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聽我說,”西裏爾說道,“我有了一個主意。”


    “你的腦袋想得很痛吧?”羅伯特同情地說。


    “別鬧!我可不騙你們。”


    “閉嘴,小羅伯特!”安西婭說。


    “靜聽鬆鼠演說。”羅伯特說。


    這時候他們大夥兒正在後院,西裏爾在大水塘邊上平衡好身體,然後說話。


    “朋友們,羅馬人們,全國男子們(西裏爾在學古羅馬演說家的演說辭。)……還有婦女們……我們找到了一位沙仙。我們的希望曾得到實現。我們曾有過翅膀,曾漂亮得認不出來……呃!……也可以說是漂亮得換了個人……我們曾有過錢和城堡,還跟該死的吉卜賽人為了小羊羔打過交道。不過我們沒有什麽成就。我們實際上沒有得到過值得我們為之提出希望的什麽東西。”


    “我們到底碰到些事情,”羅伯特說,“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除非東西是合乎要求的,否則就不算,”西裏爾堅決地說,“現在我一直在想……”


    “不是真的吧?”羅伯特悄悄說了聲。


    “在深夜寂靜的什麽來著。(西裏爾在學古人演講辭,一句話想不出來了。)就像忽然被提問曆史問題——像征服英國的日期之類;你一直都是記得的,但一下子被提問,腦子裏卻空空的什麽也沒有了。女士們和先生們,你們很清楚,當我們平時在打鬧的時候,一堆堆想法不斷湧現,真正迫切的希望不斷出現在頭腦裏……”


    “聽啊,聽啊!”羅伯特說。


    “……一個人哪怕再蠢,”西裏爾說下去,“可不,甚至連羅伯特也能夠想出真正有意思的希望來,隻要他沒有把他那個可憐小腦子想過了頭,把它想壞了……閉嘴,小羅伯特,我告訴你!……你會把整場戲搞砸的。”


    他們在水槽邊上的打鬧很是興奮,但是弄得身上濕漉漉。等到打鬧完畢,兩個孩子的身上也有點幹了,安西婭說:“這回的確是你開的頭,小羅伯特。現在你麵子也有了,讓鬆鼠說下去吧。我們在浪費一整個上午。”


    “那好,”西裏爾一麵說,一麵還在絞幹上衣下擺的水,“如果小羅伯特同意,我把這稱為講和。”


    “那就講和吧,”羅伯特繃著臉說,“不過我一隻眼睛上麵起了個疙瘩有板球那麽大。”


    安西婭耐心地遞給他一條土黃色的手絹,羅伯特默默地洗他的傷。“說吧,鬆鼠。”她說。


    “那好……讓我們幹脆玩玩強盜、城堡、大兵之類老遊戲吧。試試看不去想什麽,到頭來絕對會無意中想出什麽來。總是這樣的。”


    大家同意了。匆匆忙忙選定了玩強盜遊戲。“真沒勁。”簡掃興地說。這一定是由於羅伯特開頭隻是個三心二意的強盜。但等到安西婭向馬莎借來一條紅點子手絹——是早晨獵場看守人用它給她包來蘑菇的――把手絹紮住羅伯特的頭,這樣他可以當昨天救了強盜頭子性命的受傷英雄,羅伯特這一下大大神氣快活起來了。大家都佩上武器。弓箭在背上晃來晃去很好看,雨傘和板球棍插在腰帶上,讓人覺得這些佩帶者武裝到了牙齒。近來男人在鄉間流行戴白布帽子,在這種帽子上插上幾根火雞毛,戴上去更像強盜了。小羊羔那輛小童車蒙上一塊紅藍格子台布。這就成了絕妙的大篷車。睡在裏麵的小羊羔一點不礙事。


    於是這群強盜沿著通往沙坑的大道浩浩蕩蕩地走去。


    “我們應該靠近沙仙,”西裏爾說,“以防我們忽然想出了什麽來。”


