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台下,一排排,一行行,挺立著一個個飛虎隊的青年空軍!


    一張張隨時準備為國捐軀的年輕的臉龐!


    年輕的臉龐中,方孟敖的雙眼最是崇敬神往。


    他左邊眼睛裏的聞一多先生是那樣慷慨激昂!


    他右邊眼睛裏的聞一多先生又是那樣沉痛悲愴!


    現實中的曾可達嘴唇還在機械地張合,傳達他背後的那個聲音。


    方孟敖看見聽見的卻是演講台上的聞先生和他那天風海潮般的聲音。


    一個遙遠空間的聲音和一個遙遠時間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一個浙江奉化的口音,一個湖北蘄水的口音,極不和諧地在同步朗誦著《太陽吟》後麵的詩句:


    太陽啊,樓角新升的太陽!


    不是剛從我們東方來的嗎?


    我的家鄉此刻可都依然無恙?


    太陽啊,我家鄉來的太陽!


    北京城裏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樣!


    帽兒胡同二號北屋內。


    ——方孟敖眼中昆明機場上空的太陽,營房單間內那盞兩百瓦的燈,在這裏變成了一盞昏黃的煤油燈。


    四方桌前,與上次不同,張月印坐在了上方,謝培東坐在東麵桌前,老劉坐在西麵桌前。這就是北平城工部上層的正式會議了,張月印主持會議。


    張月印和老劉前麵說了些什麽話似乎都無關緊要,現在兩個人都望著謝培東,顯然謝培東下麵的話才更重要。


    “國民黨內部的矛盾因美國突然暫停了經濟援助,已經全麵激化。”謝培東神色凝重,“鐵血救國會連陳繼承都開始打壓了,推在前麵衝鋒陷陣的就是方孟敖同誌。從我們經濟戰線的情報分析,美國一旦恢複了援助,國民黨立刻就會推行幣製改革。平津方麵推行幣製改革的重點是北平分行,為了使北平分行全力配合他們……”說到這裏,謝培東停頓了一下,說出了那個使他們十分糾結的名字,“蔣經國,會不惜一切代價、排除一切障礙重用方孟敖對付方步亭……這個時候,我想請組織慎重考慮,該不該跟方孟敖同誌接上組織關係。”


    老劉望向了張月印。


    張月印卻沒有與老劉交流,仍然平靜地望著謝培東:“謝老的擔心是不是有以下兩層意思:一是你說的那個人物已經做了全麵布控,我們任何接頭行動都會被鐵血救國會發現;第二就是繼續利用梁經綸讓何孝鈺同誌接頭,又擔心何孝鈺同誌的經驗和感情都無法應對梁經綸,更無法應對如此錯綜複雜的鬥爭?”


    謝培東沉重地點了下頭。


    老劉也跟著點了下頭。


    這次是張月印無聲地沉默了。


    飛行大隊營房方孟敖單間。


    方孟敖已經閉上了眼,他眼中的太陽不見了。


    隻剩下那盞兩百瓦的燈在照著滿臉流汗的曾可達,他顯然已經忘記了這首詩的最後幾句,隻能將手伸向上衣下邊的口袋,掏出那張電文紙。


    方孟敖卻在心裏朗誦起了最後那幾句:


    太陽啊,慈光普照的太陽!


    往後我看見你時,就當回家一次,


    我的家鄉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不用念了。”方孟敖睜開了眼,打斷了拿著電文紙的曾可達,“為什麽要念這首詩給我聽?”


    曾可達隻好又將電文紙放回口袋:“建豐同誌想知道,你聽過他送給你的這首詩後的感受。”


    “我沒有什麽感受。”方孟敖這才將目光慢慢轉向曾可達,“隻是記得寫這首詩的人已經死了。”


    “是。”曾可達的語氣顯出沉重,“這正是建豐同誌叫我跟你交流的下一個話題。”


    方孟敖:“什麽話題?一個晚上,談完了一個死去的人,又談一個死去的人?”


    曾可達從方孟敖的眼神中已經看出,他不是在問自己。


    帽兒胡同二號北屋內。


    “小王!”


    幾分鍾的沉默,張月印仍然沒有給謝培東還有老劉答案,卻突然向隔壁叫道。


    隔壁房間,小王立刻走了出來。


    張月印:“華北城工部的電文來了沒有?”


    那個小王很少聽到張月印同誌這種平時不會有的問話,因這樣的指示一到,自己會立刻遞交,何須催問?不好答話,隻能搖了搖頭。


    張月印:“立刻向華北城工部發電,六個字:‘三號時間有限’。快去!”


    小王:“是。”又快步走進了隔壁房間。


    張月印:“謝老,今晚約您來,是因為上級有重要指示,要請您、我,還有老劉同誌一起等候。”


    謝培東:“關於幣製改革的指示,還是關於方孟敖同誌的指示?”


