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大塚負責調查滑川的交友關係。


    在刑警之間,嚴守搜查範圍是一種默契。在分區調查中,即使是出現了相關聯的人事,也不可以對自己分區以外的事情做調查。若是無論如何都要在他人的分區內做調查,就要跟這個地區的搜查負責人打個招呼,最好是在對方在場的情況下做尋訪。


    同樣地,當大塚負責滑川的交友關係調查時,因為白廣堂的相關人員由姬川和勝俁負責,所以必須排除在外。由此派生出的人脈則由石倉及勝俁的部下負責調查。另外,通過家人產生的交友關係,諸如妻子方麵的朋友、孩子方麵的家長會、鄰居等則由菊田負責。作為支援,湯田和勝俁的其他部下也會隨同協助。


    那麽,直截了當地講,留給大塚的調查範圍就隻剩下滑川學生時代的朋友。話雖如此,如果是從他妻子口中聽說的那就又變成菊田或者湯田負責的範圍了。結果,為了使調查從零開始,大塚趕到了滑川的母校長穀田大學。十五年前,滑川就是從該校的社會科學係畢業的。不過,大塚所掌握的資訊僅此而已。


    ——大學麽?總感覺是另一個世界啊……


    大塚在高中畢業後參加了警視廳的錄用考試,踏上了進入警視廳之路。畢業後,大塚被分配到了有些偏僻的小金井警署。工作自然是地域課的派出所員警,但他成為刑警的渴望比一般人強上好幾倍。雖然他也知道如果真的成了刑警,也不能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參加激烈的槍戰或是把頂嘴的凶手毆打在地,但他還是期待著有朝一日能成為刑警。不,也許正因如此才想要成為刑警。他常常是一邊期盼著能調職到刑事課,一邊做著自己的本職工作度日,而他的本職工作無非就是做做引路員、處理失物和勤懇地收集警民聯繫卡。


    機會意外地提前降臨了。在距離大塚工作的派出所約幾百米的地方,發生了一起搶劫殺人案。小金井警署裡設置了專案組,由於刑事課人手不足,所以調來了地域課的人做支援。這其中有一個人特別值得一提,那就是每天勤勤懇懇巡邏的大塚。雖然到達現場的搜查一課想要的隻是引路員,但大塚照樣幹勁十足地參與到現場的工作中去。


    幾天後,凶手在一個大塚不知道的地方被逮捕了。極力奔走、費盡努力的區域調查到頭來都是白費力氣。不過,一課的老資格刑警這樣稱讚他:“你這家夥,韌性不錯嘛。”


    專案組解散的散夥飯上,那人笑著拍拍大塚的肩,這樣說道。大塚為了隱藏淚水,深深地鞠了一躬,緊握著對方的雙手。


    不久,大塚就調職到了刑事課盜竊係。後來聽說,好像就是那個老資格刑警向小金井署的刑事課課長提起讓大塚來刑事課。大塚決心不能做讓那位刑警丟臉的事,在刑事課也一樣勤懇努力。


    一直都是這樣,大塚並不能做出令人矚目的成果,也不能為重大案件的解決做出直接貢獻。要說大塚做的工作,就是說著“這個家夥是清白的”,然後把人名一個個從嫌疑犯清單裡排除掉。但是,他的貢獻總有人看得到,雖然是低調的工作,仍舊常常會得到別人的肯定。


    如今,大塚已經能夠體會其中的意義,也能夠認識到自己在組織搜查中的價值。因為主要採用的是排除法,所以必須有人做縮小範圍的工作。處在這樣的位子上就不能為逮捕凶手做出直接貢獻,但總要有人來決定誰是清白的誰是有罪的,總要有人來擔任掃平週邊的工作。大塚心想:現在,這個人就是自己。


    在這個方麵,比起姬川跟菊田,石倉更認可自己。


    “咱們班組裡,都靠你的韌性一下子縮小搜查範圍,你可是責任重大哦!”


    所以,這次要向大學進發。


    但是,沒有比大學更讓大塚覺得陌生的地方了。如果是一般的企業,那就跟警視廳沒有什麽大的差別。有部門區分,有上司部下,有各種職務,日常的運作也較為容易掌握。另外,像是製造業的工廠、中小型企業和商店之類的,跟在地域課時的業務也有相通之處,所以沒什麽問題。要說學校,到高中為止,即便是規模大小有差別,在構造上也是基本相同的。頭疼的是眼下是要去火學搜查。雖然也有過幾次為了搜查而進入大學校園,但因為完全不熟悉而變得心情惡劣。他隻是覺得那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