    決定玩強盜遊戲——或者下棋,或者打乒乓,或者玩隨便哪一種快活遊戲都很好,不過心裏老記著你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了不起希望隨時會出現,那就不好了。這樣越玩越覺得冗長乏味,開始看不慣別人,老是不客氣地說人家,正在這個時候,一個麵包房小夥計提溜著一籃麵包沿大路走來。這個機會不可錯過。


    “站著,留下買路錢!”西裏爾叫道。


    “你要錢還是要命!”羅伯特說。


    他們站在那小夥計兩邊。不幸的是,那小夥計似乎根本沒有玩遊戲的心情。他個子特別大。他隻是說:“滾開,聽見沒有!”他極其粗暴地把兩個強盜推開。於是羅伯特用簡的跳繩去套他,可是跳繩沒像羅伯特原先打算的那樣套住他的肩膀,卻套住了他的兩隻腳,把他絆了一跤。籃子打翻。可愛的新出爐麵包在滿是白堊灰的路上蹦蹦跳跳。姑娘們連忙跑上去把它們撿起來,可這會兒羅伯特和那麵包房小夥計已經在大打出手,一個對一個,西裏爾擔任裁判,那根跳繩在他們的腿上扭來扭去,像條挺關心想當和事佬的蛇。但是它沒做到,事實上跳繩的黃楊木把手跳起來敲打兩個對手的小腿和腳踝,根本不是在調停。


    我心裏有數,在這一章裏這已經是第二次打架了——或稱之為比武,——但是我沒辦法不寫。是這樣一個日子嘛。你們自己也知道,有這麽一些日子,吵架好像接連不斷,盡管你們並不想這樣。如果我是個驚險小說作家,專寫我小時候讀的《英國少年》裏經常出現的那種打鬥場麵,那我自然應該能夠描寫這場打架,可我寫不來。我從來不敢看打架,哪怕隻是狗打架。再說,如果我是這種寫《英國少年》的作者,羅伯特會在這場打架中占上風。可是我像喬治·華盛頓——我不能說一句謊話,即使是關於一棵櫻桃樹(喬治·華盛頓是美國第一任總統。傳說他小時候鋸了花園裏的櫻桃樹,父親問時他老實承認。),更不要說是一場打架了,我不能不告訴你們,羅伯特在這一天的第二場打架中可給打慘了。麵包店小夥計打黑了他的另一隻眼睛,同時無視公平比賽的首要規則和紳士風度,還拉羅伯特的頭發,踢他的膝蓋。羅伯特一直說,要不是為了姑娘們,他可能打敗那個屠夫。但是這話我不敢說。反正結果便是如此,對於自尊心強的男孩們來說,這是十分痛苦的。


    西裏爾正要脫下外衣去好好幫幫弟弟,簡一下子抱住他的腿,哭著求他不要去,免得也挨打。這“也”字對羅伯特來說是非常難堪的,這一點你們能夠想象——但比起接下來一件事,它使他產生的感覺就算不得什麽了。安西婭衝到他和麵包房小夥計之間,抱住那不講道理、恃大打小的大個子的腰,求他不要再打了。


    “噢,不要再傷害我的弟弟了!”她淚下如雨地說,“他不是有意的……這隻是在玩。我斷定他很抱歉。”


    你看這件事對羅伯特多麽不公道。因為,如果麵包房小夥計講道理,有點騎士風度,聽了安西婭的求情就此罷手,接受她低聲下氣的道歉,說真的,羅伯特接下來絕不會對他怎麽樣。但是羅伯特的恐懼——


    如果他有過一點恐懼的話一很快就消失了。麵包房小夥計根本不懂什麽叫騎士風度,他極其粗暴地推開安西婭,沿著通向沙坑的路追趕著羅伯特,又是踢又是罵粗話,到了沙坑那裏,他最後再加一腳,把羅伯特踢倒在一堆沙上麵。


    “我還要教訓你的,你這小流氓!”他說,這才走開,回來撿起他的麵包去幹他的差使。


    西裏爾被簡攔住,要不傷害她,他什麽事也不能做,因為她用盡力氣抱住他的腿。麵包房小夥計漲紅了汗濕的臉走開,一路上沒完沒了地罵他們是傻瓜混蛋。直到他最後拐彎不見了,簡才放開了手。西裏爾一言不發,嚴肅地轉身去找羅伯特,兩個女孩開懷大哭著跟在他後麵走。


