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法得知, 這個海中心的小島上四季是怎麽周而複始的。有人羨慕南方, 因為它缺乏了困惑的季節,但是,如果一年四季都是初春, 不冷不熱,不寒不冰, 人很容易失去某些能力。想象一下,樹葉不會約好日子一起瑟縮地掉下來, 它們失去集體貼著大地的機會, 再沒有腳踩上去的沙沙聲,昂長的白晝,令人厭惡的沙子。一切都是令人如此的厭惡。


    方真靠著四色花樹, 看著滿樹冠的花兒, 它現在經過培養已經失去了它的癖性、它的執拗,它真正地在每個季節都循環開放著。這些花樹, 是方舟請人為方真種植的, 記得第一天得到情報後,那個人就在某個地點等待著方真從懸崖上被人拋下去。


    方舟記得他從冰冷的海鹹的水裏抱起方真時候的情形,那雙眼睛沒有任何感情色彩,麻木、冰冷、呆滯。


    那時候,方舟輕輕附耳安慰:“堅持一下, 一切都會好的,再沒人能傷害你。”


    過了很久,好像那個季節是四色花開放的季節吧, 一些從城市中心被風刮到海麵的花瓣路過他們,方舟聽到方真的呢噥:“四色花……吱吱,看到了嗎?四色花。”


    那之後的一年,方真做了四次大手術才把手腳筋脈接好,這期間,方舟一直窺視著這個就像睡著了一樣的男人。他渾身都帶了夢,總是不想醒來,全身都是寂如空廊的清寧,仿佛他的生命就是一副黑白色的畫。


    那個時侯,方舟的任務就是照顧好這個神秘的少年,那個從到來之後就被大先生關注的孩子。他們一起吃、一起住,大先生為這個孩子起名“方真”,島上有無數的孩子,隻有這個孩子非常特別地得到了大先生和春水先生的關愛,幾乎到了嗬護備至的程度。但是這少年,就是不想接受,他拒絕、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


    方真的第一個笑容不是對這島上任何一個人展開的,他是對盛開的四色花展開的。原本北木南栽就有困難,這裏更是遠離陸地的海島,那些花猶如方真一般,換了土壤,也換了骨血。這花樹,第一次在九月開放的日子,當時的方舟貪婪地看著第一次微笑的方真,他喃喃地站在花樹下低噥:“吱吱,花開了呢,可惜你不在。”


    沒人知道那個少年的那段非人的歲月他是如何過來的,但是,猶如戲劇一般的人生,命運再次塑造了一個人格給他——冷漠的方真,對一切生命都不在關注的方真。


    “在睡?”方舟慢慢走到花樹下的方真麵前。


    “沒有。”方真慢慢張開眼。


    方舟伸出手想拉方真起來,但是想起以往的拒絕,他的手停到半空滯留在那裏。


    方真看了他一眼,又抬頭看下花樹緩緩地對著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方舟頓時眉開眼笑起來。他的笑容很美,在這個無名島,如果說大先生是最美麗的,那麽方舟一定是第二,可惜方真對方舟很自信的優點一直有些視而不見的態度,可是,全世界都知道方舟愛方真,愛得幾欲瘋狂。


    “小豆怎麽樣?”方真猶豫了還是問了出來,這段時間他沒去見小豆,那個孩子突然結了一個厚繭把自己包裹了起來。


    方舟和方真並列站著,伸手去掉他頭上的花瓣:“阿綠說他心跳很正常,我們都知道,他不是人類了,所以……這種現象也屬正常,我知道你擔心,擔心就去吧,去看看他,也許他會回應你的。”


    方真奇怪地看下方舟:“你不是一直很討厭他嗎?”


    方舟笑了下:“也不是討厭,我說我感謝他,你相信嗎?”


    方真再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方舟撫摸下樹幹:“你總是衝他笑,你知道,你的笑容是多麽的珍貴,所以,即使他獨占你,即使他襲擊我,我……我也覺得沒什麽,我喜歡看你快樂,方真,如果可以,多笑一下好嗎?”


