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八月十八日,星期一,上午八點半。在確定當天搜查方針的早會上,出現了一則極為重要的報告。


    “嗯……昨天,從水元公園內池中打撈上來的屍體的身份已經得到確認,報告如下:被害人名叫滑川幸男,三十八歲。住在東京都港區麻布台×街×段×號。已婚,育有兩個女兒。是大型廣告代理公司白廣堂的職員,據說在業內是小有名氣的創作人。前年,他發生過一起交通事故,除了他本人之外沒有其他人受傷。當時調查記錄上所按的指紋與此次發現的屍體指紋一致,由此得出以上的斷定。上個月十九日,警方收到了關於滑川的尋人請求。”


    緊接著,公佈了各人要負責的工作。


    “姬川、勝俁去他的公司白廣堂排摸。”


    玲子倒吸了一口冷氣。


    ——為什麽我要跟他一起……


    她快速地往井岡的方向瞥了一眼。隨著搜查員不斷擴充,桌子也在不斷增多。勝俁就坐在左手邊最靠前的位子上。他不動聲色地一邊看著手上的資料一邊做著記錄。他邊上坐著龜有署的老資格巡查部長。也就是說,今天的任務是要按勝俁和便衣巡查部長一組、玲子和井岡一組的分配來行動了。


    閉眼沉思了一下,昨天的情緒又有些故態複萌。不過,今天已經不會自亂陣腳了。昨天隻是有些大意了而己。殘留在腦海裡的勝俁的話成了誘導劑,西新井警署門前的暑熱和風景無端地就同十七歲那年離開家門時的場景重合了起來,僅此而已。


    ——今天,不論你怎麽說,我都不會昏倒了。


    可能是不知不覺間表情變得有些凶惡起來,睜開眼時,玲子發現井岡正一臉擔心地瞄著她。見她睜開了眼,井岡馬上露出諂媚的笑容,微微點了點頭。


    “我會保護主任的!”


    玲子也回了他一個笑臉。


    “謝謝,不過,已經沒事了……我再也不會那麽輕易地認輸了。”


    ——沒錯,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時候的我了。


    玲子沒等會議結束就離席了。


    4


    從在白廣堂進行的排摸來看,雖然滑川幸男跟金原太一職業不同,但兩人在各自公司裡得到的評價卻極為相似。


    不,要說共同特徵,那就是兩人都具有天才的秉性,但說到這個滑川幸男,他在公司內外比起金原似乎要更勝一籌。玲子他們詢問了滑川製作的廣告的內容作為參考,結果,從玲子熟知的化妝品廣告到速食麵的包裝,甚至連最近大賣的偶像歌手的mv專輯,都是他親自參與製作的。


    私生活方麵,異性緣奇好的他擁有眾多女友,下至十幾歲的女高中生,上至年過五十的女演員,女友們的年齡跨度非常大。據他同部門的同事講,滑川的妻子對於他沾花惹草的行為似乎採取了默許的態度。是因為度量大?還是因為已經沒有心力去嫉妒了?不管是出於哪個原因,玲子都無法理解其心態和想法。對於用情不專的男人,玲子是絕對無法原諒的,不,是絕對不允許的。不過算了,關於這方麵的事情就由負責去滑川家裡做調查的菊田來彙報吧。


    不過除了這一點以外,滑川和金原兩人著實有著諸多相似之處。這也是通過部下的證言反映出來的。


    “前年,滑川不是得了廣告大獎嘛,雖然他本人是說這並不是自己的目標什麽的,但他好像一下子就不知道今後的路該怎麽走了,變得萎靡不振起來,去年一整年都是如此。不過,再怎麽萎靡總歸是滑川,他的作品不是那些業餘製作人能與之相提並論的。但是,像我這種他身邊的人很清楚,他好像總是苦於沒有創作靈感,不知是因為他太想不開,還是陷入了思維定勢。”


    怎麽說呢,這是從事藝術工作的人常有的煩惱吧。


    “不過,今年以來,他的狀態好像一下子又回來了,也許該說是他的人變了吧,開始變得比得獎前更加拚命了。好厲害啊,不愧是天才,我們都很為他感到高興呢。隻是……隻是啊,是不是有些拚命過頭了呢?就是說也有些我們不大認同的部分。對於工作,他好像老是一副‘再多點,再多點’的樣子……”