    他們撲到正在抽抽搭搭的羅伯特身邊,在沙上坐下。都不快活。因為羅伯特在抽抽搭搭——他抽抽搭搭主要是由於憤怒。我當然知道,真正的英雄小子打架之後都是不哭的,不過英雄小子總是打贏,羅伯特可不是這樣。


    西裏爾生簡的氣,羅伯特生安西婭的氣,兩個姑娘淒淒慘慘、悲悲切切。四個人當中沒有一個喜歡麵包房那小夥計,正如法國作家們說的,這時候是一陣“充滿激情的寂靜”。


    接著羅伯特把他的腳趾和手插到沙裏,氣得渾身扭動。“他最好等到我長大……那膽小的畜生!野獸!……我恨他!不過我會跟他算賬的。就為了他比我大。”


    “是你開的頭。”簡不小心地說了一句。


    “我知道是我開的頭,真傻……不過我隻是和他玩玩……可他踢我……看這裏……”


    羅伯特拉下一隻襪子,露出一塊紫色的瘀傷,又紅又腫。


    “我隻希望我個子比他大,就這樣。”


    他的手指在沙裏挖,一下子猛跳起來,因為他的手已經碰到了一樣毛茸茸的東西。這當然是沙仙——“照舊等著作弄他們,”正如西裏爾後來說的。當然,羅伯特的希望馬上實現了,他的個子比麵包房小夥計的大。噢,大多了,大得多了。他比許多年前一直站在大樓那兒十字路口的那個大個子警察還要大——那個警察那麽好心,老幫助老太太們過十字路口,他是我見過的最大的個子,也是最好心的人。這時候誰的口袋裏也沒有一把尺,因此不能給羅伯特量量身高——不過他比你的爸爸站在你媽媽的頭頂上還要高,不過我斷定你爸爸不會那麽不體貼地這樣做。這時候羅伯特身高一定有十到十一英尺,身寬是這樣高的孩子應有的尺寸,他那身衣服幸虧也跟著變大了,如今穿著它站了起來……他的一隻其大無比的長襪拉了下去,要給大家看他那條巨腿上的巨大瘀傷。生氣得流出的那滴眼淚還留在他漲紅的巨臉上。他看上去那麽驚訝,他這麽大一個人卻戴著一條小學生硬領,別人會忍不住大笑的。


    “沙仙又耍我們了。”西裏爾說。


    “不是耍我們,是耍我,”羅伯特說,“如果你有點同情心,你就會想辦法讓它使你變成同樣大小。你都不知道這叫人覺得有多傻。”他想也不想就說。


    “我不想變成這樣,隻要看你,就很清楚這模樣看上去有多傻。”西裏爾還要說下去,但安西婭打斷了他的話。


    “噢,”她說,“不要這樣!我不知道你們兩個男孩今天怎麽啦。聽我說,鬆鼠,讓我們公平一點。對可憐的大個子羅伯特來說,這是很可憐的,孤零零一個人站得那麽高。讓我們求求沙仙再實現一個希望吧,如果它肯,我真希望我們大家都變成和他同樣大小,陪陪他。”


    其他人同意了,不過很勉強。他們又找到了沙仙,但是它不答應。


    “我不幹,”它生氣地說,用腳擦著它的臉,“他是一個野蠻好鬥的孩子,讓他暫時變成不對頭的大小吧,這對他會有好處。他幹嗎用他那雙該死的濕手來挖我呢?他幾乎都碰到我了!他是個十足的野人。連石器時代的孩子都比他更有理智。”


    羅伯特的手剛才確實是濕的——由於淚水。


    “走開,讓我平平靜靜的,謝謝你們,”沙仙說下去,“我真不明白,你們為什麽就不能希望一些明智的東西——比方吃的喝的,或者禮貌,或者好心情。你們走開吧,謝謝你們!”