    方真沒有回答他的話,轉身離開了這個地方,他走了幾步回頭:“沒什麽值得我笑的事情。”


    方真離開了,方舟坐在了方真坐過的地方,他貪婪地感受著泥土下方真的餘溫。這是他做過的地方,這裏有他的溫度。


    依舊是那個岩洞,依舊是那個不急不緩的開鑿岩壁的聲音,方真站在岩壁下,背負雙手,麵無表情地等待著。


    一個小時後,纓然把手裏的工具遞給侍女,接過侍女們遞給他的茶碗,緩緩地喝了一口水,開始用他那慢條斯理,音調尖細的聲音問:“考慮好了嗎?”


    方真沒直視著他:“考慮好了。”


    纓然:“如何?”


    方真:“我拒絕。”


    纓然做出一副意料之中的微笑:“春水說的沒錯,你們真是兄弟,他拒絕了月靈島的好意,你拒絕我的好意。我叫春水找人接觸過你的弟弟……”


    纓然說完,仔細地看著方真的表情,方真眉毛向上挑了一下,一絲不想遮蓋的不悅露了出來。纓然笑了,這孩子,生氣之前的樣子多麽像他。


    “安心,我答應過你永遠不傷害他的,事實上,我也的確無法傷害他……好了,不說這些了,對融心 “滅風”的動作先暫停,那隻小獸……”


    方真突然打斷他:“他是人,有名字,叫豆豆。”


    纓然頓時無奈了,他不想每次都因為這個問題和方真生氣,他搖頭:“好吧,你最近就不要出去了,那隻小獸蛻變之後,我擔心無人能控製他,所以,你就在我身邊多住幾天,你看,我也想你了。”


    方真轉身看下岩洞的另外一麵,那裏有個暗道,直通地下,地下那邊那個叫秋水的人還在做他十年如一日的老工作。


    對於方真的不置答,纓然顯然已經熟悉。人是奇怪動物,他後來的幾百年隻是性格薄涼、刻薄無比,甚至眼睛裏容不得半粒沙子,即使貼身在他身邊侍奉幾代的春水都是如此,唯獨對這個方真,真是,打不得、罵不得,甚至他對他是驕縱的。當然方真也值得他驕縱他,短短十四年,方真的能力是同齡人,甚至上一代的春水都無法比擬的,這一點他令纓然十分驕傲,畢竟他身上流著纓然的血液。


    纓然見方真並不理他,他繼續說:“最近,我找到一把醫器,據說是你那個弟弟做的,他的手藝非常好,我叫方舟買來就放在你的房間。”


    方真看了他一眼:“你想叫我做什麽,直說,軟禁或者其他的,別每次牽扯了吱吱在裏麵。”


    纓然竟然露出嗔怪的臉:“為什麽你總是覺得我會害他呢?”


    方真聽他說這話,隻覺得好笑:“大先生每天的時間,不就是算計算計這個,謀害謀害那個嗎?難道我說錯了?”


    纓然頓時大怒,但是看著那張和自己以前類似的臉,卻又有些無可奈何:“我慣壞了你,你越來越放肆了。”他這樣說。


    “你可以殺了我,要麽刺瞎我的眼睛,刺聾我的耳朵,要麽就把我丟進大海由我自生自滅。”方真的語氣充滿了憤怒和難以抑製的某種東西,壓抑的聲音帶著一絲極其憤怒的炙熱。


    ,他知道,自己又被纓然以這種方式軟禁了,自從他把榔頭放掉,引起萊彥的不滿之後,他就被軟禁起來。他再次回到了以前的某種時刻,死,死不掉,活,活不了,除了比死人多一口氣之外半死不活。


    “好的,那麽,我告退了,先生。”方真施禮後轉身要下去。


    纓然從他身後一把抓住了他:“不要胡思亂想。”他這樣說。


    方真點點頭,沒開口,他的眼神很驚訝,透著一股子不可思議,因為他有些失態,大先生他從來沒有這樣子過。


    “沒什麽,你去吧。”纓然放開雙手,是啊,他今天真的很緊張。


    方真離開後,纓然在屋子裏不停地轉著圈子,壓抑不住地焦躁起來。他幾次想拿起麵前的雕刻工具,又幾次放下,他兜兜轉轉地把手裏的事情不停地重複做著。


    “先生。”春水從一邊的暗門麵露喜色,音聲顫抖地衝出來,他跑得太急,險些被一邊的桌腳絆一跤。


    纓然迎接過去,竟然伸手接了他一下,這令春水受寵若驚。


    “如何?”纓然問他。


    春水點點頭,未開口,竟然淚先流淌了出來:“先生……先生終於可以出去了,可以看到真正的陽光了!這一天……我們盼望了多少年,先生,真是恭喜你了!恭喜了!”