    “不大認同的部分”這句話引起了玲子的注意,但她沒有插嘴。


    “……我之前也跟他講過,要是你再按這樣的進度工作會死的。然後你猜他怎麽回答的?他說,即便是死了也不後悔,現在不做更待何時?我這一說,反倒把他惹怒了,他像是在說‘我也知道’。但是,因為來日無多而每天好好活著,跟他所處的狀況不是一回事吧?


    滑川的樣子隻能讓人覺得他來日無多了,至少我是這麽覺得的。所以聽說他死了的時候,我也沒有太吃驚……對了,滑川他是怎麽死的?是因為跟人吵架被殺的,還是別的什麽?為什麽過了一個多月才找到他的屍體?“並沒有聽到關於怨恨之類的具體事情。比起金原來,滑川雖然也有可能因為工作上的事招來怨恨,但他畢竟隻是一介小職員。即便是工作上有麻煩,也不可能跟那樣獵奇的殺人手法聯繫起來。不對,一般來說根本就不會發展成殺人事件。剛才那番話給人的印象就是,基本可以排除因工作上的糾紛引發殺人事件的可能性。


    另外,滑川跟金原的直接連接點也沒有浮現出來。其實,辦公設備租賃公司的業務員和廣告代理商的當紅製作人本來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至少按通常的業務範疇來講是這樣的。這也就是說,把影印機等辦公設備租賃給白廣堂的並不是大倉商社。


    接著,玲子他們又同滑川的女助手進行了談話,她可以說是對滑川的行程安排最瞭解的人。


    “他的確是取消了七月十三號晚上的安排。說到上個月,是六月八號嗎……啊,他那天是休息的。然後,再往前一個月,當月第二個禮拜天是五月十一號……哎呀,我完全沒注意到啊。那天晚上他的安排也是空的。啊,我當時完全沒注意到。滑川先生在每月的第二個禮拜天都在做什麽事情嗎?”


    ——這不正是我們想問的嗎?


    不過,這是極為重要的證言。


    往前回溯後發現,滑川從去年的十二月起,每月第二個星期天都不安排工作。進入四月份以後,甚至有爽約的情況發生。哪怕是爽約都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裡?或者說,他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麽?公司方麵自然不瞭解這些事情,也不知道他做過些什麽事情。但是,空白的第二個星期天之後的時間、滑川的努力和他身邊的部下所說的“複活”在時間段上有著微妙的重合。


    也許,滑川在去年的十二月八日這個星期天遇上了什麽事情。那是在每月的第二個星期天固定發生的事情。是必須要見的人、自然發生的現象,還是有計劃的活動、某種交易?抑或足其他更特別的事?


    滑川到底受到了什麽刺激?


    由於受到這件事的影響,滑川再次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中,變得比以前更為積極活躍。然後在大約半年後的七月十三日,突然行蹤不明。之所以直到七月十九號警方才收到關於滑川的尋人請求,大概是因為他不是金原那樣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的緣故。


    總之,每月的第二個星期天,他們被迫去做一些事。


    要說與這個假設相符,不難想到金原也從那個積極進出東都銀行的春天開始,每月的第二個星期天都會出去做某些事情。因為金原夫人的記憶不太確定,所以並不能十分肯定,但她的證言的確是說開春後,在每月的某個休息日的晚上金原都會去外麵。他是去做什麽了呢?金原和滑川在每月的第二個星期天,到底去做什麽了呢?


    而且,他們二人都是在第二個星期天被殺害的。


    準確地說,滑川是否是在七月十三號被殺的這一點,尚且處於推測的範圍。推測死亡日期是七月中旬,從那個屍體身上就隻能確定這個。不過,滑川曾取消了十三號晚上的計畫安排,然後就行蹤不明了,再考慮到殺害手法的一致性,基本可以確定他就是在十三號遇害的。


    把這個假設再往前推的話,就不難聯想到八月是金原,七月是滑川,那這之前的六月、五月是不是一直都有人遇害呢?如果是按滑川從去年十二月開始就一直在做某件同樣的事情來思考,那麽最壞的情況就是,遇難的人數已經達到了九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下個月的第二個星期天,又會有人被殺……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因為參與了某件事情,工作的情緒也高漲起來,但同時也存在著被殺害的可能性。


    ——挨個兒等著被殺?


