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雲立刻明白了自己這一問與張月印那份電報的一問心情一般,水平也一般。於是將手裏的蒲扇一揮,又甩了一句讓那個報務員更加不解的話:“也不是大將之才。”扇著蒲扇走回了譯電桌旁。


    大門突然傳來了敲擊聲響:三下,又是三下,還是三下!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翻望向並看不見的夜空,專注地聽著即將傳來的聲響!


    劉雲也停下了手裏的蒲扇,側耳聽著。


    ——沉寂的夜空隱約傳來了飛機的聲音!


    大門輕輕推開了一線,進來了腰挎手槍的警衛排長,有些緊張:“國民黨的飛機,兩架!請首長和同誌們先去防空洞吧!”


    劉雲的目光又望向了桌上張月印那份電報,接著又望向接收中央指示的那台電報機,蒲扇又一揮,像是要揮去時遠時近隱約傳來的飛機轟鳴聲:“瞎飛!不要理它。各單位繼續工作。”


    幾台收發報機立刻繼續收報發報,幾個譯電員也立刻接著翻譯電文。


    那個警衛排長也有些固執,敬了個禮:“請首長防空,注意安全!”


    劉雲的目光這時敏銳地盯向了最裏邊那架電台——報務員正在收報——中央的指示終於來了!


    劉雲對著擋在麵前的警衛排長:“聽你的,還是聽我的?繼續監視,加強戒備!”


    警衛排長隻好雙腿一碰,無奈地又敬了個禮:“是!”走回大門拉開一線又退了出去。


    劉雲已經到了那架電台前。


    那個報務員站起來,雙手遞過密碼電報:“部長,是周副主席簽發的!”


    劉雲一把抄過密碼電報,大步走到譯電桌前,對那個年齡最大的譯電員:“立刻翻譯!”


    那個譯電員還真是個高手,用鉛筆以最快的速度寫出了劉雲急於要見的文字:


    炕灰未冷山東亂 劉項原來不讀書 可找《玉台新詠卷一》一讀 並告北平二號


    等了半天的中央指示,周副主席親自簽發的,竟隻是要找一本書?


    納悶之後便是驚愕,劉雲盯著這份猶如亂石鋪街的電文,目光下意識地望向了牆中央貼著的朱總司令右邊的毛主席畫像,接著心裏暗叫了一聲:“主席!”


    悟到這裏,臉上不禁開始冒汗,緊接著叫道:“葉科長!”


    “到!”葉科長急忙走了過來。


    劉雲已放下蒲扇,從桌上拿起一支鉛筆,在一張空白紙上急速寫下《玉台新詠卷一》幾個字,遞給那個葉科長:“帶一個班,去縣中學,直接找到石校長,無論如何要立刻借到這本書,就說我想看。”


    那葉科長雙手接過紙條:“是。”立刻走了出去。


    劉雲當即走到靠牆的一台發報機前,將剛收到的中央電文遞了過去:“照原文給北平二號發報。”


    報務員剛伸手接電文,劉雲又收了回來:“等一下。”將電文紙放到電台前的桌上,拿起鉛筆,將電文上“一讀”的“一”字圈了一下,一根線畫到旁邊的空白處,改成了“備”字。


    “一讀”改成了“備讀”。


    報務員來接,劉雲又停住了,接著在自己寫的那個“備”字上畫了一個叉:“還是照原文吧。”


    這才遞給報務員,迸出兩個字:“發吧!”


    隨著嘀嘀嗒嗒的發報聲,飛速掠回到北平,停在帽兒胡同一帶居民區的上空。


    這裏依然一片漆黑,北平的民生一切早已無法保證,居民區照舊大麵積停電。


    帽兒胡同二號四合院北屋。


    桌旁,煤油燈前,張月印、謝培東和老劉站在那裏看剛收到的電文:


    炕灰未冷山東亂 劉項原來不讀書 可找《玉台新詠卷一》一讀 勿誤


    老劉看完了電文,望向張月印,滿臉疑問。


    張月印仍低頭望著那份電文,沒有疑問,臉上露出的是更加深的焦慮和凝重,抬頭回望了一眼老劉,又慢慢望向了謝培東:“這不是正式指示,是華北城工部轉發的緊急通知,中央的正式電文密碼會改。必須立刻找到《玉台新詠卷一》這本書。”


    老劉:“是一本什麽書,我們的同誌家裏能不能找到?”


    張月印搖了搖頭:“是一本古詩集,我們的同誌家裏不會有。”


    “那就隻有到琉璃廠去買了。”老劉立刻明白了這本書的重要性,“我去吧。”


    “全城戒嚴,這時不能去琉璃廠。”張月印當即否定了他的建議,轉向謝培東,“謝老,您不能久等了。收到了正式指示我們再跟您聯係。天亮前後能不能打方家那個電話?”