    在裡麵呆上幾個鍾頭就能知道,雖然鈴響代表著上課時間劍了,但並不是所有人都進到教室裡去。這一點首先就讓大塚想不通。有人在建築物之間的窄地上做著棒球的投接球練習,有人在食堂裡一邊吃喝一邊談笑。這裡不應該是學習的地方嗎?在大塚的眼裡,大學就像是漂浮在都會裡的一座世外桃源。學生們年紀輕輕就享受著人生的閒暇。


    尤其是現在正值暑假,這種傾向就更加明顯了。明明就沒有課,還是有很多學生在校園裡往來徘徊。有人在運動場邊鋪上休閒毯曬日光浴,有人不知在哪棟樓裡敲著大鼓。有個滿身是泥的橄欖球選手不知為何拖著一輛空的兩輪車,一個嫵媚的女生正向他揮著手。


    “喂,有沒有看到‘小森’?”


    “啊,剛才還在屋裡,資料的話在我這裡哦。”


    “是在儲物櫃裡嗎?”


    “沒,放在包包裡了,明白?”


    “嗯,那我拿走了啊。”


    “啊,麻煩連我的一起吧。”


    ——完全聽不懂啊。包包是什麽東西?什麽叫“連我的一起”?


    然後,那個女孩就像背上長了翅膀一樣,一陣風地跑進一幢昏暗的樓裡去了。那幢樓看上去就像一處廢墟,搞不好是妖怪的老巢。大塚萬萬沒想到這麽漂亮的女孩子會跑進那樣的樓裡去。


    大塚在他們這樣的年紀,早已在派出所上班了。夏天也是要麽站崗要麽騎著白色的自行車四處巡邏。晚上則是坐在桌子前盯著昏暗的道路,偶爾教育一下醉漢。主要的交流對象是獨居的老人、家庭主婦、商店老板、公寓管理員、不動產商人、鎮辦工廠的工人和撿到百元硬幣的小學生。果然跟這裡是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他不經意地瞥見身邊的北見警部補,他正一邊無聊地抬頭看天一邊點著煙。


    ——對了,他不就是從名牌大學出來的公子哥兒嘛?


    能通過某種國家考試被警視廳錄用,一定是經過了最高學府的教育吧。而且十有八九是東京大學法律係畢業的。然後在員警大學上了三個月的新入職幹部培訓課程,如今正在新人的現場實習中。


    ——不過即使這樣,他還真是個謙虛的人呢。


    一出警大就是警部補的北見,在工作第一天見到身為巡查的大塚時就向他鞠了一躬,而且還是在周圍有不少搜企員在場的情況下。


    “我作為一個警官還是一個徹底的門外漢,凡事還請您多多指點。”


    那個北見有著一頭梳得油光水滑的黑髮,端正的五官,帶著一副無框眼鏡,身著高級製服,打著領帶。與之相對的是大塚一頭睡亂的頭髮,已是第三個年頭的舊製服,從進出警視廳的小販那裡買來的廉價領帶,相貌也十分不起眼。在這樣的組合裡,對方先向自己鞠躬,所以也不能過分輕視。而且一開始一課課長和龜有署署長就叮囑過自己要鄭重一點。看來多少得注意些。


    “大學裡的辦公室職員也是有暑假的吧。”


    結果,大塚對北見用起了敬語。他覺得自己就算再怎麽努力,到退休之前也混不到警部,也許頂多就到巡查長為止了。對於這樣的大塚來說,北見就算再年輕也已經是人上人了,對他謙恭一點總不會錯的。


    北見眺望了運動場那頭的高層大樓。


    “啊……現在經濟不景氣,負責就業指導的學生部應該在上班。”


    ——原來如此,是麵向學生的職業介紹所啊!


    現在經濟不景氣,大學生遭遇就業困難,這些大塚當然都知道。隻是他沒想到這些跟學生部暑假裡的加班加點有關聯。


    大塚想要把推斷出滑川交友關係的手序交給北見來做。因為隻剩下兩個人的時候,他多少會擔心自己是不是用詞輕浮了。


    ◇


    “姑且就把範圍鎖定在他上學時參加過的社團吧。”


    這就是北見的意見。


    他們佔據了學生部的一角,講明瞭自己的來意,隨後職員拿出了資料。拿出來的資料是每個社團的決算報告。


    “這上麵還附了那年的名冊。”


    雖然職員隻是做了簡單的說明,但好像一般在學校內部有三百多個社團,所以即使隻是一年的決算報告,也有好幾本文件夾那麽多,更別說是四年的了,調查起來實在是一項大工程。


    順便提一下,為了省事一些,大塚聯繫過菊田問他滑川夫人是否知道滑川學生時代在社團裡的事情,可是無果。同樣的問題他還問過姬川,她也隻是說了句“根本就沒問過這種問題”,就異常冷淡地掛斷了電話。好像是發生了什麽令人討厭的事情,讓她的心情十分不好。