    玲子忽然這樣想到,不過對於這樣滑稽的想法,她還是在心裡一笑了之了。


    勝俁則在白廣堂的公司裡借了幾間房間,分別和社員一一進行了麵談。他事先已經請滑川的上司列了一份與滑川關係較近的社員的名單,然後把人數等分,同他們進行麵談。


    玲子他們一上午大概麵談了預定人數的一半,一看時間,已經是十二點過十分了。


    “我們也去吃午飯吧。”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玲子其實並沒有餓。反倒是惦記著在其他房間進行麵談的勝俁班組的成果。


    今天早上,從龜有警署到白廣堂所在的港區芝浦的近。一小時路程中,不管是坐電車還是步行,勝俁都沒有跟玲子講一句閒聊的話。到了公司以後,也隻是說了句“分兩組進行麵談吧”,然後做了一下分配,除此以外,一句閒話都沒有講。


    一一那個跟蹤狂怪大叔到底在想些什麽啊?


    但實際上,正是這樣玲子才得到了拯救。勝俁尖刻的話語就像是冰冷的針尖刺進傷口一一般,如果不用聽到他的那種話,今天上午就能照常工作吧。雖然玲子已在心裡下定決心,不管對方說什麽都絕不動搖,但其實由於不知道對方會對自己講什麽話,說沒有不安肯定是騙人的。


    “估計得邀請勝俁主任和我們一起吃午飯吧……”


    井岡緩緩地歎了口氣。


    “也不是非叫他一起吃不可,隻是如果不交換一下上午的麵談成果不太好吧。如果不跟我們一上午得到的資訊對照一下的話,估計下午的效率會很差吧。”


    玲子一邊說,一邊在心裡不安起來。那個勝俁到底會不會把他自己麵談得到的資訊如實地告訴這邊呢?不對,就算是勝俁,對於共同分擔進行的麵談工作內容,應該也不至於不情願拿出來分享吧。這次是要將勝俁的成果和玲子的成果相互對照從而得出一個結果。勝俁應該也對玲子所負責的麵談內容很在意。


    “那我們走吧。”


    玲子同井岡一起走出了會議室。穿過鋪著藍色地毯的潔淨走廊,來到了製作部的寬闊辦公室。不知道廣告代理公司平日裡是怎麽個情況,但眼前是一派人員往來的混亂景象,好似打仗一般。明明已經過了十二點,卻完全沒有午休的氣氛。用與人等肩高的隔板隔開來的桌子上,分別放著火量的書籍、包裝、模型和樣品之類的東西。


    在這迷宮一般的辦公室的盡頭,有三間會議室。房間的上半部分用玻璃窗隔了開來,勝俁班組用的是最左邊的那個房間,現在正拉著黃色的百葉窗。右邊的房間不知是否也在使用中,同樣拉著綠色的百葉窗,看不見裡麵的情況。正中間的房間的百葉窗是收攏的,看上去好像沒人。若是拉上百葉窗的話,不知那個房間的百葉窗是什麽顏色呢?


    為了不影響社員工作,玲子貼著牆壁往裡走。正當她要敲左邊會議室的門時,一個女職員阻止了她。


    “那……那個……”


    “嗯,怎麽了?”


    “那個,之前您在這裡的同伴大約三十分鍾前出去了。”


    玲子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那個女職員在說什麽。


    “‘我的同伴’是指借用這個房間的員警嗎?”


    “嗯。”


    一打開門,井岡小聲說:“畦,真的啊。”


    “兩人一起出去的?”


    “是的……啊,不,是三個人,我們公司的白鳥也一起出去了。”


    ——白鳥……啊,完了。


    白鳥香澄,滑川在公司裡關係最親密的女性,是他多年的情人。


    “可是,不是說那位白鳥小姐要到下午才會回來嗎?”


