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達:“建豐同誌用你是破格,也是冒了風險的。因為那個一直跟你交往的崔中石確實是共產黨。最早懷疑崔中石是共產黨的就是你爹。崔中石被徐鐵英他們殺了,你爹就一直在擔心還有共產黨來跟你接頭,於是懷疑上了梁經綸。結果是你並沒有跟共產黨接頭,對你的懷疑已經完全消除。可是你爹也不知道通過什麽渠道知道了梁經綸同誌的真實身份。”


    方孟敖:“他知道了梁經綸的身份又能怎樣?”


    曾可達:“何其滄就會知道,緊接著司徒雷登就會知道,梁經綸失去了何其滄的信任,‘孔雀東南飛’行動也就無法執行了。建豐同誌分析,你爹今天單獨約見梁經綸,一定是希望我們去跟他談。為此,建豐同誌已經通知北平各有關部門,把發糧的時間改在了明天上午十點。讓我去見方行長,跟他好好談。同時要我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方孟敖站起來:“我沒有什麽意見。”


    “那好。”曾可達跟著站起來,看了一眼牆上的鍾,“快五點了。明天是一場惡戰,我們分頭行動吧。”


    曾可達趕到方邸。


    “曾督察請吧,我們行長在辦公室等候。”謝培東見曾可達在樓梯前站住了,提醒道。


    曾可達上次造訪方家隻在客廳,現在望著那道長長的樓梯,望著二樓辦公室洞開的大門,卻不見方步亭的身影,這是連站在門口迎候的禮節也不給了。他心中倒並無不快,隻是知道,這次談話比想象的更難。轉而立刻想到,眼前這位謝襄理應該是能夠調和氣氛的人,十分禮貌地說道:“謝襄理調了一晚的糧,這個時候也不能休息,真是辛苦。”


    謝培東:“曾督察太客氣了。我們家孟敖一直蒙你關照,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吩咐就是。”


    曾可達很少對人這般熱絡,也不顧年齡差距了,竟拍了一下謝培東的肩:“請謝襄理引見吧,您先走。”


    謝培東斜著身子,高他一級樓梯,二人向辦公室大門登去。


    恰在這時,客廳裏的大座鍾響了——8月12日五點整了。


    北平警備總司令部大樓外。


    軍號的喇叭衝著已經大亮的天空吹得好響,是集結號!


    地麵都在顫動的跑步聲!


    憲兵團長領著警備司令部憲兵方陣鋼盔、鋼槍、皮帶、皮靴整齊地跑來了。


    特務營長領著第四兵團特務營方陣船形帽、卡賓槍、大皮鞋整齊地跑來了。


    方孟韋領著北平警察局方陣手提警棍整齊地跑來了。


    唯獨保密局北平軍統站的人由那個執行組長領著,是排著隊走來的。


    很快,各個方陣便在自己的地盤上站好了。


    各方陣的領隊都望向了警備司令部的大門。


    隻有方孟韋在看被小號吹得漫天飛舞的烏鴉。


    警備司令部陳繼承辦公室內,徐鐵英、王蒲忱、孫秘書都站在門邊了,等著陳繼承先出門。


    偏偏電話響了,陳繼承順手拿起了話筒,那張臉立刻黑了:“誰改的?為什麽要改在十點?”


    徐、王、孫都望向了他。


    電話那邊答話的也不知是誰,但見陳繼承聽著有些氣急敗壞了:“你們要是這樣子幹擾,北平的仗你們來打!我會立刻向侍從室求證。”


    那邊也不知回了什麽,陳繼承愣了片刻,將話筒掛了:“娘希匹!”接著坐了回去。


    徐鐵英問了:“陳總,哪裏的電話?”


    陳繼承:“國防部。”


    徐鐵英:“是不是向侍從室問一聲,直接請示總統?”