    巨大的狂喜衝擊得纓然這個從來都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身體晃動了兩下,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不敢相信,張張嘴巴,春水竟然知道他想說什麽,他先他一步開口:“是真的,是真的。”


    纓然笑了:“秋水呢?我要見他,我要聽他親口告訴我。”


    春水指下地下通道,纓然快步向那裏走去。春水看下侍女,侍女連忙遞給他一件厚衣服,春水接過去之後,向地道追了過去。在下地下道的一刹那,他回過身看下岩洞洞口的方向,眼神閃動了一下,接著沒說什麽向下追去。


    纓然和春水的身影消失在岩洞中,十幾分鍾後,岩洞口,方舟從一邊的掩體挪動出來,他看下那個洞口,又看下那些看著他卻麵無表情的侍女們,轉身離去了。


    秋水躺在地板上,神情快樂無比,也許,他輸了,可無所謂了,他終於不用再無休無止地打水、倒水,再打水、再倒水了。那個秘密隱藏在他的心裏許多許多年了,也該說出來了,說出來就說出來吧,死也好,活也好,總算是解脫了。


    纓然彎腰看著躺在地板上的秋水:“我想你再對我說一次,那個秘密鑰匙的暗語。”


    秋水閉著眼睛笑了起來:“啊,我會對你說的,大先生,但是在說這個之前,你先聽聽我的另外一番話。”


    纓然心情奇好,他坐在春水剛搬過來的椅子上:“可以,隨便你說什麽。”


    秋水坐了起來:“春夏秋冬,四季為你們琴家服務了幾輩子,我不知道這是誰下達的命令,但是我們家就這樣被牽絆在這個罪惡的鎖鏈上,生生世世解脫不了。”


    纓然捂了一下大衣領子看下一邊的春水:“遺傳基因藥物,是你的祖先發明的,所以,這個災難間接的說也要四季家來繼承,這是贖罪。”


    秋水苦笑:“啊,贖罪,贖罪,好吧,你拿到密碼,得到那個東西,接著走出這裏,把仇人一個一個地殺死在您的麵前,你會得到你要的快意,八百年壓抑的仇恨猶如跗骨的毒,您記得我的話……”他突然站起來,慢慢走到纓然麵前,一字一句猶如詛咒一般。


    “你不會得到任何快樂,你會加倍地痛苦,加倍地愛上,你記住,世界上寂寞不是最可怕的,真的,沒什麽事情做才是最可怕的。那幾個人都死了,世界上連惦念你的人、仇恨你的人、畏懼你的人都沒有了,死,其實是一種福氣,那些我們人力、甚至是神力都無法割舍的事情,解決不了的事情,會以死亡結束。但是,你和他除非自願,都不會死,因為你們有四季,我們互相詛咒著、製約著,這是快樂的事情,現在我放你出去,相信我,你期盼了幾百年的快感,你絕對得不到,真的,即使你死了,你都快樂不起來……”


    秋水的語速越來越快,最後竟然胡說八道起來,春水走到他麵前,高高地揚起手,狠狠地給了他兩個耳光,他終於閉住了嘴巴。


    纓然慢慢站起來,走到他的麵前問:“那個密碼,到底是什麽?”


    秋水擦下唇角的鮮血,笑了下:“啊,密碼,密碼,密碼,密碼……”


    他嘮叨了一會,停住了那種古怪的不斷重複的聲音,終於他還是想開了:“密碼,是,媽媽。”


    他說完,放鬆一般倒在地上,幾秒之內打起了震天的呼嚕聲。他睡著了,這一次再也沒有人去打攪他了。


    纓然呆住了,他看下春水:“媽媽?”


    春水不敢抬頭,他看著地板小聲說:“是的,密碼是“媽媽”。”


    纓然摸摸下巴,嘴巴嘮叨著,嘀咕著,很久遠的記憶慢慢回到了他的思緒裏,許多,許多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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