    “那是說,要確鑿地約到白鳥小姐,要等到下午的時候。不過她在十一點多的時候就回來了,然後,您那位同伴就……”


    真是卑鄙的做法——


    按照最初的任務分配,白鳥香澄應該是由玲子來麵談的。在上午的麵談中,也已經好幾次提到了她的名字,顯見她和滑川在公司裡是公開的戀人關係。不對,因為滑川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所以現在應該說是不倫的關係吧。總之,早在滑川結婚前,她就同他交往了,是一個瞭解滑川公私事情的重要人物。


    ——你好卑鄙啊,頑勝。


    如果單是搶走同白鳥的麵談機會倒也罷了,隨意地把她帶出公司,這算是怎麽一回事?恐怕現在即使打勝俁的手機,他也不會接了吧,即使是想要跟白鳥取得聯繫,勝俁也不會把手機轉交給她接聽。假設轉交了,估計他也會在邊上諄諄叮囑著“不要把重要的事情告訴別的員警”。一定是這樣的,那家夥幹起這種事來可是駕輕就熟。


    ——這個畜生,被他耍了!完全大意了……


    此時,玲子終於明白今天早上勝俁不說一句廢話的緣故了。


    ◇


    菊田正在麻布台拜訪滑川的住處。


    圍牆和建築的外牆是清一色的磚砌麵,粗看上去是一處老舊的住宅,仔細一看,發現並不是真的磚砌牆麵,而是被設計成流行的磚麵風格的牆板。


    門上裝有帶攝像頭的對講機,呼叫後,一個優雅的女聲答道:“來了,請問是哪位?”


    “抱歉打擾了,我是警視廳的人。”


    “……請稍等。”


    門馬上打開了,出現了一名穿著苔綠色連衣裙的女子。年紀大概跟玲子差不多,可能還要小一點。從她由玄關前的通道走過來的樣子以及端莊地站在門前的站姿,可以看出她受過良好的家教,是一位跟“大小姐教育”這個詞很相符的女性。


    剛一進門,菊田首先鞠了個躬。


    “……請節哀。”


    那個女人並沒有回答,隻是緩緩地回了禮。邀請菊田進玄關的時候,她也隻是有氣無力地說了句“請”。與其說她足因為得知了丈夫的死訊而灰心沮喪,倒不如說她本來就不是一個乾脆俐落的人。在這個女人身上沒法想像玲子那種敏捷地走動、敲著桌子大聲訓斥別人的樣子。


    ——我覺得,比起這樣的人來,到底還是……玲子那樣的人……比較好……


    菊田和龜有署的年輕巡警一起,跟在滑川夫人後麵走進房子。


    一進玄關,很多看上去很高級的家俱便映入眼簾。廣告公司的人氣製作人原來收入這麽高啊?還是說因為自己對家俱沒有鑒賞識別能力,這些家俱隻是看上去很高級而已?


    “請進……”


    夫人引導他們進入的是一間寬敞的起居室。地板不是普通的木地板,而是經過了拚木工藝設計的高級地板。掛著蕾絲窗簾的飄窗上有幾張相框。估計是滑川和夫人以及兩個女兒的照片吧。現在看到這些照片也不方便閒聊,姑且還是在柔軟得幾乎要讓人往後陷的沙發上坐下來吧。


    大人很快端出了冰紅茶,在對麵坐下來。


    “在您這麽難過的時候打擾您,實在是對不起……”


    聽到這樣的開場白,滑川夫人依舊隻是靜靜地點著頭,一點都沒有因為丈夫的死而變得心慌意亂。菊田還沒有摸清狀況,就開始詢問起家庭成員來。


    夫人名叫滑川知代,二十八歲,在短期大學畢業、進入商社工作後,算起來跟滑川剛好差了十歲。知代結識了因為工作關係經常往來的滑川,然後兩人在六年前結了婚。結婚第二年,大女兒出生。現在,知代已經是一個五歲女孩和一個三歲女孩的媽媽了。娘家好像是頗為富裕的商人,據說造這幢房子的時候也得到過娘家很大的資助。


    ——應該是吧,這看上去不像是一個年近四十的工薪族會有的家。


    菊田看了一眼之前的那扇飄窗。


    “我要問一件很冒失的事情,請您不要生氣。”


    “……好的,請儘管問。”


    知代依舊把視線落在桌子上。


    “這陣子,你們夫妻感情還好嗎?”