    它幾乎是咆哮了,晃動著胡子,把生氣的褐色脊骨轉過來對著他們。連最滿懷希望的人也感覺出來,沒什麽好商量的。


    他們重新轉向巨人羅伯特。


    “我們怎麽辦呢?”他們異口同聲說。


    “首先!”羅伯特陰著臉說,“我要去跟那麵包房小夥計評理。我要在山腳下追上他。”


    “不要打一個比你小的人,老夥計。”西裏爾說。


    “你看我像會打他的人嗎?”羅伯特不屑地說。“哼,照說我該宰了他。不過我隻要給他一個教訓,讓他好好記住。等一等,讓我先把襪子拉上來。”他拉起他那隻像長枕套一樣大的襪子,然後邁開大步走。他一步有六七英尺,因此他很容易就到了山腳,等著麵包房小夥計晃著空籃子下山來,小夥計要在這裏候他老板沿著大路給一家家送麵包的車子。


    羅伯特蹲在農院角上一個幹草堆後麵,聽到小夥計吹著口哨走過來,就向他跳出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


    “好了,”他說,那嗓子比平時響四倍,就像他的個子比平時大四倍一樣,“現在我要教你踢比你小的孩子。”


    他把麵包房小夥計拎起來,放到離地十六英尺的幹草堆頂上,自己在牛棚屋頂上坐下,告訴麵包房小夥計他認為他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我不認為那小夥計聽全了——他這時給嚇得昏頭昏腦。等羅伯特把他想得出的話說完,有些話還說了兩遍以後,他搖晃著小夥計說:“現在你想辦法下去吧。”他把他留在那裏了。


    我不知道麵包房那小夥計是怎樣下來的,但我確實知道他沒趕上老板那輛車,最後回到麵包房倒了最大的大黴。我很為他難過。不過這也好,他應該得到教訓,英國孩子在打架的時候不應該動腳,隻能夠動拳頭。當然,等到他告訴他老板那個他打敗的男孩,那個像教堂一般高的巨人,他倒的黴隻是更大,因為沒有人會相信這樣的話。第二天他的話人們相信了——但已經太晚,對麵包房這小夥計已經沒有什麽用處。


    當羅伯特回到其他孩子那裏的時候,他看到他們在花園裏。安西婭很有心計,求馬莎讓他們在這兒外麵吃中飯——因為餐廳太小,個子像羅伯特那樣大的弟弟在裏麵太別扭了。一整個狂風暴雨的上午小羊羔都在童車裏安靜地睡覺,如今發現他打噴嚏,馬莎說他感冒了,還是待在室內好。


    “這樣確實太好了,”西裏爾說,“因為他一旦看見你那可怕的個子,我不信他會不尖叫!”


    羅伯特的確是賣布的會稱為男孩中“超大型”的人。他發現他能一步跨過前麵花園的大鐵門。


    馬莎拿出中飯——是冷肉和烤土豆,接下來是西米布丁和煮酥的李子。


    她當然隻看到原來大小的羅伯特,給他的肉和土豆也和平時一樣多,沒有多給。等到你比你原來的大小變大許多倍,你真想象不出你原來吃的中飯竟是多麽少。羅伯特發牢騷,請求再給點麵包。但是馬莎不肯。她急急忙忙,因為看守人要來約她去逛貝南赫斯特集市,她想在他來以前穿得漂漂亮亮的。


    “我希望我們也去趕集市。”羅伯特說。


    “你那麽高的個子,哪兒也不能去。”西裏爾說。


    “為什麽不能去?”羅伯特說,“集市上有巨人,他們比我大得多。”


    “他們不比你大得多,”西裏爾正開始說,簡忽然那麽響地大叫一聲“噢”,所有人馬上拍她的背,問她是不是把李子核吞下去了。


    “不,”她給拍得氣也透不過來,說,“是……不是李子核。是個主意。讓我們帶羅伯特上集市去吧。把他展覽收錢!那麽我們到底可以從老沙仙那裏真得到點什麽了!”