    沒辦法,大塚隻得跟北見一起翻起決算報告來。


    一開始,因為滑川在廣告代理公司工作,所以想當然地認為他的名字會在“廣告研究會”之類的社團裡,但其實並非如此。接著,鑒於滑川的體格較為壯碩,又試著翻看了一下橄欖球、美式足球、英式足球之類的體育協會的名簿,也沒有找到他的名字。這樣的話,隻好一頁一頁依次翻看了。這個工作變成了一場持久戰。


    大塚好不容易從部員名簿裡找到滑川的名字時,已經差不多是下午四點半了。學生們基本都已經走光,職員那討厭的眼神已經是如芒在背了。


    “找到了找到了!北見,是這個!戶外社團——登山愛好者協會。”


    像北見那樣的人可能比較不擅長這種單純的手頭體力勞動吧,他露出了一臉極度疲倦的表情。儘管大塚十分開心地招呼他,他也隻是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是”。不過,這還隻是一個極小的入口,現在隻是大致推斷出了自己可能要麵談的人曾經所屬的社團而已。稱得上搜查的事情還一件都沒做。


    結果當天,兩人隻是帶著一本名簿回了專案組,那名簿上有跟滑川同時期登記在冊的部員的名字。


    ◇


    第二天,大塚與竹內讓取得了聯繫,他曾是與滑川同級的學生代表。據說他在去年十一月召開的社團同學會上見過滑川。不過竹內說自從畢業以後,兩人之間就沒有什麽個人來往了,不如找田代可能會知道得多一些。於是他告訴了大塚一個跟滑川較為要好的人物。


    田代智彥,三十九歲,從事電器製造業。大塚同他取得聯繫的時候,他很快地表示等到傍晚就可以空出時間了。


    約定見麵的地方是在離田代的公司非常近的澀穀中心街的一家咖啡館。


    “十分抱歉,這麽突然把您請出來。”


    大塚和北見起身,朝田代鞠了一躬。


    “沒有,這沒什麽……聽說滑川死了,是真的嗎?”


    站在對麵的田代確實是一副認真的工薪族模樣。


    “嗯……那麽,我就開門見山了,聽竹內說您跟滑川平時的交情挺不錯的,是吧。”


    “是的,畢業後,差不多每三個月,頂多隔半年,就會跟滑川見個麵,在這附近喝喝酒。我們公司跟白廣堂本身沒有什麽業務往來,所以真的隻是個人往來。那家夥曾經半開玩笑地說過‘你和廣告獎都歸我吧’什麽的……是嗎?滑川真的死了嗎……”


    田代很想知道滑川是怎麽死的,大塚簡單地回答了一句“被刀刺死的”就敷衍過去了。如果不是這樣,在釣魚塘裡沉了一個月這種事情是很難說出口的。


    “您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


    “唉……大概是四月底吧。我那會兒要黃金周休假了,那家夥卻說自己還積壓著一大堆工作什麽的,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那時候,他有沒有什麽異常?”


    “要說異常嘛……”


    田代稍稍側起頭。


    “沒有,並沒有什麽異常。這個要怎麽說呢?滑川這個人本來就和別人不大一樣。他依舊是忙著沾花惹草,依舊是拚命地工作。啊,對了,去年年底有一陣,他的確說過有些萎靡之類的話,不過,他又不是棒球選手,像我這樣的人也聽不懂萎靡是什麽意思啊!”


    關於這一點,在昨天的搜查會議上,姬川已經報告過了。


    “那家夥,唉……大概已經是前年了吧,得到了廣告大獎。是他做的廣告得了獎,還是他以製作人身份個人得獎我記不大清楚了,總之好像是件很光榮的事情。可是……等一切恢複平靜之後,他變得有些沮喪,開始茫然度日。不過,四月份見到他的時候又是一副很精神的樣子,所以當時還在想:啊,這家夥又振作起來了呢……是真的嗎?那家夥被殺了嗎?”


    到這裡為止,跟現有的資訊沒有任何矛盾。


    “滑川為什麽從萎靡中又振作起來了呢?對此你有沒有什麽猜想?”


    “嗯——怎麽說呢……重新振作的契機……不對,一開始是不是萎靡我都不是特別清楚啊。是重新振作的契機呢,還是別的什麽……唉,我想不起來了!”