    陳繼承:“總統飛沈陽了。等吧,十點老子也照樣抓人殺人。”


    “還有五個小時呢。”王蒲忱搭言了,“外麵的弟兄們可都集合了。”


    陳繼承:“一個也不許散。打開倉庫,發罐頭,發壓縮餅幹。”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靠陽台的玻璃窗前,這裏已經在沏茶,關鍵是沏茶的是方步亭本人,茶具就是蔣經國送的那個紫砂壺和三個紫砂杯。


    這就使得曾可達更應端坐了,還有謝培東,不能插手,隻好也坐在桌前,看著方步亭細細地沏茶。


    澆壺,燙杯,開始倒茶了,一杯,兩杯,三杯。


    極好的茶葉,茶水淡於金黃,卻更澄澈,能聞見香氣。


    方步亭端起一杯遞給曾可達,又端起一杯遞給謝培東。


    二人雙手捧著茶,在等方步亭一起舉茶。


    方步亭卻用一隻手端起自己那杯茶,直接倒進了茶海裏。


    曾可達有備而來,倒也不驚,隻下意識地望了一眼謝培東。


    謝培東顯著忠厚,輕聲叫了一聲:“行長。”


    方步亭不看他們,握著茶壺,又開始朝自己的空杯裏倒茶,壺嘴裏最後一滴倒完,杯子裏恰好倒滿,也不去端茶,擺在那裏。


    謝培東知道他要說話了,率先將手裏的茶杯也擱下,示了下意,曾可達便也將手裏的杯子放下了。


    方步亭這時望向了曾可達:“今天我隻問一個事,請曾督察如實告訴我。”


    曾可達:“方行長請問。”


    方步亭:“經國先生送我的茶杯明明是四隻,不知為什麽曾督察說是三隻?”


    曾可達這回驚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方步亭:“範大生先生做的茶器有一點是極講究的,四杯壺便是四杯茶,六杯壺便是六杯茶。這個壺沏滿了是四杯茶,怎麽可能是三個杯子呢?曾督察,如果送個禮都要說謊話,別的話我怎麽相信你?”


    曾可達不得不站起來。


    方步亭卻伸過一隻手掌,掌心直朝著他:“我就問到這裏,曾督察也用不著解釋。培東,下麵有什麽話,你們說,我聽就是。”


    從稽查大隊軍營大門外到整個外牆,青年軍那個營都進入了一級警備狀態,任務十分明確,保衛方大隊,負責方大隊安全發糧。


    大門外,青年軍營長親自把守,高叫了一聲:“開門,敬禮!”


    大路上,方孟敖那輛吉普飛快地跳躍著馳來了。


    吉普後麵,跟著好幾輛北平民調會的大卡車,卡車上都站滿了扛著槍、拿著鐵棍的人!


    方孟敖的車在大門外刹住了,青年軍營長這才看清,馬漢山竟坐在方孟敖的身旁,放下敬禮的手,向方孟敖的駕駛座旁走去,低聲問道:“方大隊長,他怎麽來了?後麵車裏都是什麽人?”


    方孟敖在車內答道:“曾督察的統一安排,馬局長配合我們發糧,後麵都是來幫助你們維持秩序的,一個陣營,要統一行動。”


    青年軍營長:“這些人誰管?我們怎麽統一行動?”


    方孟敖:“都由馬局長管。三輛車一共一百五十人,手臂上都戴著袖章,每輛車都有一個頭兒,第一輛車配合一連,第二輛車配合二連,第三輛車配合三連。告訴弟兄們,他們跟著馬局長在發糧現場維持秩序,我們的人在外圍擋住來搗亂的人。發生混亂局麵,各連跟他們各隊配合行動。”


    青年軍營長皺了一下眉:“這些人都靠得住嗎?”這話是望著馬漢山問的。


    馬漢山在車裏對方孟敖:“方大隊,你先進去,我跟李營長配合一下?”


    方孟敖:“好吧。你們好好配合。”


    馬漢山開了車門跳了下去。


    方孟敖的車開進了軍營。


    馬漢山向後麵的車揮手:“開進來!都開進來!”