    “也許都有。”張月印這才將剛才沉默了幾分鍾無法回答的問題,斟酌著用理論來回答,“您剛才對必須麵臨的突然性而帶來的鬥爭複雜性所做的分析,已經客觀地發生了。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方孟敖同誌本來是應該用在最關鍵的時候率部起義的。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使事物往另一個方向發生了變化。方孟敖同誌沒有這個思想準備,我們也沒有這個思想準備呀……謝老,等上級的指示吧。”


    曾可達流露出的激動這時還是真的激動,建豐同誌平時的教導還有不久前叫他背誦聞一多的詩,此刻全明白了,對待真誠唯有真誠!他站了起來,完全進入了情境:“建豐同誌說,我們幾千年來都在犯著同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往往不喜歡自己最優秀的兒子。”


    方孟敖:“這個我們是誰?”


    曾可達:“太多了。比如當時殺聞一多先生的那些人,今天想抓你的那些人,都是。”


    方孟敖:“你說的那些人又是誰的人?”


    曾可達:“誰的人都不是。他們自詡是黨國的人,其實是誤黨誤國的人。”


    方孟敖:“這和幾千年又有什麽關係?”


    曾可達:“慣性!幾千年曆史造成的強大慣性!這正是建豐同誌希望我今天和你談話的重要內容。”


    “太深了吧?我聽不懂。”方孟敖從桌上的雪茄盒裏又掏出了一支雪茄,這回沒有再遞給曾可達,而是響亮地打燃了打火機,自己抽了起來。


    “建豐同誌說你能聽懂。”曾可達十分耐心,盡力將建豐這段話說得像建豐同誌的語氣,“幾千年封建專製的曆史,就是一部維護既得利益集團的曆史。誰來維護,隻能重用小人。重用小人的結果必然是排斥優秀的人才!楚國放逐屈原,司馬氏集團殺嵇康,就是典型的例證。其結果不是速亡,就是釀成萬馬齊喑的衰運。相反,也有兩個典型的例證,唐肅宗不殺李白,宋神宗不殺蘇東坡,是他們吸取了前朝的教訓,懂得一個道理,‘殺高人不祥’!一個善念,保護了李白,保護了蘇軾,就為我們這個民族留下了不可取代的文化。這兩個朝代無形中延續了許多年,不能說與此無關。建豐同誌經常跟我們反思這個曆史,十分感歎。一再強調,我們這個民族一定要學會喜歡自己最優秀的兒子……”


    “我好像聽懂了一點兒。”方孟敖打斷了他,“你說這麽多,是想告訴我,殺聞一多先生與誰都無關?”


    “不是有關無關的問題!”曾可達又激動起來,“我剛才已經告訴你,建豐同誌說了,這是絕不該發生的錯誤!聞先生被暗殺後領袖就十分生氣,嚴令懲辦那些小人!建豐同誌也正是因聞先生之死十分痛心,才跟我們談起了剛才那段曆史。比如今天,你能從陳繼承的槍口下脫身,不也證明了建豐同誌的態度嗎?”


    方孟敖:“曾督察這個比方我不明白。”


    曾可達:“什麽不明白?”


    方孟敖:“照你們的說法,屈原、嵇康、李白、蘇東坡,還有聞一多先生都是高人。我隻是個軍人。”


    曾可達:“你是個能夠保護高人的軍人!建豐同誌為什麽要把聞先生的《太陽吟》送給你?因為他知道你崇拜聞一多先生,像聞先生一樣,愛我們這個民族,愛我們這個民族的優秀文化,愛我們這個民族所有的同胞!”


    方孟敖開始沉默,接著笑了一下:“太大了吧?我愛得過來嗎?”


    曾可達:“責任!這是責任!我們為什麽來北平?因為在這裏還有像聞先生一樣的朱自清先生、陳寅恪大師,連他們的家裏都斷糧了!更何況北平的兩百萬民眾。你和我,我們都有責任保護他們。”


    方孟敖慢慢在煙缸裏擰熄了雪茄:“想要我幹什麽?直說吧。”


    曾可達眼睛慢慢亮了,他感覺建豐同誌的指示起作用了,從衣服上麵口袋抽出了筆,又從衣服下麵口袋掏出了一張空白的公文紙。


    方孟敖見他在紙上慢慢寫出了五個字——“孔雀東南飛”!


    又慢慢寫出了三個字——“焦仲卿”!


    河北阜平縣中共華北局城工部報務室。


    這裏是一片嘀嘀嗒嗒的收發報機聲。


    馬燈,一盞、兩盞、三盞。


    深夜的窗口都蒙掛著軍毯,報務室悶熱如蒸籠。


    電台前,幾個解放軍的報務員都在揮汗收發電報。


    長桌前,幾個解放軍的譯電員都在揮汗翻譯電文。


    劉雲站在一個譯電員身旁,輕搖著一把蒲扇,正接過北平方麵剛發來的那封電報。


    呈遞電報的那個譯電員同時輕聲說道:“部長,沒有簽署,是北平城工部發來的。”


    劉雲的目光盯向電文——“三號時間有限。”


    “催什麽催!”劉雲心裏暗說,眉頭擰了一下,接著目光望向了最裏邊那架電台。


    “這個張月印,也不是大將之才。”甩出這句話,他將那份電報往桌上一按,徑自穿過幾部電台,走向了最裏邊那架電台,問那個報務員,“中央的指示還沒有動靜?”


    中央的指示一到,自己會立刻呈交,何須催問?那個報務員也露出了像張月印身邊小王一樣疑惑的眼神,望著部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北平無戰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和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和平並收藏北平無戰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