    大塚順便還問了一下田代的不在場證明。根據田代的回答來看,八月十日暫且不說,被推斷為渭川的死亡日期的七月十三日前後,田代正在大阪出差。慎重起見,還麻煩公司方麵做了一下確認,好像並無問題。


    就在這時,田代發問了:“那家夥是在上個月被殺的嗎?”


    “嗯……姑且算是吧。”


    大塚給了一個曖昧不清的回答,然後說著“差不多該回去了”,就起身離開了。


    ◇


    結束了搜查會議,走出龜有署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姬川班組的各位成員一致決定今晚也還是去金釘站前的小酒館喝一杯來代替晚飯。這幾日,姬川同菊田和井岡三人之間的關係十分有趣。


    ——那麽,今天會發生什麽事呢?


    井岡還是跟之前一樣,拉著玲子不停地喊著,“小玲主任,我愛你喲。”還屢次要強吻玲子。對他的這副樣子,玲子總是一副討厭的表情,但也並不是真的生氣。“討厭!”她不時地推開井岡,甚至有時還會扇他嘴巴,但臉上總是帶著笑的。往井岡的鼻子裡插一次性筷子的時候,她也笑個不停,也不管鼻血啪塔啪塔地往下流的畫麵有多麽恐怖。


    不過,受刺激的是菊田。就在昨天,他突然抓住井岡的衣襟。


    “我不會把玲……玲子……交給你……你這個混蛋的!”


    雖說菊田明顯是喝醉了,但這也算得上是壯舉了。跟大塚、湯田他們喝酒的時候總是哭著說“我是說不出口的,說不出口啊”的菊田居然站起來大聲說出了上麵的話,而且還是直呼其名。連井岡都是一副十分感動的樣子。


    不過,比他們更有趣的是姬川。她赤紅著臉,埋著頭,兩手握著濕毛巾一動也不動。


    “你這家夥明白了嗎?”


    一把放開井岡的菊田“撲通”地盤腿坐下。不知為何,邊上的玲子“咚”地點了點頭。隻見她握著濕毛巾不住地微微點著頭。也不知菊田有沒有發現她這個樣子,他用力地抱住了姬川的肩膀。姬川就勢倒在菊田身上,繼續不住地點著頭。菊田就這樣一手摟著姬川,一手握著啤酒杯,一個人繼續喝著生啤。身後,哭喊著“好過分啊,好過分啊!”的井岡不知何時已經響起了鼾聲。


    “我們倆怎麽辦啊?”


    湯田苦笑著問。


    “誰知道啊,不知明天誰還記得這個場麵……真是精彩啊。”


    那是自然的。


    今天,是同昨天沒有任何變化的一天。搜查沒有任何決定性的進展,大家都隻是按照分配完成自己的走訪任務,不斷累積毫無成果的報告書。姬川和菊田之間依舊有著不可跨越的界線,井岡也依舊不會放棄姬川。


    ——不過如果去喝酒的話,也許可以看到昨天的後續。


    大塚在心中暗自期待。可是,正當他要坐上開往金釘的公車時,胸口的手機震動起來。拿出來一看,是陌生號碼。


    “……啊,你們先走吧。”


    大塚對姬川和菊田說,心想反正應該就是常去的那家酒館。很難得今天石倉也在,所以算上井岡一共五個人齊齊坐上了公車。大塚走出車站,接通了電話。


    “你好,我是大塚。”


    “啊,我是傍晚碰過麵的田代。這麽晚還要打擾您,很抱歉。”


    大塚想起自己曾經給過田代印有自己手機號碼的名片,並拜託他一旦想到了什麽線索,不管大小都請及時跟自己聯繫。


    “沒……沒事。您想起了什麽事情嗎?”


    田代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


    “很小的事情也行,都請告訴我。”


    “嗯……我稍微回想了一下有關他的事情,然後想起了一些很小的事情……”


    “沒那回事,什麽事情都行,請告訴我。”


    “好的……那個,是四月份見到他的時候,那家夥反複地說著什麽‘現在的我很有活著的真實感,非常地充實’這種奇怪的話。當時我想,無非就是又勾引到了美女,工作也很得心應手之類的……”


    “結果,是什麽呢?”


    “嗯,那個……員警先生,您平時上網嗎?”


    “啊,嗯。雖然沒那麽頻繁,不過有電腦,有時也會……嗯……利用一下。”


    “是嗎。那您知道‘草莓之夜’嗎?”


    “啊?什麽?草莓什麽?”


    “草莓——之夜。”


    大塚無意間瞥了一眼警署的玄關,同伴北見和署長以及刑事課課長正迎麵走出來。他立馬躲到警車後麵的暗處去了。


    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大塚隻是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在接這樣一個電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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