    三輛卡車咬著尾巴開進了大門。果然是魚龍混雜,車上有戴禮帽、穿西服的,有剃著板寸、穿中山服的,竟還有戴著藤帽、穿工裝的。有些空著手,顯然是腰裏別了槍;有些顯然沒有槍,手裏拿著粗粗的螺紋鋼或又寬又厚的鋼棍。


    那個青年軍營長看得兩條眉毛都並成一條眉毛了,最後一輛車開過他麵前時,竟還有人舞著鋼棍向他揮手招呼,其中一個還衝著他笑——這個人竟是老劉!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曾督察認為是共產黨給我們行長透的消息嗎?”謝培東沒有看曾可達,也沒有看麵向玻璃窗外的方步亭,隻是問道。


    曾可達:“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


    謝培東:“那曾督察認為是誰給我們行長透的消息?”


    曾可達:“誰透的消息都不重要,我隻想知道方行長為什麽突然在這個時候直接去找梁經綸,說他是我們的人。”


    謝培東必須看方步亭了,希望他接言,至少給自己什麽暗示。


    方步亭依然端坐不動,隻望著窗外。


    謝培東隻好自己接著對話:“曾督察實言相告吧,梁經綸到底是不是你們的人?”


    曾可達來就是為了攤牌的,攤了牌也才能談判,不再遲疑:“梁經綸是我們的人。”


    謝培東向方步亭說道:“行長,曾督察既然坦誠相告了,還是您來說吧。”


    方步亭慢慢轉過了半個身子,卻是端起了茶海上那杯茶,向曾可達一舉:“請喝茶。”


    曾可達連忙端起了杯子。


    方步亭又瞟了謝培東一眼:“喝茶。”


    三個人都喝了一口。


    方步亭:“你們接著談。”放下茶杯,沒有再看窗外,麵對著二人。


    謝培東:“行長,北平分行的難處一直是你在擔著,委屈也一直是你在受。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要再憋在心裏了。你不說,我也說不到位。”


    曾可達立刻接言道:“謝襄理說得很對。來的時候,經國先生也是這樣指示我的。有什麽難處,有什麽委屈,請方行長都說出來。凡是他能解決的,一定幫忙解決。”


    方步亭虛虛地望向曾可達:“曾督察能不能先回答我開始問的那個問題?”


    曾可達:“哪個問題?”


    方步亭:“為什麽是三個杯子?”


    曾可達的臉有些紅了,尷尬了片刻,站了起來:“我先向方行長道歉,回去再向經國先生檢討。經國先生送給您的本來是四個杯子,我不小心摔碎了一隻。”


    方步亭:“那怎麽變成三個杯子代表我們三父子了呢?”


    曾可達的臉通紅了:“是我的臨場發揮……”


    方步亭:“經國先生並沒有這個意思?”


    曾可達:“沒有這個意思。”


    “好。”方步亭態度立刻和緩了不少,站了起來,手一伸,“曾督察請坐。”


    曾可達再坐下時,連端坐也不自然了。


    方步亭卻沒有再坐下,轉望向謝培東:“把紙筆拿給曾督察。”


    謝培東站起來,趕忙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疊公文紙、兩支削好的鉛筆踅了回來,放在曾可達的茶幾前。


    方步亭:“既然是經國先生派你來的,請你把我的話記下。最好照我的原話記錄,不要加上你的理解。曾督察同意嗎?”


    曾可達嚴肅了,拿起了筆。


    方步亭站在那裏,聲調鏗鏘,漸轉高亢:“民國十七年,我方步亭在美國,雖然適逢經濟蕭條,可作為耶魯大學的教授,莫說與中國人比,跟一般的美國人比,生活也是可以的。你們的宋子文先生,又寫信又派人請我回國,說是國家有難,學人有責,要建中央銀行,建立金融秩序,恢複國民經濟,有厚望焉。”


    曾可達開始記得有些滴汗了:“請方行長說慢些。”飛快地寫著後麵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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