    “帶我去,什麽話!”羅伯特氣憤地說,“不如說是我帶你們去!”


    事情就變成了這樣。這個主意除了羅伯特以外個個都覺得難以抗拒,最後連他也被安西婭的建議說服了,她說他從他們掙來的錢中可以得雙份。馬車房裏有一輛舊的雙輪輕便小馬車。要盡快趕到集市去,這輛車看來最理想,羅伯特如今邁大步走得實在快,他可以讓大家坐在車上,把車拉著去。這件事現在他做起來輕而易舉,隻不過像早晨讓小羊羔躺在童車上拉他一樣。小羊羔害了感冒,使他不能和大夥在一起。


    坐巨人拉的車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路上個個享受了一番樂趣,隻除了羅伯特和他們在路上遇到的幾個人。這些人在路旁看著活像驚呆了,安西婭是這麽說的。就在貝南赫斯特外麵,羅伯特躲進一個穀倉,其他人到集市裏去。


    集市裏有秋千,有聲音震耳的旋轉木馬,有射擊場和椰子投擲攤。西裏爾忍住了贏得一個椰子——或者至少是去玩一玩的衝動,一直走到一個女人麵前,她身後掛著一塊大帆布,帆布前麵吊著一排玻璃瓶,她正在給槍裝子彈。


    “來啊,小少爺!”她說,“一槍一便士!”


    “不,謝謝你,”西裏爾說,“我們到這裏是來做生意,不是來玩的。誰是老板?”


    “誰是什麽?”


    “老板——遊藝場的老板。”


    “在那邊,”她指住一個大胖子說,那人穿著肮髒的布外套,正在太陽底下睡覺,“不過我勸你不要去忽然叫醒他。他的脾氣很壞,特別是在這種大熱天。還是趁你等著他醒來的時候打上一槍吧。”


    “事情很重要,”西裏爾說,“他可以發一筆大財。如果我們把那玩意兒帶走,我想他會後悔的。”


    “噢,如果他的口袋能進錢的話……”那女人說,“你不開玩笑?是什麽玩意兒?”


    “是個巨人。”


    “你開玩笑吧?”


    “你去看好了。”安西婭說。


    那女人懷疑地看看他們,接著她叫來一個衣服破爛的小姑娘,她穿著條紋長襪,泛黃的白襯裙比她的棕色連衣裙還長。那女人讓她照看“射擊場”,向安西婭轉過身來說:“好,快去!如果你們是開玩笑的話,最好直說。我和奶牛一樣溫和,可我那比爾他是個魔王……”


    安西婭帶路上穀倉去。“的確是個巨人,”她說,“他是一個巨人小男孩——穿的像我這個小哥哥一樣。我們本來沒想帶他到集市來,隻因為人們那麽看他,人人看到他好像都傻了。於是我們想,也許你們會願意展覽他賺錢。如果你們願意付給我們錢,你們可以……隻是要付一大筆錢,因為我們答應過他,不管我們拿多少,他拿雙份。”


    那女人含混地咕嚕了一陣什麽,孩子們隻聽到零零碎碎幾個字,它們在他們心裏形不成明確的意思。


    她已經抓住了安西婭的手,抓得緊緊的,因此安西婭禁不住想,萬一羅伯特走掉了,或者在這段時間他恢複了原來大小,那會發生什麽事情呢。但是她知道,沙仙許諾的東西確實存在到太陽下山,也不管它們存在下去多麽不合適;她還認為,羅伯特如今這樣的個子,他是不會一個人走出來的。


    他們來到穀倉,西裏爾叫了一聲:“羅伯特!”鬆鬆的幹草一陣翻騰,羅伯特一點一點出來了。先是他的手和胳臂……接著是腳和腿。那女人看見手的時候說了聲:“唉呀!”看見腳的時候說了聲:“哦唷!”等到羅伯特的整個巨大身體終於慢慢地、沉重地全部露出來,她深深吸了口長氣,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話,比起剛才零零碎碎的話來就明明白白,聽得懂了。


    “展出他你們要什麽?”她興奮地說,“什麽都行,隻要合理。可以弄一輛特別的大篷車……至少我知道有一輛二手貨很合適……原來是一頭小象待的,它死了。你們要什麽?他很笨,對嗎?巨人大都笨…不過我沒見過……沒有,從來沒有!你們要什麽?馬上敲定。我們待他會像待國王一樣,給他最好的食物,還有適合公爵睡覺的床。他一定是瘋了,要不然他不會讓你們孩子用車把他拉來拉去。你們要什麽?”


