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下那副厚厚的近視眼鏡,將臉貼近了書架,很快便從書架上找到了一本書。


    嚴春明高度近視的眼睛幾乎貼到了那本書的封麵——《黃埔軍校步科教材》!


    翻書時,嚴春明就不用眼睛了,再把書湊到眼前時,幾把手槍撲麵而來!


    看到老劉那把手槍的圖片,嚴春明這麽近視的眼竟然也閃出光來,臉貼著書,他一邊看,一邊走到了書桌旁。


    放下書,他在默記。


    記住了,他戴上了眼鏡,掏出身上的鑰匙,開了最底一層抽屜,竟從裏麵又掏出了另一大串鑰匙——備用的鑰匙。


    接著便走到了鐵皮書櫃前,用備用鑰匙很快打開了那個書櫃,掏出了那把和圖片上一樣的槍——老劉同誌那把槍!


    他開始按照書上的步驟,準備去拉滑膛的把手,立刻又停住了。想了想,找到了手槍把柄上那個圓點按鈕,指頭一按,彈匣果然掉下來一截。嚴春明笑了,拉出彈匣,發現裏麵果然裝滿了澄黃的子彈!


    他坐到了桌前,像個孩子,把彈匣的子彈,推出了一顆,又推出了一顆。


    一共六顆子彈,被他整齊地擺在桌上,比書擺得都齊。他又欣賞了好一陣這幾顆子彈,再看了看彈匣,確定裏麵沒有子彈了,才又裝進槍膛。


    他站了起來,雙手舉著空槍,在找一個地方瞄準。


    找了好一陣子,他笑了,笨拙地把槍瞄向了老劉換了燈泡的那盞燈!


    鏡春園外通往燕大校園的路旁樹林。


    一根塗滿柏油的電線杆,半個月亮仿佛就在電線杆頭,照著一個人雙腳夾在電線杆上——是老劉。


    肩上又斜挎著那個工包,電工刀飛快地刮掉了電線杆上的一根電線的皮,兩個夾子夾住了電線的芯,老劉向下麵舉了一下手。


    樹林裏遠遠近近好幾個華野派來的武裝人員在高度警戒。


    電線杆下張月印捧著一部電話機,拿起話筒貼到耳邊,話筒裏傳來了長音,電話搭上了,便向老劉也舉了一下手。


    老劉從電線杆頭嗖地滑了下來,走近了張月印,雙手從他手裏捧過電話機。


    張月印開始搖電話,通了,裏麵傳來接線員軟綿綿的女聲:“電話局總機,請問您要哪兒?”


    張月印:“我是燕京大學六號樓,請接燕大二號樓圖書館辦公室。”


    話筒裏的女聲:“請稍候。”


    總機在接號,張月印凝重地聽著話筒,老劉捧著電話望著張月印。


    嚴春明厚厚的眼鏡片外,那把槍的準星,準星的那頭,燈泡非常清晰。


    嚴春明右手食指卻扣不動扳機,他將左手食指也搭了上去,兩根手指使勁一扣,撞針響了,嚴春明還沒來得及笑,刺耳的電話鈴聲嚇了他一跳!


    他回頭望向電話機,立刻走了過去,先拉開了桌子的抽屜,把槍放了進去,又將擺在桌麵的子彈掃了進去,關了抽屜才拿起了話筒:“燕大圖書館,請問哪位?”


    老劉的眼睛睜大了。


    張月印總是那樣平靜:“嚴教授嚴主任嗎?”


    張月印的聲音在嚴春明的耳邊卻不啻春雷滾來,一陣激動,很快調整了:“我是嚴春明,請問你是哪裏?”