    雖然微微吸了口冷氣,但知代的語氣一點沒變,隻是有些落寞地微笑著。


    “不好也不壞。事先跟您說明,我對丈夫的事情不是很清楚。雖然說出那樣的事情無異於家醜外揚……但是隻要您到公司裡一問,就可以悉數知曉了,所以還是由我自己來告訴您吧……在公司裡,我丈夫有一個從結婚前就開始交往的女性,叫做白鳥香澄。”


    知代所說的話跟她冷靜的態度有著微妙的不和諧感。菊田毫不掩飾對此的訝異,問道:“夫人,您明知如此,還是嫁給了滑川先生嗎?”


    知代慢慢地搖搖頭。


    “不……是在婚後有了女兒的時候才知道的。明明白白地從他本人口中得知,是在我懷二女兒的時候。不過在這之前,我也已經有所耳聞了……他是個對此毫不在乎的人,常常帶著鮮明的印記回家,遲鈍如我都能注意到。”


    這印記是說白襯衫上的口紅印或是香水味之類的吧。


    “不過,我自身肯定也有問題。我接受了滑川的求婚就這麽跟他結婚了,當時隻不過是覺得‘啊,原來結婚就是這麽一回事啊’。生下女兒的時候也是,建造這個房子的時候也是,都隻是覺得‘啊,原來就是這麽一回事啊’。因為是女性,被求婚總是很高興的,而且他是個工作能力很強的人,周圍的人都不住地誇讚他厲害,我也覺得挺驕傲的……可是,雖然開心,卻總覺得有一點自己暗示自己要開心的感覺。可以說連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心情吧。”


    她垂下眼,略歪起頭思考著。


    “……所以,丈夫也經常問我,‘你是怎麽想的?’可被他這麽一問,我就糊塗了。我是開心,還是難過呢?是高興,還是痛苦呢?所以,我覺得自己也有問題。他在告訴我另外有交往的女人的時候,也問過我‘你是怎麽想的?’那時候,我也隻是想:啊,原來就是這麽一回事啊。當然也確實有受到背叛的憤怒,也有傷心,想到未來的時候也會感到不安……但是,歸根結底也隻是覺得‘啊,原來就是這麽一回事啊’。這算是怎麽一回事啊?”


    菊田無言以對,也不能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啊”。姑且讓這個話題就這麽過去吧。


    “……是這樣啊……那麽,您丈夫最近有什麽異常舉動嗎?”


    “嗯,因為是這麽個狀況,所以我對他的情況也不是很瞭解。工作歸工作,但他在週末也很少待在家裡。回來的話,他對孩子們是很好的,是個好爸爸。這時候我就會想:隻要能這樣也就夠了吧!工資也都是拿來當作家用。所以,要說夫妻關係是好是壞……世人看來也許會覺得這樣的關係算差的,但對我而占,也隻是覺得‘算了,也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菊田漸漸感到生氣,不單是因為沒有問出什麽有用的資訊,這種夫妻關係和這個女人的人生觀、價值觀都讓他感到十分焦躁。那是菊田完全無法理解的一種人,這種人是怎樣被教育出來的,菊田一點頭緒也沒有。


    —一這樣的話,問什麽都沒有用吧。


    菊田這麽想著,姑且向知代問起滑川的交友關係來。


    ◇


    在時尚的義大利餐館裡,勝俁健作與白鳥香澄相對而坐。不必說,選擇這家餐館的自然是香澄,而不是勝俁。要是讓勝俁來選,肯定毫不猶豫地選擇炸豬排店。


    一隻要炸俁【日語裡“勝”的發音與“炸豬排”中的“炸”相同。】?快打住,打住!