    謝培東:“這段時間,我都能接電話。方步亭今晚去了崔中石同誌的家,天亮後還會去何其滄家,一是為了躲開方孟敖,二是為了向何其滄了解美國方麵對幣製改革的意向。”


    “謝老這個情報也很重要。”張月印望向老劉,“我一並給華北城工部回電。老劉同誌,你把謝老送到門口,告訴護送的同誌務必保證安全。”


    這個叮囑讓老劉眼中掠過一絲不快,便不回張月印的話,直接攙了一把謝培東,“謝老,我送您出去。”


    謝培東站起來,握向張月印伸過來的手。


    老劉已將房門打開,謝培東向房門走去。


    北平西北郊軍統秘密監獄。


    牢門被打開了,竟是不久前關押梁經綸的那間牢房。


    “孫秘書。”押送孫秘書的那個軍統態度還算客氣,“今晚隻好先將就一下,缺什麽明天給你送來。”


    孫秘書望向他:“他們都在洗澡,能不能也讓我先洗個澡?”


    “這恐怕不能。”那個軍統也不再說為什麽不能,“折騰了半個晚上,睡吧。”


    孫秘書不再說話,習慣地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擺,挺直腰板走進了牢房。


    牢門立刻在他背後“嘭”地關上了。


    帽兒胡同二號四合院北屋。


    “嚴春明同誌隱蔽的地方有多遠?”張月印望向回來的老劉。


    老劉:“不遠。就在隔壁胡同。”


    “能不能立刻把他找來?”張月印問。


    老劉立刻沉默了,少頃:“嚴春明最近的情況很複雜,這樣重要的指示不宜讓他知道,同時也不能讓他知道你在這裏。要找這本書,我另外想辦法。”


    “沒有別的辦法了,立刻把嚴春明同誌找來吧。”張月印的目光又轉向了那份電文。


    老劉向他望去,張月印的神態怎麽看都有些瞧著工農幹部沒有文化的意味。


    老劉便繼續沉默。


    張月印抬起了頭,察覺了老劉的反應,更嚴肅了:“根據組織原則,你我對華北城工部的電文指示發生意見分歧,可以請示劉雲同誌裁決。可今天這封電文非同小可。”


    老劉:“不是轉發中央城工部的指示嗎?”


    “中央城工部誰的指示?”張月印反問道。


    “周副主席的直接指示?”老劉立刻肅穆了。


    張月印:“指示肯定是周副主席下的,電文內容卻像主席的口氣!”


    老劉震了一下,穿著便衣卻像軍裝在身,立刻挺直了身子,望著張月印的眼一下子緊張起來。


    張月印:“主席學問大,有些指示連中央領導都要翻閱很多書籍才能領會。這條電文叫我們找的這本書牽涉到很多古文典故,對接下來我們理解後麵的電文至關重要。你和我都沒有這個水平,因此必須立刻找到嚴春明同誌。”


    “他是我安排轉移的,身邊也沒帶這本書。”老劉還是堅持己見。


    張月印:“帶沒帶這本書也將他立刻請來。”


    這就不像商量工作了,老劉於是又沉默了。


    張月印隻好耐心地等待他的態度轉變。


    半生殘酷的革命鬥爭讓老劉認為,知識分子靠本本主義那一套總是吃虧。可偏偏對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大學問,他又發自內心地佩服,認定那才是將書本知識和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的真本事。現在牽涉到要理解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大學問,自己還真沒有那個水平。他驀地冒出一種感覺,革命勝利後,依靠的可能還就是張月印和嚴春明這些黨內的知識分子。


    “好吧。”他不能再否定張月印的建議,“我去將他帶來。”


    “注意安全。”張月印送他走向門邊,沒有立刻開門,接著說道,“老劉同誌,黨把北平城工部的重任交給了我們,我能不能給您提個意見?”


    老劉望著他,那雙眼神明確地傳遞出他已經知道張月印要提的意見,希望張月印不要將下麵的話說出來。


    張月印今天像是有意要跟老劉過不去,堅持嚴肅地提道:“您剛才說把嚴春明同誌帶來,我代表組織,希望您把這句話改成,將嚴春明同誌請來。”


    老劉不再掩飾黨內工農幹部的本色,回道:“我能不能不接受這個意見?”


    張月印:“隻要能說出理由。”


    老劉:“他如果是民主人士,我當然去請。黨內的同誌,就是平級,好像也沒有這個規定。”


    “下級當然要服從上級。可這是兩回事。”張月印態度更加嚴肅了,“嚴春明同誌原來是南開大學中文係的教授,因為北平學運工作重要,才特別安排到燕大去當的圖書館主任。對黨內這樣的大知識分子,周副主席有過明確指示,一定要尊重。”


    又是周副主席!


    老劉不再爭辯:“我接受批評,去把他請來。”


    看著老劉出了門,張月印立刻低聲向側門喚道:“小王。”


    小王從側門走了出來。


    張月印吩咐:“守住電台,收到新的電文,如果密碼對不上,就直接交給我。”


    “是。”小王又走進了隔壁房間。


    軍統秘密監獄站長休息室。


    在這裏馬漢山的待遇就截然不同了,他由原來的手下們陪著洗了澡,站在門口,那張江湖臉顯然比平時少了好些風浪,多了好些平靜,陌生地慢慢掃視著這間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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