    張月印:“我是哲學係張教授,這麽晚了打擾您,非常不好意思。有這麽一個請求,明天一早我們課題組要做熊十力先生《新唯識論》研究的總結,學生們一致要求,請您給我們做個講座,專題闡述一下‘體用不二’‘心物不二’‘能質不二’‘天人不二’也就是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問題。望您務必答應我們這個請求。”


    老劉的眼睛被半個月亮照得入了神,他聽不懂張月印此刻的問題,也聽不見嚴春明此刻的回答,一時被黨內這兩個同誌這麽大的學問迷住了。再看張月印時,便覺著月亮在他身上映著一暈光環,似乎也看到了遠在善本室裏的嚴春明被月亮映著一身的光環。


    “您要去領糧?”張月印的聲音把老劉又引到了電話上。


    張月印:“糧食我們負責幫您去領……”


    老劉見張月印的話被打斷,明白嚴春明又拒絕了組織對他的營救,立刻既生氣又激動地劈了一下手,盯著張月印。


    張月印伸出一隻手虛阻了老劉一下,對電話說道:“那我們就派人到領糧現場來,等您領了糧,接您過來。”


    嚴春明顯然是簡短地回了一句話,顯然是已經在那邊把話筒擱了,張月印也無奈地擱了話筒,望著老劉。


    “見過不怕犧牲的,沒見過這麽喜歡犧牲的。張部長。”


    老劉這一聲稱呼倒讓張月印跟著嚴肅了。


    老劉:“請示劉部長已經來不及了,請你代表城工部同意我啟動緊急方案。”


    張月印:“什麽緊急方案?”


    老劉:“這個方案是劉雲同誌和我秘密設定的,隻在最緊急的時候才能啟動。我去幹,你到帽兒胡同報告劉雲同誌就是。他會詳細告訴你。”


    張月印這才知道,自己作為北平城工部的二號領導,竟也有沒有掌握的秘密:“劉雲同誌會同意嗎?”


    老劉:“這個任務是中央城工部的死命令,必須執行,他會同意。”


    張月印:“會不會有危險?”


    老劉有些急了:“緊急預案哪有不危險的?這個危險是為了阻止更大的危險。”


    張月印沒有選擇了:“我去向劉雲同誌報告吧。”


    老劉拍了一下手掌,遠遠近近警戒的那些人都聚攏了過來。


    老劉低聲對他們說道:“各自隱蔽,一切聽張部長的指示,保衛張部長的安全。”


    所有警戒人員:“是!”


    老劉獨自向一棵大樹走去,拉過來一輛靠在樹幹上的自行車,腳一點,有路沒路地騎走了!


    “怎麽這個時候才到?”曾可達親自來到宅邸後園接方孟敖和馬漢山。


    方孟敖帶著馬漢山緊隨曾可達的步子:“陪馬局長去調了一路人馬,他還回家拿了一件重要的東西,說是要送給經國先生。”


    “什麽重要東西?送給誰?”曾可達停了腳步。


    馬漢山腋下夾著一個卷軸:“進房間去,進房間去我跟你慢慢說。”


    天上半個月亮,路邊地燈昏黃,隱約可見曾可達皺著眉頭,又快步走了:“好好配合行動,跟我們不要搞江湖上那一套。”


    方孟敖像是在笑,馬漢山跟在後麵說道:“曾督察,你這話有些對不起經國先生。”


    曾可達腳步又頓了一下,這回卻沒停,也沒再搭理他,已經走到住處的院子外麵了。


    走進住處,曾可達伸了一下手,“方大隊長請坐吧。”便和方孟敖一同坐下了,然後望著還夾著卷軸站在那裏的馬漢山,“方大隊長剛才說你調人馬去了,什麽人馬?”


    馬漢山:“都是過去跟過我的,眼下在各個部門任職,難得他們都能從各部門調些人來,都還聽我的。”


    曾可達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我看對付那些人應該用得上。”


    曾可達:“魚龍混雜,不要給建豐同誌添麻煩。”


    “經國先生會高興的。”馬漢山早就等著插言了,也不再管曾可達拉下了臉,已經將那幅卷軸展開了,“麻煩把杯子拿開。”


    曾可達:“什麽?”


    卻是方孟敖拿起了大茶幾上的杯子,放到了沙發旁的小茶幾上。


    馬漢山立刻用臂袖飛快地擦幹淨了茶幾上的殘水,將那幅卷軸攤了上去。


    曾可達將信將疑地望去,眼睛慢慢亮了,顯然他是被那幅字上的落款吸引了:“湘鄉曾滌生集句”!