    “他們什麽也不要,”羅伯特硬撅撅地說,“我不比你笨……至少沒你笨,這我毫不懷疑。我可以今天展出一天,如果你給我……”他對這就要開出的高價猶豫了一下,“如果你給我十五先令。”


    “成交,”那女人說,快得讓羅伯特覺得對不起自己,真希望原先開的價是三十先令。“現在來吧……去見見我的比爾……我們來給這一季定個價。我想,你一星期可以掙到兩英鎊。來吧……看在老天爺份上,請你盡可能把身體縮起來一點。”


    他縮起來還是不小,人們很快聚成一群跟在後麵,因此羅伯特走在一個熱烈的隊伍頭上,走進正在舉行集市的踐踏過的大草地,走過滿是灰塵的黃色草茬,來到一個大帳篷門前。他爬進去,那女人走去叫她的比爾。他就是正在睡覺的那個大胖子,看來被人吵醒大不高興。西裏爾透過帳篷裏一條縫往外看,看到他怒氣衝衝,搖著一個大拳頭和一個睡意很濃的腦袋。這時候那女人繼續在快口快舌地講話。西裏爾聽到了“唉呀,是最吸引觀眾的東西,你都從來沒見過,快去吧!”於是他開始與羅伯特同感,十五先令實在太少了。比爾沒精打采地走來。走進帳篷一見羅伯特的大個子,他隻說了一聲——“真是見鬼!”孩子們後來也隻記得這句話,——但他馬上拿出十五先令,主要都是些六便士銀幣和碎錢,把它遞給羅伯特。


    “等今天晚上節目結束,我們再來定你的報酬,”他啞著嗓子熱情地說,“你和我們在一起,會快活得永遠不肯離開我們的。你現在能唱支歌……或者跳個舞嗎?”


    “今天不了,”羅伯特說,打消了想唱唱《五月的一天》的念頭,這是他媽媽最喜歡的歌,也是他這會兒惟一能想到的歌。


    “叫利維把那些該死的照片清除掉。把帳篷打掃打掃幹淨。掛上一條簾子什麽的,”那人說下去,“天啊.真可惜我們沒有他那個尺寸的緊身衣!但是一個星期之內我們會有的。年輕人,你走運了。我可以告訴你,到我們這裏來而不到別人那裏去,你算是做對了。我知道有些個家夥揍他們的巨人,還餓他們。因此我直白告訴你,如果你從來沒有走過運,那麽今天你走運了。因為我是一隻羔羊,我是的……我不騙你。”


    “我不怕任何人打我,”羅伯特低頭看那“羔羊”說。羅伯特不得不跪下來,因為帳篷太小,他沒法站直,但即使這個姿勢,他還是要低下頭來看大家。“可是我餓壞了……希望你能給我弄點什麽東西吃。”


    “來,貝卡,”聲音沙啞的比爾說,“給他拿點吃的來……聽好了,給他我們最好的!”他接下來又悄悄說話,孩子們隻聽到:“黑白絨毛——明天的第一件事。”


    接著那女人去拿吃的——拿來一看,隻是麵包和幹酪,但是個子又大肚子又空的羅伯特喜歡得不得了。那男人去派人團團守住帳篷,萬一羅伯特打算帶著他那十五先令逃走就發出警報。