    過了十一點,勝俁注意到了走進製作部的美女。然後他就問那個正在接受麵談的滑川的部下:“那個美女是誰啊?”


    “那是滑川的女朋友,就是剛才提到過的白鳥香澄。”對方臉上浮現出笑意。


    隻見她身穿黑色無袖襯衫加一條白色長褲,一手搭著一隻包和一件白色外套,想來是要在空調房裡穿的吧。眉清目秀的單眼皮正是勝俁喜歡的類型。


    ——什麽啊什麽啊,喂喂,很不錯的姑娘嘛!


    雖然隻看過滑川的屍體和生前的照片,不過,她跟一表人才的滑川想必是十分般配的一對。直覺告訴勝俁,那個女人一定知道滑川很多事情。一旦到了下午,香澄就要接受玲子的麵談了。不過,沒有必要拘泥於這樣的安排。


    “行了,你可以走了。”勝俁把滑川的部下請出了會議室。


    “鬆岡,我們出去吧。”勝俁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對方不是昨天那個年輕的巡查,而是今天剛加入進來的年長便衣巡查長。他雖然一副“你要幹嗎”的表情,結果還是一言不發地跟在勝俁身後走出了會議室,實在是個好指揮的男人。


    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勝俁想到:如果按照預定計劃,玲子從會議室出來應該是在十二點左右,可要是中途出來去洗手間什麽的,從這裡經過時看到房間裡是空的那就麻煩了。至少在十分鍾內,如果能爭取到時間,就能把香澄帶出公司。勝俁沒有關燈,他拉下了百葉窗。百葉窗那鮮豔的黃色讓他稍稍有些吃驚。


    “是……白鳥香澄小姐吧。”


    話音剛落,剛坐下的香澄用訝異的目光抬眼看他。但隨即,連出示證件的必要都沒有,她便會意地點了點頭。


    “輪到我了嗎?”


    傳來了沙啞的嫵媚聲音。香澄是一個在工作上也受到肯定的“萬人迷”。她可不是姬川玲子那樣的冒牌美女,而是外型亦十分完美的正宗的美人。此外,雖說有些不道德,她還是當紅製作人的情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一個完美的女性。


    ——所謂充實完整的女性,能發出這般耀眼的光芒啊!?


    勝俁這樣想著。雖說對她十分迷戀,卻不能輕易結婚。如果真的是覺得這個女人很難得,倒不如像滑川那樣跟眼前這位香澄保持一定的距離比較好。如果女方是有工作的人,那就更該如此了。正因為有距離,才會有相擁時的愉悅。正因為不是在一起生活,才會想要看到平時看不見的部分。欲望,或者說衝動,就是這麽一回事。兩人依次沐浴,穿著舊睡農一起躺進被窩,就完全沒有欲望或是衝動了。男人和女人之間,一旦“坦誠相見”了,就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算了,當年乾脆地離婚的我,還要不停地忙著工作呢。


    勝俁為了單獨同香澄共進午餐,用三萬日元把鬆岡打發走了。那個年代的巡查部長都是很喜歡貪小便宜的,要是給他一點零用錢讓他去玩,對方就會立馬屁顛屁顛地一陣煙似的消失無蹤。這一點在鬆岡身上特別明顯。事後做報告的時候他應該也不會說多餘的話。


    “那麽,關於滑川的失蹤,你是怎麽想的?”


    勝俁一邊啜著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義大利麵,一邊問香澄。哪怕是日式麵條裡湯汁較少的烏冬麵也好,可是菜單上沒有,他也隻得作罷。


    現在在吃的,是按照香澄“請點個最清淡的”的要求點的菜,像是叫什麽pero【peperoncino,辣椒的義大利文,此處指辣椒味的義大利麵。】的。隻是,好像有點清淡過頭了,隻有油、大蒜和辣椒的味道。老實講,那味道隻能讓人覺得是不是忘記加什麽東西了。想要自己加點調味料吧,桌子上也沒有醬油啊調味汁什麽的,真是讓人頭疼。


    香澄暫且停住了手裡的叉子。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因為就我所知,他不是一個會整日翹班的人。雖然之前也有過把預定計劃往後推的事,但之後他都會自己全力彌補。但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次卻接連很多天失去聯絡。等過了一個禮拜的時候,我心裡就有這樣的準備,他可能已經死在哪裡了。”


    又白又細的脖子,她的喉嚨裡正吞咽著同勝俁盤子裡一樣的義大利麵。鮮紅的嘴唇因為沾上了油而閃閃發亮。看上去多少有些淫猥。女人到底是要這個樣子才誘人。


    “相處這麽多年的情人死了,你的心境倒是很平淡嘛。”


    就像這平淡的義大利麵一樣。


    “不行嗎?莫非你是在懷疑我?”