    ——曾國藩親筆墨寶!


    曾可達下意識地湊近了些,去看橫幅上麵那兩行半帶館閣體、半帶山林氣的字:“倚天照海花無數


    流水高山心自知”!


    “曾文正公的親筆?”曾可達望向馬漢山的眼神變了。


    “當然。”馬漢山蹲了下去,輕柔地拂了拂卷軸,“民國三十五年從王克敏家裏沒收的。老不死的漢奸,他也配收藏曾文正公這一片正氣!我托人請王世襄先生鑒定過,確實是曾文正公當年為了安撫湘軍那些人,在大帳親筆寫的。意思是他跟大家都是高山流水,一條心都應該忠於朝廷,不要貪圖什麽爵位功名。”


    曾可達下意識地也蹲了下去,竟忘了必須安排的任務,被卷軸上的字吸住了眼!


    馬漢山就蹲在他身旁,聲音從來沒有這麽好聽:“得到這個寶貝可著實讓我過了好幾坎。陳部長派人來要過,戴局長派人來要過,都想送給委員長。我當時就想,這些人拍馬屁也不看看自己是誰,委員長是朝廷,他們可不是曾文正公。這幅字隻有一個人受得,就是經國先生。”


    曾可達慢慢轉過頭來再看馬漢山時,竟覺得這個人不像是剛才那個人,語氣已經很平和了:“你的意思是托我轉送給經國先生?”


    “可不能這樣說。”馬漢山立刻打斷他,“我馬漢山是什麽人,我送的東西經國先生怎麽會要?剛才跟方大隊長已經說了,就說是他抄我的家抄出來的,上交了你。曾督察,回南京找個合適的機會,你悄悄地放在經國先生的桌子上就是。什麽話也不要說。”


    曾可達慢慢站起來,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我們談明天發糧的事吧。”


    “好。”曾可達不再猶豫,小心地卷好了那幅字,放到了辦公桌上,再轉身時對馬漢山,“不能讓你久坐了。”


    馬漢山:“是。”


    曾可達對門外喊了一聲:“王副官!”


    王副官很快出現在門口。


    曾可達:“調一個班保護馬局長,跟他的人馬會合,去發糧現場。”


    王副官:“是。”


    這應該是曾可達來北平後第一次主動跟馬漢山握手。


    馬漢山立刻將手伸了過去。


    曾可達:“人總是要犯錯誤的,關鍵是改了就好。馬局長,好好配合方大隊長,配合我們,不要再跟陳繼承那些人跑了。我保證不讓你上軍事法庭。”


    馬漢山倒沒有曾可達想象的那份激動:“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曾督察,我馬漢山是個大大的渾蛋,別的不明白,還是能看出哪些人是真心為黨國,哪些人是比我更黑的渾蛋的。方大隊長都跟我說了,平時對付學生我心裏也不好受,明天對付陳繼承、徐鐵英那些人,你們看我的表現就是。”


    曾可達:“好。我跟方大隊長還有事情商量,你先去布置吧。”


    馬漢山鬆了手,跟方孟敖卻隻點了下頭,走出門,跟王副官去了。


    曾可達關了門,凝重地對方孟敖:“有個情況來得很突然,必須跟你通個氣。”


    方孟敖在認真聽。


    曾可達:“梁經綸同誌突然接到了中共北平總學委的指示,讓他負責明天北平各大學領糧的協調工作。原因很奇怪,是中共燕大學委原負責人不聽中共上級的指示,讓梁經綸同誌取代他。情況已經報告了建豐同誌,我們尚不知道這是中共在考驗他,還是借陳繼承、徐鐵英的手犧牲他……”


    方孟敖:“共產黨已經知道了梁經綸的真實身份?”


    曾可達:“還沒有情報。可是另外有個人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這個人就是你父親方行長。”


    方孟敖早已從謝培東那裏知道了這個情況,曾可達此時向自己透露這個消息顯然是有所行動了,隻是問道:“他怎麽會知道梁經綸的身份?”


    曾可達:“應該是因為你。”


    方孟敖不能接言了,隻是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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