    “好像我們不是老實人似的!”當安西婭明白守衛人的用意時,她氣憤地說。


    接下來,一個非常奇特和了不起的下午開始了。


    比爾是個會做生意的人。一會兒工夫,風景照、用來看風景照使它們看上去很真實的小型望遠鏡,以及看風景照用的燈全都撤走了。一塊幕布——實際上是一條紅夾黑的舊地毯——從帳篷這邊掛到那邊。羅伯特在幕布後麵被遮住。比爾站在帳篷外麵一張擱板搭起來的桌子上做廣告。講得天花亂墜。他一開頭說,他有幸這天向觀眾介紹的巨人是舊金山皇帝的長子,由於和斐濟島一位公爵小姐的不幸戀愛而被迫離開本土,到英國這自由國家來避難,在這個國家自由是每一個人的權利,不管他個子有多大。最後他宣布,頭二十位進帳篷參觀巨人的客人,每人隻收三便士。這以後,比爾說:“票價就要提高,提高多少我不敢保證。因此現在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一個殷勤地陪著情人下午出來玩的年輕人頭一個走上前。在這種場合他一派貴公子的風度一一不在乎錢,多貴也無所謂。他的女朋友希望看巨人。那好,她就得看到巨人,哪怕看巨人每人要三便士。而看別的節目全是一便士一個人。


    帳篷的門簾掀起——這一對情侶進去了。


    接下來那位姑娘的一聲狂叫刺激了所有在外麵的人。比爾拍拍他的腿,“這場把戲奏效了!”他悄悄地對貝卡說。這的確是對羅伯特的魅力的一個絕妙宣傳。那姑娘走出來臉色發白,渾身哆嗦,帳篷周圍擠滿了人。


    “是什麽樣的?”一個地主管家問道。


    “噢!……可怕!……你真不會相信,”她說,“大得像個穀倉,而且一副凶相。嚇得我骨頭裏的血都凝住了。我怎麽也不肯錯過看這玩意兒。”


    所謂凶相,隻因為羅伯特憋住笑。但很快他就不想笑了,在太陽下去之前,他更想哭而不是想笑,他更想睡覺而不是想別的。因為進去的觀眾有一個一個的,有兩個兩個的,有三個三個的,一個下午川流不息,羅伯特得跟想跟他握手的人握手,得讓人掐自己,推自己,拍自己,用拳頭打自己,這樣人們可以斷定他是真而又真的。


    其他孩子坐在長凳上看著,等著,實在無聊之至。他們覺得這是想得出來的最苦的掙錢辦法。隻是十五先令!比爾的收入已經是這筆錢的四倍,因為巨人的消息傳開,遠近的生意人坐小馬車趕來,紳士們坐大馬車趕來。有一位紳士戴著眼鏡,紐孔上插著一朵大黃玫瑰,用施恩的口氣,向羅伯特說悄悄話,說他願意一星期出十英鎊請他在水晶宮(水晶宮是倫敦海德公園內一座巨型展覽廳,1851年在那裏開過萬國覽會,後來成了許多展覽會、音樂會和其他娛樂的場所,1936年毀於火災。)登台。羅伯特隻好謝絕。


    “我不能夠,”他抱歉地說,“辦不到的事答應也沒用。”


    “啊,可憐的孩子,我想是由於定了期限!好吧,這是我的名片,等期限滿了,你來找我。”


    “我會的——隻要我到那時候還是這麽大。”羅伯特老老實實地說。


    “你再大一點就更好了。”那位紳士說。


    他走了以後,羅伯特招呼西裏爾說:“告訴他們,我非休息不可了。而且我還要吃下午茶點。”


    茶點準備好了,還在帳篷上匆匆忙忙用別針別著一張紙。上麵寫著:


    巨人吃茶點,休息半小時。


    於是開緊急會議。


    “我怎麽脫身呢?”羅伯特說,“一個下午我都在想這個問題。”


    “怎麽啦,太陽下去,你恢複了原來大小,走出去就是了。他們不能拿我們怎麽樣。”


    羅伯特瞪大他的眼睛。“哼,他們看見我恢複原來大小,簡直會宰了我們的,”他說,“不行,得另外想個辦法。當太陽下去的時候,我們必須單獨留下。”