    勝俁沒有回答。


    “不難過嗎?”


    “很難過,真想大哭一場呢。”


    “可是,你沒哭。”


    “嗯,因為還在工作時間。”


    “……原來如此。”


    吃完麵,難得的是,端上來的小杯子裡裝著濃縮咖啡。不過,因為香澄喝起來的樣子十分瀟灑,勝俁多少還是有些放不開手腳。


    ——敗給她了,都快忘記正經事了。


    勝俁重振精神,繼續提問:


    “這陣子,滑川有沒有什麽異常舉動昵?”


    “異常舉動……比方說?”


    “什麽都行。硬要說的話,像是每月第二個星期天的預定安排什麽的。”


    香澄那修得整整齊齊的眉毛突然微微抽動了一下。


    “……第二個星期天……發生什麽事了?”


    “所以啊,我就是在問你這個問題。這陣子,你跟滑川一起過第二個星期天嗎?”


    香澄盯著小小的咖啡杯看了一會兒。


    “請您再說得詳細一點。”


    真是個冷靜的女人。清楚地瞭解自己的處境,然後試圖控製談話的內容。如此甚好,勝俁這邊也是信奉“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人。


    “這樣說吧,滑川在每月的第二個星期天都會去做一件並非工作的事情,可能是跟公司無關的安排。關於這個情況,你瞭解嗎?”


    聽了勝俁詳細的解說.香澄露出了令勝俁意想不到的表情。


    她一下子擺出一臉哭相。


    “……我不知道。不,其實我也問過他這事,但他沒有告訴我。雖然除了他妻子和我之外,他跟別的女人勾勾搭搭的事也會發生,但他不是會把這些事瞞著我的人。可是關於第二二個星期天的事情,他死也不肯跟我透露,我曾經因為這個話題被他堅決地拒絕過。我也想過,難不成除了他妻子和我以外,他還有別的女人。結果事情還沒搞清楚,他就……”


    “你覺得是女人的事嗎?”


    香澄微微地搖搖頭……


    “不知道。因為我一旦糾纏著問個不停,他就會發火……不過發完火後,他一一定會是一副痛苦傷心的表情。我真搞不懂他這表情到底是什麽意思。像這樣讓我無法理解的事情還是頭一回,畢竟我們已經交往了十年,不管是工作上的事情還是家裡的事情,他都會跟我講……”


    “這樣的事,具體講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去年年底吧。因為差不多也就是那前後,他又開始專心地奮力工作了,所以記得很清楚。”


    香澄忽然吸了一口氣。


    “啊……這麽說來,某次被我纏著問個不休的時候,他說過一些奇怪的話。”


    ——對了對了,這就對了。鯛魚就要上鉤了,是鯛魚!


    勝俁壓抑著自己興奮的心情,謹慎地盯著香澄的眼睛。


    “是嗎,他說了什麽?”


    “嗯……一開始他問我,你有沒有認識的人參加過戰爭?說到戰爭,我祖父的確是戰死的,父親在戰時還是小學生,別的親戚朋友就想不到了,所以我回答他說”沒有“。然後,他沉思了一會兒……接著說,從戰地回來的人有一種獨特的強韌,最近他切實體會到了這一點,諸如此類的話。說這話的時候,他看上去有點恐怖,感覺就像是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人一樣。”


    勝俁也陷入了沉思。


    ——事到如今談什麽戰爭啊,這個真是要釣的鯛魚麽?


    或許腐爛的鯛魚跟滑川的屍體倒是十分相像,勝俁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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