說:“成了,聽戲去吧。”


    有幾位妃子荷回沒有見過,一一同她們請安後,被她們拉著說話。


    “早聽聞太後叫人從外頭帶回個伶俐的姑娘,一直不得見,今日可算瞧見真人了。”


    荷回頭一回聽見有人用‘伶俐’這兩個字形容自己,不免有些心虛。


    頭回見麵而已,等往後時日長了,她們自然不會說了。


    到閣樓裏各自落了座,不一會兒,皇帝終於帶著寧王出現。


    坐在荷回前頭的幾位妃子顯得十分激動,不住地理頭發整衣襟,起身行禮時,有一位還險些被椅子絆倒,幸好被荷回扶住臂膀才免了一場笑話。


    那妃子在小輩兒麵前險些出醜,羞得滿臉通紅,險些落淚,掙開荷回的手,勉強跪定。


    皇帝叫起,坐到禦座上,眾人這才敢起身落座。


    今日台上唱的是花鼓戲《牛郎織女》,眾人目光豔羨,等唱到織女牛郎兩人被王母分開而痛苦萬分時,又不免感慨落淚。


    相比那些被這兩人愛情感動的娘娘們,荷回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隻覺得織女回天上過神仙日子去了,多好,牛郎做什麽要攔她。


    “你不感動嗎?”她身前一位妃子見她木呆呆的,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忍不住問。


    荷回用力彎起唇角,說:“感動的,娘娘。”


    要多真誠有多真誠。


    戲看得太久,荷回隻覺得漸漸有些呼吸不過來,今日出來的急,裹胸布勒得太緊,叫人難受。


    荷回趁沒人注意的功夫,同身後宮人說了聲,便帶著姚朱出來。


    到了外頭,才終於好受一些,坐在太液池邊的廊子上,瞧那邊有株荷花開得極好,於是一手摟著廊柱,彎腰去夠,卻不小心打濕了裙擺。


    這可不得了。


    若是這樣回席上去,便是失儀,說不得回去又會被宮正打手心,她手心現在還疼,總不能舊傷又添新傷,於是叫姚朱回去取衣。


    姚朱道:“姑娘先到那邊屋子裏去,我取了衣裳便來找您。”


    荷回點點頭。


    在廊子上又坐了一會兒,衣裳還沒幹,濕漉漉的叫人難受,加上裹胸太緊,荷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怕人出來瞧見自己這幅模樣,荷回起身,往姚朱所指的屋子走去。


    隻是那一片屋子太多,荷回不知姚朱指的是哪個,便隨意找了一個進去。


    裏頭空空蕩蕩,安靜得很。


    荷回關上門,坐在明間那個羅漢榻上等了小半炷香還未等到姚朱過來,等確認了半天裏頭沒人,這才起身,越過那架山水屏風往裏間去。


    一邊走,一邊褪去身上的衣裳。


    裹胸太緊,需得鬆散鬆散才成,不然等不來姚朱,她自己先要暈過去。


    屋子裏寂靜無聲,荷回身上那件孔雀補子率先落到地上。


    接著,是裏衣。


    再接著,是裹胸。


    夏日裏穿的少,不過一會兒功夫,荷回上半身便褪了個幹淨,隻有裹胸布的小半端還鬆鬆垮垮掛在腰間和臂彎。


    雪白的肌膚大片露出,鬆軟飽滿的胸脯直挺挺起立,從被束縛的命運中掙脫出來,在空中顫了顫,其中兩點粉紅因為長時間擠壓而變得豔紅如血。


    皇帝一睜眼,在裏頭穿衣鏡內看到的,恰是這樣一副活色生香的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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