    “我明白,”西裏爾很快地說。他走到門口,比爾正在外麵抽著瓷煙鬥,低聲對貝卡說話。西裏爾聽見他說:“真是福從天降。”


    “你聽我說,”西裏爾告訴比爾,“你馬上就可以再放觀眾進去了。他的茶點已經快吃完。不過太陽下去的時候必須讓他一個人待著。在一天的這個時間他非常古怪,如果他被打攪,我對後果可不負責任。”


    “為什麽……他會出什麽事?”比爾急著問。


    “我不知道。這是……這是一種變形,”西裏爾老實地說,“他變得完全不像他本人——你簡直再認不出他來。他實在非常古怪。如果太陽下去時候他不是一個人待著,有人將要受到傷害。這是真的。”


    “我想他是要在傍晚時候恢複體力?”


    “噢,不錯……太陽下去半小時以後,他就完全複原了。”


    “那麽最好是遷就他。”那女人說。


    就這樣,當西裏爾估計太陽還有半個小時就要下去的時候,帳篷重新閉上。“巨人用膳時間”。


    人群對巨人吃飯大感興趣,把帳篷圍得緊緊的。


    “好了,他可以吃點東西了,”比爾說,“你們知道,像他那樣的個子,他得痛痛快快吃一頓。”


    在帳篷裏麵,四個孩子氣急敗壞地商量撤退計劃。


    “現在你們先走,”西裏爾對兩個姑娘說,“盡快回家。噢,那該死的小馬車就別去管了,我們明天來取。羅伯特和我穿的衣服一樣。我們會掉包對付過去的。像小說裏那個西德尼·卡頓那樣。不過你們姑娘必須先出去,要不然全走不了。我們可以跑,你們跑不動——不管你們怎麽想。不行,簡,羅伯特衝出去把人們打倒沒有用。警察會追他,一直追到他變成原來大小,那時候,一下子就把他給逮住了。你必須走!如果你不走,我就永遠不再睬你。其實是你讓我們惹上這大麻煩的,你今天早晨那樣抱住人們的腿。走吧,我告訴你!”


    簡和安西婭走了。


    “我們回家,”她們對比爾說,“我們把巨人交給你了,要對他好。”這完全是騙人,正如安西婭後來說的,但她們有什麽辦法呢?


    他們走了以後,西裏爾來見比爾。


    “你聽我說,”他說,“他要點玉米——旁邊地裏有。我待會兒跑去采些回來。哦,他說你能不能把帳篷後麵卷起一點?他說他要吸點新鮮空氣。我會看著不讓任何人偷看他的。我要把他蓋起來,我去采玉米的時候,他可以打個盹。他會睡好的——他這樣子,沒有什麽打攪他。”


    他們給巨人一大堆布袋和舊帆布讓他睡得舒服。幕布卷了起來,兩兄弟單獨留在裏麵。他們咬著耳朵商量好他們的計劃。外麵旋轉木馬響著它滑稽的曲子.不時有人吆喝著招攬觀眾。


    太陽下去半分鍾以後,一個男孩走出來,經過比爾身邊。


    “我去采玉米了。”他說著很快混進了人群。


    與此同時,一個男孩從帳篷後麵出來,經過在那裏守衛的貝卡身邊。“我去采玉米。”這個男孩也說。他也安靜地離開,鑽到人群中不見了。


    前門走的男孩是西裏爾,後麵走的男孩是羅伯特——太陽下去以後,他重新恢複了原來大小。他們快步奔過田野,沿著大路走,在那兒羅伯特追上了西裏爾。接著他們跑起來。他們和姑娘們差不多同時到家,因為路很長,他們大部分的路是跑的。這確實是一條非常長的路,這一點,直到第二天上午他們才深深感覺到,因為這時他們不得不去把那輛小馬車拉回家,又沒有巨人羅伯特讓他們坐在車上拉他們,巨人拉這輛車就像拉一輛童車,他們是些小寶寶,而他是他們的巨人保姆。


    我沒辦法告訴你們,比爾和貝卡發現巨人不見了的時候說了些什麽話。隻因為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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